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啊……”
爱德华兹沮丧地说:“我曾无数次深入过意识海,到达它的核心,一遍遍尝试破解,但从来没有成功过。那远远在我的能力之外。”
“对了,还没有问你,你怎么能够一再进入意识海呢?”韩方刚刚想到这个问题。
“我有能力随时进入意识海,”爱德华兹的声音却低沉下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成为大先知,不过每一个先知的背后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你想听吗?”
【第992日·先知】
“我——我是说最初的那个我,黑鬼保罗·爱德华兹——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天生是一个畸形儿,完全没有视觉,没有下肢,智力也很鲁钝,大概介于白痴和笨蛋之间,我公元纪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和一只动物没有区别。我不是海伦·凯勒,没有一个沙利文老师来教我读书写字,我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在一无所有的孤独里,不,甚至没有孤独这个概念,世界只是无边的混沌和嘈杂的声响。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母亲是底特律一个沉溺于吸毒的妓女,只要十美元就能睡她。她让我活了下来,不是因为有多爱我这个残疾儿子,而是因为有了我,她可以领取一些政府的福利补贴,供她去买毒品。等我稍微长大了点,她把我租给了一个墨西哥黑帮,那些人倒是用心地‘教育’我,用鞭打和烟头烫教我学会了一些乞讨的话,然后把我拉到街上和地铁口去跟人要钱。随便谁都看得出来,我的残疾不可能是假冒的,所以每次我都能讨到不少的钱,可是在他们的勒逼下,我一天只能吃几个玉米饼,因为瘦骨嶙峋更容易要到钱……
“我的童年是在一般人无法理解的残酷环境中度过的,我看不见东西,不认识字,别人说的话也似懂非懂,我会的语词也仅仅是最简单的几个,还不如聪明的黑猩猩。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形成了一种敏锐的能力,我能够从一个人的语音、步伐,甚至呼吸中判断他的情绪,是高兴还是悲伤,是兴奋还是冷漠,是善意还是恶意。
“这不是什么超能力,据说每一个婴儿都能把握他人情绪中最微小的波动,以此判断自己是否处于危险中。但一般的婴儿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可以学会说话,可以和他人有更直接的互动,随着他们长大渐渐也就失去了这个能力。而我却将这种能力保存下来,并发挥到巅峰,如果感到面前的人是高兴的或者有善意的,我就主动多乞讨一些,否则就缩成一团。我至今仍然记得那种感觉,坐在街头晒着我看不到的太阳,感受着经过我身旁的人或喜悦,或哀伤,或厌倦,或懊恼的千万种情绪从身边流过,如同聆听一场支离破碎、含混不清的大合唱,底色是阴郁的,但我总是能抓住那几个欢快的音符……
“我的乞讨生活被查禁过几次,我还被强制送进过福利院,不过在那里也没什么好事,说实话,与其被那些冷漠的护工折腾,倒不如在大街上行乞,至少我还能感受到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后来经济危机,底特律政府破产,我也被送回了一个亲戚那里。然后又去讨饭,就这样,我居然活到了三十多岁,主要是行乞和领取救济为生。而我仍然浑浑噩噩,对世界上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我的乞讨地点往往在教堂附近,因为这里能从那些虔诚的好人手上讨到更多的钱。后来我遇到了一位浸信会的牧师,他倒是很关心我,克服了种种压力,带我去教会,教我学了很多东西。我学会了说话,甚至学会了一些简单的盲文。他真是一个好人!这位可敬的牧师教会了我,在天上有一位至高的神,他看护着世上的一切,死后我们都会到他那里去,好人受赏,坏人受罚。到时候,即使像我这样的残疾者也能够得到和其他人一样的幸福,因为我有灵魂的看,灵魂的飞翔,而不再需要肉体的眼睛和双腿了。
“从我知道这些事情开始,我就期盼着早点死掉,如果不是牧师告诉我,自杀是没法上天堂的,我早就用匕首刺进自己的脖子了。但不管怎么说,每天的祈祷和冥思让我享有了之前无法梦想的精神生活。也为我后来创立时间教提供了最初的精神资源。
