书城小说缱绻·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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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那时,我就是想躲开,躲开,躲到我的医学专业当中,专业比派性要有吸引力得多,我不忍心目睹任何血淋淋的场面。同所有有点头脑的人参加那场运动一样。我并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个组织。作为医院中一位最年轻的副院长,开始也不曾有人冲击我,我人缘好,这是个原因……但我是命中注定躲不开那场浩劫的。我想躲到专业中的想法,终于走到了反面……试想想,被关到牢里后,那些‘左派’们处心积虑要整治你,叫你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你还有什么心思去想你的专业?吊半片猪,这太一般化了!有一回,是放风的时候,我不经意地用脚趾头在地上划了个日期,那正是那天的年月日,本没什么意思,可集合时,地上的日期给发现了,问是谁留下的,我说是我,又问是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立即,看守便火了,说这是留给下一个号子放风的犯人看的,这一天必定有什么特殊意义,非要我交代不可……我交代不出来。于是,他拿来了两块红砖,其时,正在烧砖窑,要加高加固牢墙,红砖很多,他把两块砖竖起放着,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他冷冷地宣布:“不交代,你就跪上去,脚尖不准挨地,要倒了,小心!”我真不知道这竖立的砖还要跪人--后来才听人说,这已是这里的老规矩了,没等我明白过来,他一脚扫在我的脚背上,把我扫跪下,而后,将两块砖挪近:“跪上去!”我的膝盖只好跪在那窄窄的砖块上面,离地有七、八寸高,但脚尖又不准在后面挨地,要保持平衡是很难的,没一会儿,砖块往前一倒,我趴倒在地,膝盖也擦破了皮,还没来得及呻吟,背后的皮带便抽了过来……于是,又得将砖头扶正。

重新往上跪,并且得及时总结经验,极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就这样,经过几次‘反复’,我总算跪稳了,那看守才骂骂咧咧地离去。但我一刻也不能松懈,精神极度紧张,平衡是极容易打破的……就这么跪了八个小时,后来,我的膝盖都肿了,溃烂了,脑子里也因极度紧张而发胀发痛,一进号子就不省人事--一连几天,我只怕是连APC这类普通药物都记不起来。真不知是谁发明这种整治人的方式,但这还不算是最残酷的,甚至还可以说,这算是较为文明的一种!本来,三叩九拜,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文明传统。在“跪”字上下功夫,就是对这种传统的活学活用,你是个罪人,更该下跪了,而且得跪个与众不同,不然,何以说明你有罪呢?跪--也是有等级的,有奴才式的跪、也有奴隶的跪、罪人的跪……我何以要说到这个细节呢?何况它并非最残酷的……其实,那是我在牢里的胡思乱想,那时,你想不得你的专业,只能想这些,这也是逼的,你本来不想非议这种生活,可生活却逼你非议它,你本来不想反什么,可加上的帽子却使你有了反骨……关于我第二桩罪行,也是从跪开始的--跪着给死人做人工呼吸。部队把人送来了,我负责抢救了伤势最重的战士,其他医生也分头抢救了好些人,若平心而论,那次,医生们是有功的,好几名重伤员只要稍微耽误一刻,就抢救不过来了,可部队一走,造反派一围,我们却有口难言--总有救不活的!亏得我急中生智,让他们找来了孙头头,这才给医生解了围,也才制止了他们捣毁医院的暴行。但这一条,却成了我与造反派关系密切的证据。后来,索性说我是造反派。不过,开始并没人这么说,那时,部队还在搞支左,留下来的第一任军代表,与那位被抢救过来的战士所在部队有点关系,所以很抬举我,认为我在这一事件上立了功,部队里,记功是寻常事,但我在地方上,不好怎么办,所以,成立革委会时,有人提议要一位中层干部的代表,他马上想到了我,那时,军代表有绝对权威,我推辞不干也不行。

