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将义言唤入居室,说话前让其他人退下。
梅田源次郎是被小浜藩驱逐的汉学者,而长野主膳则是被井伊直弼捡回的国学家……尽管他们追求的学问有所不同,但秉性方面却有着一脉相承之处。
只是源次郎在情感上有着毫不粉饰、旁若无人的纯真,而长野主膳则喜好以威压造势。其穿着举止都极为干练,给人一种丝毫不畏惧对方身份的自负之感。
“大人辛苦了!”
义言显出一副年长者才有的关怀后说道:
“正如在下所担心,九条关白已于日前,即9月1日上表辞呈了。”
“什么,关白大人?!”
“正是。表面上,这是其受公卿之中强硬派排挤的结果……但幕后直接操纵的罪魁,是中川宫,而竭力劝说中川宫,说什么若非如此,则朝廷将威严扫地的,就是梅田源次郎!”
说到这里,义言停顿了一下,缓缓地将待客用的烟叶填入烟斗之中。
忠义脸上的肌肉开始颤动。
“想必所司代大人已向宫廷报告到任之事,而如今事态发展似乎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应立即拘捕源次郎?”
“非也。在下认为,在此之前必须先做两件事。”
说完,义言说了声“多谢款待”便美美地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来。
此时的忠义甚至都无暇对义言的傲慢感觉不快了。
“在此之前,是哪两件事……”
“请大人听好。首先之一,是命町奉行和付见奉行,严密监控从京城逃出的险恶之徒。”
“……”
“要不这么做,他们不仅会企图逃跑,或许还会与各自的家乡联系,进行某种策划。听说江户那边将会禁止诸大名及志士在将军居所会面。”
在这里,忠义只能沦为消息灵通的义言的听客了。
义言是井伊直弼的亲信,与直弼直接联系,消息自然比忠义灵通。
“那么要做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呢?”
“恕在下直言,就是让那些宫廷事务统管向主上力陈,恳请主上等到幕府的答奏上达后,再对关白辞职一事做出决断。”
忠义的眼珠几乎都要蹦出来了。
“你是说,要向主上施加压力?”
“正是!”
长野义言不动声色地答道:
“作为一个对国学略懂一二的人,在尊重宫廷威严这点上,我义言绝不亚于那些险恶之徒。这才是真正的克己奉公……对此在下坚信不移!”
“是吗……”
“这样下去,如果关白大人真的辞了职,那么幕府与宫廷之间的联系将被完全切断。这才是真正的国家大事……这定也会辜负主上的期望。义言判断并坚信,主上之大御心在于通过公武合体实现举国一致。”
“等等!”
忠义连忙打断义言。
“你所说的这些……大老大人、大老大人知道吗?”
事关向主上施压,以抗拒九条关白的辞职,因此忠义这样反问也无可厚非。
然而,长野主膳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下尚无暇通报大老。”
“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独断?”
“望大人原谅……”
义言微微歪了歪嘴,继续说道:
“来不及时的独断不叫独断,而叫随机应变!”
“岂有此理!”
忠义终于爆发了。
“如果是大老的命令则另当别论。我若狭在这件事上是不会听从你的差遣的!”
“那就多谢大人了!”
义言马上应道,随即礼貌地一笑。
“所司代大人,那我就不多嘴了……打搅了,多谢大人!”
说完,将烟斗放回烟叶盆中。
“仔细想来,现在的一切失误都是由于来不及所至……从当初佩里来航,到缔结条约……所有这一切都应得到宫廷的许可呀……尽管深知如此,却没有时间去履行手续……而如若履行手续,却肯定难免一战。虽说我们口中号称坚决攘夷,但真要一战,却没有一个人不反对……正因为不能战,吾家主君井伊扫部头才不得不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所司代大人,您就没有体察到吾家主君扫部头的良苦用心吗?”
忠义表情严峻地看着其他方向。
“正是因为我体察到了,才领命担任所司代的!”
“多谢大人!”
义言低下头去,但脸上仍是一副旁若无人的傲慢。
“这种时候,即便自己心中的苦衷无人知晓,也只能避战开国,以期他日重振日本国的繁荣与德川家的隆昌……为此,只有以己一身去承受误解和骂名,为了真正的勤皇和奉公粉身碎骨。如此,已不是一人性命之问题……吾家主君此等坦荡赤诚之心让我义言为之陶醉!”
“……”
“所司代大人可知吾家主君为何回避一桥卿,而从纪州迎立将军之真意吗……这绝非出于世间所流传的,是因为吾主厌恶水户。恐怕了解吾主者唯有我义言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水户公及其周围簇拥之人皆为激烈的攘夷论者,在此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桥卿势必迎合其要求,不战必不罢休……吾主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此时不能一战,而只能开国,卧薪尝胆……为此,唯有自幼培养将此意识铭刻在心的将军,方为安全之策……吾主深信此念,这才特意从纪州迎立了年幼的小将军。一切评价都交由后世史家去说吧,我们要做的是姑且用自己的双手渡过这场危机……如此坦荡之心明月可鉴,故我义言不惜赴汤蹈火,也誓要为主君克己奉公!”
“……”
“如此清白无私之忠诚之心,仅仅因为‘来不及’这点小小的时间差,而无一例外全都招致了主上的愤怒……日下与列强打交道日理万机,若还要抽出精力应对表面谎称尊皇、实为空言误国的梅田源次郎、梁川星岩、赖三树三郎等险恶之徒,则必定落其后手。若不将此后手转化为先手,恐无论是将军家、吾家主君,还是所司代大人、间部侯,都将永世背负违敕之污名。大人,已没有时间过多考虑了!请立即封闭京城出口,阻止关白辞职,在此之上,将网中之恶鱼统统打尽……在下以为,以上三点均为目下当务之急呀!”
酒井忠义还在喃喃自语。
不光是梅田源次郎之事。这位妄自尊大、口若悬河的国学者,竟然主张向主上施加压力,以不接受关白的辞职。
仔细想来确实如此。若不从远虑着眼,将九条尚忠放置于主上身边,那江户与宫廷的意志将无法沟通。那样的话,真如源次郎在信中所放言,不出数日,不仅江户,就连天下都会为之震颤。
“大人考虑成熟了吗?”
长野义言仍旧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首先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以防险恶之徒逃脱。网中肯定会有大鱼呢!不仅梅田、梁川、赖、池内这些儒者,就连萨摩的西乡,还有水户的鹈饲、越前的桥本、长州的桂这些人,以及聚集在他们周围,终日盘踞于公家之中的恶徒都会包含其中,应先将其一网打尽。若踌躇迟疑,使其悉数逃脱,定将招致不可挽回之局面……在下今日多言了,敬请大人恕罪。间部侯已于本月3日从江户出发。刚才所言,望能供大人参考。”
说到最后一句时,义言稍稍提高了一下语尾。
酒井忠义半晌答不出话来。他似乎感到双肩承受的重压已让自己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