“那位善心的牧师在教我的第三年死了,虽然他做过无数好事,却没有得到什么善报,他为教会筹募的善款被抢劫,而他竟被几个小流氓劫匪开枪打死!他的继任者懒得管我,于是我又辗转流落到街头行乞。但现在和以前大不相同,我可以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背诵着《登山宝训》,期待着主日的降临。”
“结果奇迹终于发生了。”韩方说。
“是啊,那一天虚空纪来了。那时候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几乎在一刹那之间,我就感到周围人的情绪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恐怖的变化。那种情绪的强烈波动,如果和一般的喜怒哀乐相比,就好像十二级飓风之比轻柔的微风!我被人们情绪的风暴裹挟着,如同在怒海狂涛中挣扎,几乎要窒息。
“我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我拼命挣扎,想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周围的世界显出了奇妙的形态,我仿佛看到了世界,一个黑暗中群星闪现的世界……
“在虚空纪,整个世界都是由意识构建的,因此我那感受他人心灵的能力被千万倍地放大了。它让我进入了意识海,并且可以随时随地地进入这里,从那天开始,我就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我在意识海待了很长时间——那里的时间流逝也和外界不同,无法计算——也许你可以当成是无限,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离开。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就像你刚才那样,不断地被其他意识所带走,又挣脱出来,每一次都看到一些新的东西,学到一些技巧,最终我开始把握意识海的整体,渐渐推测出许多事情。”
“你发现自己可以控制他人的意识。”
“不是自上而下的控制,是融为一体。其实第一次意识融合纯属偶然,融合的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对象,只是巴黎街头的一个乞丐。他和我的状况不无相似,所以我读取了他的大部分记忆,并且好像附体在他身上,可以游览美丽的巴黎城……因为待得太久了,我差点被他的意识所融化掉,竭力挣扎才保持了自己的记忆不失,然后我发现,自己和他的意识已经无法再分割,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可以同时控制两个身体,而我的记忆和思维能力也因此而倍增。因此,我领悟到,或许这才是人类应该走向的未来。”
“可是你怎么能够看到未来?”
“所有的意识都可以视为一个矢量,因此加起来会成为一个合力,如果你了解得足够透彻,就能看到这些合力的结构、方向和结果。当然,我也是在后来才弄明白这些概念的。总之,通过深入到意识海的风暴和湍流中,我看到了未来,但不是很久远的未来,用公元纪的时间计算,最多只有三千年左右。”
“‘只有’三千年!”韩方苦笑,“这已经足够多了。”
“你还是不理解.”爱德华兹叹息着,“三千年算什么?我们可能会在虚空纪中待三万年,三十万年……先不说这个,你知道三千年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么?”
“这个……难以想象。”韩方想了想说,“以前我和你——和马宝瑞也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你说过,在无尽循环的世界里,也许一切都一成不变,而又会变得越来越离奇不可思议。”
“但事实上。”爱德华兹说,“我们不是只有一个未来,而是有若干个未来的可能。”
“这怎么可能?”
“这样才能避免时间悖论,不是么?譬如艾薇看到了王子森成为大主教,而现在,王子森重新变成了植物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大主教了,那么那个未来在哪里?”
“那个未来……”韩方惘然摇头,“我完全被你搞糊涂了。”
“因为个体的意识是自由的,所以意识海的运动也仍然有某些不确定性。正如小时候的你可以预见自己在一个未来会变成大富翁,另一个未来会变成科学家,还有一个未来会变成阶下囚一样,这些都是可能的未来……但这些未来并非一个连续体,而是分别走向三个路向。总体来说,只有三种未来,就像互不相容的三原色,没有别的了。”
“哪三种?”