于是,我莫名其妙地成了新贵的一员--可我不过也是摆设,一样是跪在神龛前的泥胎。在历史的进程中,往往有一些偶然的因素使某个人的命运发生出轨,但最后必然的力量却又得把它纠正过来。成了新贵,不可避免要招怨的。而且我生来不是当官的材料,所以,我的倒霉又是无法躲避的。第一位军代表走后,对我的非议自然日趋增多,一个臭老九居然混进了新生的红色政权,这本身就很反常了,而后一任军代表必然要否定前任的工作才能建立他的权威,前任留下我这一隐患岂不该迅速消除么?所以,我注定要换一种跪法--由当奴才的三叩九拜改为跪在两块直立的红砖上。而那个年月,清除一位异己,则需要一份不管像样不像样的材料,以证明其“出自公心”,是我自己打倒自己的。

所以,没救活死人,便成了我第一桩大罪,而后不久,又翻出了我救过土匪的“隐藏很深的问题”,于是,这便足以证明,我是个够料了的阶级敌人。这种颠过来,倒过去,既可以把你捧上天,又可以把你打入地狱的“魔术”,恰巧证明,你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人格的人,在天上,身上有光环时,那你也不是你,人们膜拜的只是光环,所以,那时,你也犯不上得意;在地下,身上有污水,你也同样不是你,人们辱骂的只是污水,所以,你也用不着沮丧。我救人,正是要把人当作人!无论他是土匪,还是解放军战士--在那一刻,他们都只是负了伤的人,作为医生,我有这个责任,连老人家也说过,犯人也是人嘛!不把人当人的人,他自己也不是人,充其量只是一名奴才,一名没有灵魂的奴才,是更彻底的非人!当革委会成员,恐怕与跪两块红砖也差不多,你精神一样紧张万分,你很难把握住平衡,而且不由你来掌握平衡!当然,这是就人性未泯的人而言。

小石忍不住了,插了话:“你被判罪,总归有个直接的导火线。要论派,那孙头头这派不会怪你,另一派更会对你感激,因为救活的是他们的人……却为何以后把这件事当作你的死罪呢?”厉咏时苦笑了一下:“世界上的事都这么简单明了就好了!可你忘了,判我的罪,却是说我只抢救一派,置另一派的人于死地,这在法院的判决中写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误哪!”小石不解,问:“可他们现在不给你落实政策,只咬住你是造反派这一条……难道当日判你的罪是相反的,怪你没救得活造反派么?这么说,当日还是造反派判的你?”“那时,也无所谓造反派不造反派了,是革命委员会,是上了台的新贵,既得利益者……当然,他们是代表什么造反派的,说我是造反派的败类……”“我越搞越糊涂了!”小石说。厉大夫也不知怎么说好,可无意中发现黑师傅在叹气,便顺水推舟:“这个,你问黑师傅好了!当日,就是他给我算准了命,说我有牢狱之灾,他一定能说清这里面的奥秘……”小石失言道:“莫非这真是命?只有命才能解释么?”天高地回,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王勃:《滕王阁序》你相信命吗?读者同志,也许你不信。可是,我们的厉咏时大夫却是信的。别看他是个医生,新社会进的学堂门,手上又捏着人命,理应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者。

可是,你观察一下周围的一切吧!在十年浩劫留下的废墟上,在白色恐怖中产生的流行性疾病里,在“斗、打、杀”叫嚣中刻下的创伤上,那些已患有精神癌的木乃伊,还有种种死里逃生的幸运儿,乃至于……相当一部分的老百姓,在当今的年月里,居然狂热地笃信起算命先生的未卜先知。上街头一走,算命的、占卜的、相面的,总能发现。甚至青年学生,聚作一群,也兴致勃勃地大谈其“手相术”……这能责怪他们么?当一个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时,怎能不乞怜于冥冥之中并不存在的偶像呢……宇宙无限,人生无常。厉大夫也算过一次命。不过,他是不自觉的,却算得非常灵验,一眨眼便得到了证实,完完全全、的的确确,半点没打折扣……那是在另一个年代里发生的事情了。夏秋之交,金风送爽,兰草的清香还没散去,而金菊的光泽已炫目了。

