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的9月7日,秋天已过去大半了。按理,这是一个夜长梦多的时节……源次郎和千代子也早已进入了梦乡。半夜零时刚过,门口有人“咚咚咚”地有人敲门。
“对不起,麻烦请起来一下行吗?”
那夜,除了女佣之外,源次郎家还住着两个看门人。一个是赤根武人,另一个是十津川野崎主计的弟弟民藏。
民藏从枕边抬起头来,问道:
“这么晚了,哪一位?”
“我们是町里的差人。现在,老师的两三位门徒正在前面的路口拔刀喧哗,我们根本制止不了,所以想请老师马上前往阻止。”
对方似乎不止一个人。
“这可不得了。确实是老师的弟子吗?”
藏民说着赶忙起身。这时赤根武人也醒了。
“谁呀?是不是喝醉了!”
“我们先报告老师吧。”
两人慌忙穿好衣服。刚到源次郎的居室,源次郎便走了出来。
“老师,听说咱家的弟子正在前面的路口……”
没等民藏说完,源次郎一下堵住了他的嘴。
“嘘!他们来了!是捕吏。听着,要镇静、镇静!按照我之前吩咐的,快把书信之类的东西烧掉!”
不愧是源次郎,表情尽管紧张,处理起事情来仍是有条不紊。
“千代子,不要出声……先把被褥收拾好,然后把衣物取出来。民藏,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我马上起床。记住,千万别开门!”
与此同时,赤根武人开始在火盆中焚烧同志们的书信。
室内光亮起来。还在熟睡的两个孩子的面庞被映衬出来。
前妻信子生的长女竹子睡在另一个房间。这间屋里睡的是千代子生的3岁的忠次郎和1岁的儒子。两个孩子无忧无虑地并头而眠。
千代子迅速整理完自己与丈夫的被褥,取出带家徽的衣服。之后,又将仍在熟睡的孩子抱进另一个房间。作为当时的一位妻子,其当时的处境异常凄惨。
人间的幸福……这一切似乎与自己无缘。嫁给丈夫的3年间,她所做的主要事情就是给丈夫备酒……因此,时至今日,还是家徒四壁……尽管如此,却要面带笑容地送丈夫出门。这就是当时一位妻子必须做到的。
一旦人生的潮流变成了追求平安和幸福,那很可能他们一天都无法忍受。
因为当时的情形与之截然相反。相对于平安和幸福,如何平静地应对不幸的冲击,才是决定女性荣耀与美德的标准。
绝不能慌乱!
等千代子将孩子们在另一个房间安顿好后回来,丈夫已是一副短外褂加短裤裙的礼服打扮,配带着小刀坐在那里了。
“孩子他爹,你的月代长了。”
千代子取出剃刀,三下两下将丈夫长长的月代剃掉,然后为他梳理好发型。
这期间,门口的敲门声激烈起来。
“请快点开门!”
夫妻二人只是在千代子竖起的镜中互望了一眼。
书信已烧掉大半。镜中的源次郎好像又换成了往日那个傲慢的梅田云浜。
“千代子,备砚!”
“是。”
千代子收起镜子,将砚台和诗笺放在丈夫面前。
就在这时,捕吏乱哄哄地闯了进来,用带红穗的十手将夫妻俩团团围住。
“我们奉命执行公务。老实点!”
看到他们,千代子的手猛地抓住了源次郎怀剑的剑柄,紧咬嘴唇,浑身颤抖。
“千代子,不许乱来!”
源次郎轻声阻止住妻子,然后转向捕吏。
“天这么晚,你们穿着鞋就闯进来,未免太没礼貌了吧!请退出去!”
“住嘴!”
打头的一个人厉声喝道。
“我们为什么进来,想必你不问自明。你已是最大的罪犯,今天伏见奉行大人亲自来了。赶快乖乖地让我们绑去!”
“什么,要把我绑去……”
源次郎轻轻研起了墨。
“用不着那么大动干戈。如果是公务,在下既不会逃也不会躲。别拿伏见奉行来吓唬人。要是他真来了,就去告诉他稍等片刻,我还要写点东西留下来。”
“不行!没听明白吗,我们在执行公务!”
“等等!”
