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和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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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查处李侍尧(1)

乾隆中叶以后,清朝庞大的官僚机构屡屡发生故障,“上下关通,营私欺罔”,“督抚藩臬,朋比为奸”时时出现。乾隆在得悉吏治如此败坏后,发出了“朕将何以用人”的慨叹。乾隆需要了解地方的真实情况,和珅便成为查办地方官员的钦差大臣,开始奉旨出京。

乾隆四十五年二月初,和珅一行奉命前往贵州,对云贵总督李侍尧进行突然审讯,以查清他在受贿、勒索方面的罪行。为了避免李侍尧得到风声有所准备,在和珅离京之前,乾隆接连下达密谕,先令兵部侍郎颜希深驰往贵州对李暗中监视,继令军机大臣派人稽察沿途驿站,防止走漏消息,且令与贵州毗邻的湖南巡抚派遣干员把守关口,如遇私骑驿马由北往南者,立即拿获,严讯具奏。

李侍尧是额驸李永芳的四世孙,隶汉军正蓝旗。在封疆大吏中,李侍尧是乾隆一手提拔起来的。乾隆元年(1736),李始为荫生,乾隆八年(1743)得补印务章京,乾隆十四年(1749)因皇帝的赏识而被破格擢为副都统,乾隆二十二年代理两广总督。广州自隋唐时起就是对外贸易的港口,康熙二十四年(1685)清王朝在收复台湾之后,解除海禁,在广州建立海关,对外贸易。清廷责成洋行(亦称十三行)的商人同外国商人交涉贸易事项,外国商品由洋行经销,出口商品由洋行代购,进出口商品均由洋行规定价格。洋行商人要想保持对外贸易的垄断特权,就必须向广东官员行贿,因而两广总督既是要职又是肥缺。清王朝制定的闭关政策以及把对外贸易作为“羁縻”外商手段的策略,都要由两广总督去贯彻执行。

李侍尧上任不久就遇到一个十分棘手的案件——英国商人洪仁辉(Mr.Flint)控告广州海关监督李永标额外征税,勒索外商。洪仁辉多次把船开至宁波,试图在那里进行贸易,因而乾隆二十二年清廷明令禁止外商去宁波,严格实行广州一门通商,以便把中外交往控制在一个最狭小的范围内。其他外商在接到乾隆的谕令后,都作出遵谕的承诺,唯独洪仁辉不愿受此约束,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再一次率船到浙江,因不能登岸,遂北上天津,控告李永标额外勒索。

李侍尧在审理此案时,不仅将李永标革职,也对违禁前往浙江的洪仁辉作出押往澳门、监禁三年的处理,并把替洪仁辉书写呈文的秀才刘氏处以死刑。

李侍尧为何如此严办此案呢?原来,早在乾隆十七年(1752年),清廷抓获了在湖广一带深山聚众烧炭、图谋反清的马朝柱党羽。因其党羽供称头目姓朱,尚在西洋,即将起事杀回国内;而且马朝柱潜逃,下落不明,故乾隆对西洋人颇加防犯,唯恐彼等与国民接触,资助反清势力。

李侍尧深知乾隆坚决反对国人与外国人来往,于是又制定了《防夷五事》,明文规定外国商人不得在广州过冬;外商在广州必须住在行商会馆中,由洋行商人“管束稽察”;国人不得向外商借钱,不得受雇于外商;国人不得为外商探听商业行情;派兵稽察外围商船停泊处,以便及时捕获试图勾结的中外不法之徒。

李侍尧对洪仁辉一案及善后事宜的处理,深得“圣眷”,于是在乾隆二十四年,李侍尧由代理总督变为正式总督。

李侍尧在乾隆朝久受重用,历任两广总督、湖广总督、云贵总督。在地方督抚中,李侍尧以政绩突出着称。例如他在两广总督任内,建议对买补的官仓谷子进行碾试,要求买进上等好谷,防止以次充好;在湖广总督任内,奏请对生活必需的盐“酌中定价”,以剔除两淮盐商“抬价病民”的弊端;在担任云贵总督期间,正值清缅之间为结束敌对状态而进行试探性谈判,李侍尧协助大学士阿桂顺利完成这一转变,对举棋不定的缅甸头人孟干“断接济,绝侦探,以示威德,不予迁就”,促使其回到谈判桌上,为实现两国关系正常化奠定了基础。