处于顺风,得势状态中的人们,是不会注意到逆流,失势时的困窘的,更谈不上了解底层的挣扎、呻吟和痛苦,尽管那时已处处血污,遍地哀鸿……厉咏时已来到这个矿山好几年了!迎接他的是主治医生的职务,发表在国、内外专科杂志上的一篇又一篇的论文,还有一位是整个矿山公认的第一号“野玫瑰”--耶枚,年轻美貌,多情温存的妻子……这里的主峰叫笔架山,对厉咏时来说,他大概算是到了笔尖尖上了!由于机缘,也许是由于宿命的安排,他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居然给剔出了“臭老九”的行列,给死人作人工呼吸的不愉快,只作为一段小小的插曲过去了。成立革委会的时候,矿山的文教卫部门的一位代表,自然就落到了他的头上,成了革委会的委员。俗话说,在劫难逃,可他却逃掉了一般高级知识分子的劫难,而且平步青云了--这正是那种气候下人们眼热的根本原因!他红极一时,到处都有羡艳的目光;连知识分子群中,也不乏啧啧赞叹者……这奇怪么?现在看来也许是奇怪的,可当日,谁也不曾奇怪过。因为偶然性里也包含有必然的因素嘛。他参加革委会工作的时候,何曾又预料到往后的曲折,七灾八难呢?坦率地说,那时他还真有点飘飘然,常给人拉起作报告,下指示,自然,是文教卫部门的多,甚至为医院争得了一个冷藏装置……他就在革委会里参与审批规划、讨论专案嘛,所以,医院里更得人心。

知识分子嘛,总要讲究一点政策的。当然,他手上不仅捏住病号的生命,而且还捏住了一些人的政治生命……那些日子里,恭维他,奉迎他的人是日趋众多……他很忙,往往个多星期不回家。可一回家,他发现,耶枚把一切都料理得很好,比往日更有调度、更加熨贴。尽管供应紧张,煤、柴、蔬菜、米面、鱼、肉、野味,一样不缺……平日,倒是有他悉心治疗好的病人来往,给耶枚帮助;耶枚也是来者不拒,心安理得,不多道谢。为此,夫妻俩亦有过口角。可现在,那些病号却少见了。厉咏时还见推藕煤来的一位干部,似不怎么相识,可那人却主动打招呼:“厉大夫,好哇!”厉咏时有点惶恐了:“怎么你……”“小意思!就当我是病号,过去,你也没少给我看病……你在医学上救死扶伤,政治上,也一样在救死扶伤嘛……难得,人们都说你是全能大夫……”厉咏时这才想起,此人的专案不久前讨论过,自己讲了几句比较客观的话……可惜,他是个书呆子,不懂得多少人情世故,听到谄媚的话,心里很是不舒服。待那人走后,他忙找到了耶枚:“你怎么搞的?往后,不要应承这么些人来麻烦……”“这有什么?人家的心病是叫你治的嘛!”耶枚满不在乎,还略带点得意。“我不过是尽自己的本份,理所应当!并不包含个人私情。你让人家来谢我,弄不好,人家还以为我拉私人关系,长此以往……”

“得了得了,我的委员大人,你也太公正了,也不看看如今的风气……反正,我也没白领人家的情,你尽管放心……”最后,问题倒不出在这类来往上面。有一天,革委会全体委员会后,他出了门,一位不大熟悉的老工人,看样子是个勤杂工,听说过去是劳模,莫名其妙地拉住了他,把他的白大褂上捏了五个黑糊糊的大手指印。他有点不高兴地看住这位黑不溜秋的工人,问:“有什么事?”老工人死死地盯住他,眼眨也不眨,说:“老弟呀,不是我有事,而是我看你有事。”厉咏时惊异了,没来得及往下问,老工人又继续说:“不瞒你呀,老弟,你马上就有一难,在劫难逃,只怕没法子躲脱了……”厉咏时一笑,说:“老师傅,你给我开玩笑吧。”老工人正色道:“我又不认识你,平白无故找你取乐干嘛?”又死死盯住厉咏时的脸。厉咏时仍不以为然,说:“如今我好好的,工作也挺惬意,哪有半点要倒霉的味道。”