一个声音制止住捕吏。走进屋来的,正是伏见奉行内藤丰后守正绳。
正绳是信州岩村田的藩主,年俸一万五千石。所司代酒井忠义曾向其诉苦说,源次郎若被幕府或彦根藩的人抓住,将是所司代的失职,因此命令他速去拘捕源次郎。于是今晚,他亲率200余名与力、同心,从上半夜起就将四周围了个密不透风,只等着冲进源次郎家抓人的时机了。
在此时刻,连他伏见奉行都接到了拘捕的命令,看来拘捕对象并不是一般人。
“梅田源次郎,我是奉你也熟悉的所司代大人之命前来的。烦劳和我们走一趟吧。”
“哦,这不是内藤奉行大人吗?辛苦啦!”
十手:日本的一种武器及抓捕犯人的刑具,类似现在的警棍。质地为铁或坚硬的木材,手柄上部带一个笔架叉一样的弯钩。因使用时易脱手,故有时会在最下端加一段彩色的须穗,以达防滑效果。
与力:与力与同心均为幕府中负责司法、行政的官员,相当于今天的警察。
源次郎研墨的手并未停下。
“我会跟大人去的,在此之前请少安毋躁。”
内藤没有答话,不过也没说不能再等。
凡事欲速则不达。有时只有顺其要求,才能平稳地达到目的。
“所司代大人对你可是头疼不已呀。”
这回轮到源次郎不说话了。或许他前夜没有喝醉的原因就在于此。
酒井若狭守毕竟是他的旧主。他以大义名分呵斥自己的这位旧主,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在这个世上,既有亲恩,又有师恩,当然也少不了主人之恩。作为云浜,尽管他意识到了主人恩情的存在,却从未加以报答。今天他想到了报答,结果却适得其反,而最终导致了旧主下令将自己拘捕的结局。
究竟是他若狭守执迷不悟,还是我源次郎狭隘偏激……
大凡世人都可与他亲密无间,却唯独自己与旧主难以消除隔阂,这其中的原因到底在哪里呢?
源次郎提笔,首先在诗笺上写了一首和歌。
当年契约定,
互尊互重心恬静,
往事尽飘零。
如今挥泪惨将别,
秋风吹户送我行。
写到这里,窗外恰好传来了秋风的声音。契约定……那这定约的对方,究竟是指坐在眼前的妻子千代子,还是旧主酒井若狭守忠义呢……
内藤丰后守正绳瞥了一眼诗笺,没有作声。
源次郎又在另一张诗笺上写道:
遥思吾君恩,
堪比日月似海深,
光照大和魂。
一心报国图奋起,
粉身碎骨亦无恨。
此时源次郎的心已经全部扑在了天子身上,以致无暇再去分辨定约的对方究竟是谁了。如果他不是如此执著,也不会使自己落到今天这种悲惨的境地。可以说,这是他的一种信仰。
任何时代,都会有这样将思想演变为信仰的人物。
“让大人久等了。我们走吧!”
源次郎放下笔,从容地将双手伸到身前。
看来不把自己绑起来,他们是不会走的。
他看出了这一点。
捕吏们一拥而上,将源次郎牢牢捆住。目睹这一切的内藤正绳同样装出没有看见的样子。
源次郎挺起胸膛刚刚被捕吏拖出屋门,13岁的长女竹子就飞奔而来,抱住千代子的大腿放声大哭。
千代子紧紧搂住竹子,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民藏和武人在源次郎身后追了出来,拼命阻挡与力。
“禁止这家所有人员外出!让町里的役人严密监视这所房子!”
野崎民藏应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失声恸哭。
被绑的源次郎坐上等在家门口的轿子,随即消失在夜色之中……
世间流传那首“妻卧病床儿叫饥”的诗是源次郎这一时期写在拉门上的,其实这是误传。因为诗中卧于病床的,是源次郎的前妻信子。
至此,安政大狱终于拉开了序幕。京城之地,和源次郎的信仰相同的勤皇运动与长野主膳义言对井伊直弼的不二忠诚之间,反复交织着势不两立的血腥冲突。这些姑且不论,被源次郎抛下的家人的生活可谓十分凄凉。
赤根武人与野崎民藏不久便被允许外出,但千代子和3个孩子从那夜起就处于被严密监视之中。到事件结束,她们共度过了1年零3个月“町内看管”的生活。
所谓“町内看管”是指町内每日派出2名役人轮流值班,严禁其家人的外出和外人的来访,可称是“町中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