李侍尧的才干有目共睹,正如《啸亭杂录》所论:

“公短小精敏,机警过人,凡案籍经目,终身不忘。其下属谒见,数语即知其才干,拥几高坐,谈其邑之肥瘠利害,动中要害;州县有阴事者,公即屡屡道之,如目睹其事者。”

李侍尧以精明强干赢得了皇帝的器重。乾隆三十八年,仍在两广总督任内的李侍尧,被晋升为武英殿大学士,两年后被抬入汉军镶黄旗,升为上三旗。

然而,李侍尧是能人,却非圣人,对于官场上的种种陋规、恶习,他同绝大多数官员一样习以为常,沉溺其中。他不仅心安理得地收受属下的规礼、馈赠,甚至暗示下属送厚礼,进行变相勒索。李侍尧曾令仆人把一颗珍珠强行卖给昆明知县,索银三千两;把另一颗强卖给一名同知,索银二千两。平心而论,在封疆大吏中,李侍尧还算不上声名狼藉,他对属下的勒索,除私欲作祟外,和进贡皇帝也有一定的关系。

按照规定,每逢年节及皇帝万寿、太后千秋,官员都要进贡。而乾隆又是一位情趣极高的君主,对贡品的内在艺术性要求甚高。李侍尧在两广总督任内,确实向乾隆进贡了一些新奇的东西,如外商进献的用发条控制的船只、各种动物,以及能自动报时的钟表、会演奏乐曲的精美的盒子(类似八音盒)等西洋物品,因而甚得皇帝欢心。一次,乾隆在李侍尧进贡后传谕:“此次所进镶金洋表亭甚好,嗣后似此样好的多觅几件,再有比此大而好者亦觅几件,不必惜价,如觅得时,于端阳贡几样来,钦此。”然而当李侍尧调任云贵后,虽说手中还有积存的西洋物品,却不能再用那些洋货作为贡品,必须另辟蹊径,以讨好君父。

云贵盛产金银,但要把金银变成高品位的工艺品,还需要一笔可观的投入作为加工费。对李侍尧来说,这笔开销自然要由属下来出,如此勒索当然会引起不满。乾隆四十三年,曾任云南粮储道的海宁在任满回京后,对李侍尧的劣迹私下议论,很快传入皇帝耳中。为此乾隆特召见海宁,询问李侍尧政绩,猜不透天机的海宁唯恐一言不洽触怒天颜,不敢以实上奏。孰料才被抬入汉军镶黄旗三年的李侍尧已经失去圣眷,结果海宁以欺君之罪被传旨严讯。为了尽快摆脱这场自上而下的政治漩涡,海宁只得把有关李侍尧的种种传闻全盘托出,以满足皇帝治罪李侍尧的需要。

贵州山水虽然比不上甲天下的桂林,却也称得上怪石嵌空,“玲珑如云下垂,如蛟起舞,又如青英万朵”,途经此地的和珅曾作长诗一首,“用志灵迹”,其诗曰:

黔州自古千岩抱,谁遣六丁开此道,

绝磴层峦一线通,磷峋怪石天成造。

而我勿传空谷音,行行更觉入山深,

此山大有逍遥趣,减却匆忙于役心。

探奇揽胜恣游骋,况闻前有神仙境,

迟回玉勒缓丝鞭,马蹄踏碎松杉影。

忽见奇峰拔地起,喷流溅沫响泉声,

飞云洞口疑云起,恍若苍龙挟雨行。

清风终古难吹去,下有僧人未觉曙,

雾气朝朝郁不开,何年古佛锡风来。

灵根幻出黄金相,贝叶封成碧玉苔,

危亭杰阁悬岩半,望天缥缈烟霞灿。

仿佛如同羽化升,归来翻恐红尘绊,

……

吩咐仆童让我先,今朝平地忽登仙。

家中鸡犬劳相挈,客里琴书莫浪捐,

忽然一阵峦风起,飘拂长林声震耳。

恍如棒喝顶门惊,唤醒痴迷悟方始,

……

禅机岂可妄相求,我对石言石点头。

丝缕牵缠尘纲重,溪山笑傲宦情收,

凉汗沾肌岚风冷,策马依然纵玉鞭。

回首绝壁矗青天,山灵不许游踪恋,

顷刻飞云罩暮烟。

仕途一帆风顺的和珅,何以竟会产生“仿佛如同羽化升,归来翻恐红尘绊”之念呢?这同李侍尧一案恐怕有直接联系。对于李侍尧的突然失宠,不仅一般办案人员不得其解,就连善于揣摩人主意图的和珅也有点猜不透天机。望着眼前“终古难吹去”的“疑云”、“朝朝郁不开”的“雾气”,不禁“凉汗沾肌”。