老工人叹了口气,又说:“你是知识分子,又是医生,恐怕不会信我们这一套,不瞒你说,我过去是搞相面的,混一口饭吃,如今洗手不干了,可今天我一见你,年轻人哪,太可惜了,不由得不说,你就信我一回吧。”厉咏时淡淡地说:“那你就讲吧。”老工人果然立稳了桩步,作古正经地讲开了:“我看你天庭发暗,瞳孔无光,一脸惟有晦气,除非近日是不出户,难免日后有牢狱之灾。厉咏时不相信,说:“没半点征兆,不会吧。”但是,老工人这番话,也叫他动心了,可现在,家里夫唱妻随,儿女健康,够得上一个标准的幸福之家,又从何处生口角,惹是非呢?他不住地摇晃着头。搞科学的人不讲什么禁忌,但那次厉咏时却颇为留神,好些日子没到处乱跑,没事就蹲在家里。耶枚见他常回家,却也奇怪,偏偏讲出不吉利的话来:“你怎么搞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革委会里不让你忙乎了?变得这么老实。”“没有哇。”“那你就应该像过去一样忙去吧,家里有我。”可是,半个月,一个月过去了,哪有星点倒运的预兆?他也就不把那些劝告放在心上,撒开脚丫子四处奔忙。他甚至想起郑明丰的小女儿玲玲好久没上医院,可不知精神病是否复发,竟自说自话上了“黑牛院”,给玲玲复查,殊不知这可能是老工人说的“去不得的地方”。

当他以为天下太平的时候,预言却得到了最终的证实!机关里突然召开了大会,他自然而然参加,作为革委会的委员,他还得坐在主席台上呢,只听一声喊,把反革命两面派、反动技术权威厉咏时揪出来示众!他就从台的后方给揪到了台前,从九天碧落掉到了十八层地狱中,马上就批斗,喷气式,五花大绑,宣布罪状,逮捕法办。说他当医生玩忽人命,混入革委会后耍两面派。前者,你们可想到,医院哪有不死人的?他作梦也没料到一些抢救无效的病例竟成了人命案子;尤其是那次给死人做人工呼吸的事,竟成了主罪,说有意谋害造反派伤员,后者更无从谈起,他是个革委会的成员,怎能与走资派勾勾搭搭?至于看病,那当然不能查成份呀,得讲人道主义。自然,他发表过的论文、著作,也就是构成“白专道路”,“反动权威”的罪状了。你们说,那位相面先生看得准不准?灵不灵?半点不假呀!就这样,他被投入监狱,判了七年徒刑……天上的火烧云通红通红的,给人以炽热的感觉,可它昭示的却是一场乌天黑地的大风雨,这,也许是一种宿命的安排吧!厉咏时是晚间,不,傍晚时分给押往市里的监狱的,那时,天上呈示的正是这种火烧云,

半路上,夜风起了,林涛声涌,火烧云红得发暗,似一盆炭火,迟迟不愿熄灭。暮云回合,苍穹低垂,令人感到气闷,他身上冒出了冷汗……那个年月里,命运不就这般变幻莫测么?当他路过一片林子时,林间闪出了那位老工人,他只说上城里有事,正好与押送的人结伴前行,有意无意地走在五花大绑的厉咏时身边,长长叹了口气。厉咏时问:“老师傅,既然你能未卜先知,可知我此行可否能化凶为吉?”“明明是凶,何来之吉呢?一算盘打破脑壳,我这精明人也盘算不清了……不过,我知道你的为人,还是不直求直的好,四川新都县宝元寺内有一副楹联,你好生记住:【HTK】“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