“第一种未来:秩序彻底崩溃的未来,混乱的暴民统治一切。正如你在虚空纪初期的疯狂时代所见到的那样,暴力、仇杀、战争、奸污、淫乱……也许会有局部的秩序建立,但不久也将崩溃,世界是一锅混沌的汤,人们随波逐流,一切意义都不存在。”
“但这不可能持久,人们会因为受不了而建立新秩序。”
“谁告诉你这是一定会发生的?在虚空纪没有死亡,也就没有新生,并且你永远可以跳回原点。对大部分人来说,总的痛苦会保持在某个限度之类,不至于让他们忍无可忍,所以最后人们会逐渐习惯这一切,很多人甚至可以从中得到乐趣,另一部分人永远陷入痛苦之中,因为属于弱势也无力摆脱。至少三千年后仍然是这样。”
“第二种情况,人们会建立起某种秩序,从自由的选举社会到专制的神权政治,可能有多种多样的社会政治形态,无论哪种情况,都会有全球秩序的建立,在这种秩序下,人们会过着死水无波的生活,平静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幕将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这种情况也不应该发生,人性会求新求变的,不可能永远这样持续下去。”
“不是不可能,只是程度问题。想想过去的中国,几千年的古老帝国,从秦朝到清朝,相对于外界来说变化很小。”
“可是中国有许多次改朝换代,也有许多次技术进步和制度的改变……”
“这还是依赖于外界的输入条件。比如依赖于物质生产的进步对社会的改变,或者天降的自然灾害让平民忍无可忍而造反……但是虚空纪不存在这些条件,人们可以平静地一直生活下去,并且习惯这种生活,当然会有许多微小的变化,就好像食堂也会把几样菜色变来变去,甚至偶尔的政变和改革也是可能的,但是不会有根本的变化和进步,永远不会有。”
“这么说也不奇怪,因为是虚空纪么,世界时间都在循环中,怎么可能会有根本的变化?”
“但还有第三种可能性。”爱德华兹说,“唯一一种会带来真正变化的可能性:那就是唤醒整体的意识海,彻底打碎世界的表象。”
“唤醒意识海?这……是什么意思?”
“你听说过‘盖娅假说’吗?也就是说,地球上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意识,从根基上是一个活着的整体。它被称为盖娅,更有甚者认为,盖娅本身就有某种智能。”
“这……未免太玄了吧?”
“是的,旧的盖娅假说的臆想成分很多。但在虚空纪,意识海的内在网络结构却使得盖娅的真正出现成为可能。先不说其他生命,如果人类的意识都能够融合和统一的话,那么将出现的是一个具有无上智能和人格的整体意识!”
“但这怎么可能做到?”
“这是一个太深邃的问题,我现在恐怕还不能回答。”爱德华兹坦白地说,“但我在意识海中依稀看到了未来,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了觉醒者,能够超越外在幻境的限制,并主动进行意识融合,我们将一点点改变意识海,直到最后,我们会让盖娅觉醒。”
“这听起来,真是……”韩方一时也不知道真是什么,“那觉醒后……又会怎样?”
爱德华兹摇头:“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只能看到三千年以后,也许整个过程要历时十万年甚至一百万年,我们人类无法想象的漫长……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那个原因也许就是一切的答案。或许……或许改变我们的那些超级智能,他们的目的就在这里。”
“怎么说?”
“那个终极的密码,用现有的计算机之类不知道要算几百年,只可能通过盖娅意识的计算才可能得到答案。所以我们必须唤醒盖娅意识,才能够和他们对话。他们把我们关进这个二十小时的小黑屋,就是为了让盖娅醒来。”
韩方几乎要被说服了,但仍然不能没有怀疑,“这很可能只是你的想象,也许根本不可能唤醒盖娅意识,也许唤醒了之后会面临更严重的后果。”
“无论怎么说。”爱德华兹毅然道,“如果人类不愿意一直原地踏步的话,第三种未来将是唯一值得奋斗的未来。这你能够同意吗?”
韩方勉强点了点头,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爱德华兹看出了他的勉强,大度地说:“这些你一时想不明白也难怪,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赞同我的。”
“如此说来,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造意识海,让盖娅意识觉醒?为此你才苦心孤诣地创立了教义简明的时间教,将它传播到整个世界,又通过意识融合掌握了全世界许多国家的上百个分身,以便尽快获得左右世界的权力。你真是一个……工作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