从天而降的审讯,令李侍尧猝不及防,只得如实招供:

曾收受迤南道庄肇银二千两;收受素尔方阿银三千两;收受按察使汪圻银五千两;收受临安知府德起银五千两;收受东川知府张珑银四千两。一年前,李派家仆回京修房,又接受素尔方阿、德起银各五千两。李在审理一起命案时,查获金六百两、银一千两,他将存单改为金六十两、银七千五百两。按照当时金银比价又可获利三千三百两。

经核实,李侍尧共勒索银35000两,而这只是非法收入的一部分,并非全部。其家人张永受在北京所添置的房产就有六所、地亩一处、放债银两4000;在原籍易州还有房屋数十间、耕地四五顷之多。奴才揩油尚且如此之多,主子搜刮数额之大可想而知。

乾隆在执政之初就一再强调“人臣之所最尚者唯廉”,对贪官污吏的处理可谓严矣。乾隆六年对收受贿银千两的兵部尚书鄂善处以死刑;乾隆二十二年赐勒索属下的云贵总督恒文自尽;又将在山两巡抚任内侵吞帑银二万两的蒋洲处死(蒋洲之父蒋廷锡在雍正时官至文华殿大学士,蒋洲之兄蒋溥在乾隆时期历任户部尚书、大学士、军机大臣等要职);乾隆三十三年把侵吞盐引的两淮盐政高恒(孝慧皇贵妃之弟)正法;翌年把以开矿牟利的贵州巡抚方世隽(前任)、良卿(现任)绳之以法;乾隆三十七年令将勒索属下金玉的云南布政使钱度处死;乾隆四十三年将私役维吾尔民采玉牟取暴利的高朴(高恒之子),在当地斩首。尤需指出的是,高恒父子系乾隆宠妃高佳氏至亲,一系其弟,一系其侄;而云贵总督恒文在乾隆统治前期也是一位政绩突出的能臣。乾隆十二年在第一次平定大小金川之战期间,当时在甘肃平庆道任职的恒文奏请“兵贵神速”;乾隆十六年恒文在升任湖北巡抚后又“疏请采汉铜广鼓铸,请增筑武昌近城石堤,请停估变省城道仓空敖,备贮协济邻省米石,均得旨允行”。恒文以善于发现问题、抓住要害得到乾隆的器重。按照“八议”中的议亲、议故、议功、议贵、议勤、议实、议贤、议能,对高恒父子及恒文在量刑时是可以减等从宽的,但乾隆仍坚持从严惩处。

在乾隆中叶以前,因犯贪而幸免一死的只有浙江巡抚卢焯。卢焯隶汉军镶黄旗,是雍乾时期一位能臣,长期出任地方大吏,每到一地都能兴利除弊,诸如严惩把持公务欺压百姓的庄头、严戒械斗、清理积案、赈济灾民、疏浚河道、构筑护城长堤、禁止商人缺斤短两、削减盐价米税、建议以石塘代替柴塘(浙江海塘工程),以及对年久失修的尖山坝进行修复,防患于未然。尖山坝竣工后,乾隆曾亲撰碑文,以示嘉奖。乾隆六年,左都御史刘吴龙弹劾卢焯在审批嘉兴府桐乡县汪姓分家一案时,收受汪氏贿银五万两,嘉兴知府杨景震受贿三万两,经审理属实,卢与杨均被判处绞监候。据《清高宗实录》及《碑传集》记载,在收审卢焯时,“有百姓数数百人喧言,求释放卢,推倒都统衙门鼓亭栅门”,“呼呶罢市”,“数万人赴制府军门击鼓”,“呼冤躅足”。

有鉴于此,乾隆以卢焯在限期之内退完赃银为由,免其一死,将其发往军台效力,乾隆十六年赦归,四年后起用。卢焯收贿之数高于鄂昌、蒋洲,却得以从宽,显而易见是因其政绩卓越,皇帝以“八议”中的“议能”、“议勤”而对其减等量刑。

何以同是能臣,对卢焯从宽,对恒文就从严呢?和珅努力地思索着其原因。当然,和珅并不知道,此时已经沦为阶下囚,正在由他负责审问的李侍尧早在其之前,便已经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一番艰苦的思索。

卢氏才识卓异,且为官颇为清正,深得百姓爱戴,故其最终被从轻发落,亦是出于情理之中。但是,恒文呢?李侍尧的脑海中不时地浮现出恒文那张精明过人的面孔。他把恒文落职前后的情形详详细细地思考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李侍尧想明白了:恒文虽然能干,却不精明,当其短价市金被劾后,竟以预备进贡自辩,致使全省喧然,如此自辩岂不是把责任推到皇帝身上?恒文既然如此愚蠢,被赐自尽的命运也就在所难免了。念及于此,李侍尧的眼前豁然一亮,所以在其后的审讯过程中,尽管他对属下的勒索也同进贡有关,却始终只字不提“进贡”二字。李侍尧真的是足够聪明!

和珅也足够聪明!李侍尧明白了恒文之死,而和珅也猜透了李侍尧。那“郁郁不开”的雾气,终于被“一阵峦风”吹散,和珅豁然顿悟。于是,猜透天机的和珅对李侍尧作出了斩监候、籍没家产的拟处上报朝廷。拘泥于从严惩贪已成惯例的内阁大学士和九卿,在讨论和珅的拟处时,却把斩监候改成斩立决,为此乾隆传谕各省督抚,令对两种处理意见各抒己见:

“李侍尧历任封疆,在总督中最为出色,是以简用为大学士,数十年来,受朕倚任深恩。乃不意其贪黩营私,婪索财物,盈千累万,甚至将珠子卖与属员,勒令缴价,复将珠子收回;又厂员调回本任,勒索银两,至八千余两之多。

“现在直省督抚中,令属员购买物件,短发价值及竟不发价者,不能保其必无。至如李侍尧赃私累累,逾闲荡检,实朕意想不到。今李侍尧即有此等败露之案,天下督抚又何能使朕深信乎!朕因此深为惭懑。今又闻杨景索(曾任山东巡抚)声名亦甚狼籍,但其人已死,若至今存,未必不为又一李侍尧也。

“各督抚须痛猛省,毋谓查办不及,幸逃法网,辄自以为得计。总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触目惊心,天良俱在,人人以李侍尧为炯戒,则李侍尧今日之事,未必非各督抚之福也。

“所有此案核拟原折即着发交各督抚阅看,将和珅照例原拟之斩候及大学士、九卿从重改拟斩决之处,酌理准情,各抒己见,定拟具题,毋得游移两可。”

其实,乾隆并不想把李侍尧置于死地,否则就不会把两种处理方案交各省督抚讨论,只不过是想借此机会震慑一下各省督抚而已。但各省督抚唯恐表态支持和珅的意见而被认为与李侍尧沆瀣一气,大多数人为避瓜田李下之嫌,便附和大学士、九卿之议。只有安徽巡抚闵鹗元明确表态按和珅的意见结案。他指出,对于“历任封疆,勤干有为,久为中外推服”的李侍尧,“原照八议条内议勤、议能之文,稍宽一线,不予立决”,乾隆遂就闵鹗元之议,颁谕中外:

“各省督抚核议李侍尧罪名一案,俱已到齐。李侍尧以大学士兼管总督,受恩最深,乃敢营私败检,骄纵妄行,实出意料之外……较之从前恒文、良卿贪婪枉法,致罹刑宪,情节实略相等……李侍尧身任督抚二十余年,如办理暹罗(暹罗即今泰国)颇合机宜,缉拿盗案等事,亦尚认真出力。且其先世李永芳,于定鼎之初,归诚宣力,载在旗常,尤非他人所可援比。是以,前于尚书和珅照例拟斩候,大学士、九卿请改立决时,朕复降旨令督抚等各抒己见,确议具题,原欲以准情法之平。

“兹各督抚,大率以身在局中,多请照大学士、九卿所拟,而闵鹗元则以李侍尧历任封疆,勤干有为,为中外所推服,请援议勤、议能之文稍宽一线具奏。是李侍尧一生之功罪,原属众所共知,诸臣中既有仍请从宽者,则罪拟唯轻,朕亦不肯为已甚之事,李侍尧着即定为斩监候”。

至此,历时八个月的李侍尧一案终于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