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收到这封信,四弟马上带厚二到觉庵处受业。学费,今年只准备了钱十挂。兄在八月一定寄回,不会拖累家里。我不是不想多寄一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最担心的,是同学中大都无志向只知道嬉笑玩耍,端午节后以无所事事,害怕四弟和厚二学坏了。千万牢记。跟从老师学习,时间长久才会有收获。四弟和季弟今年跟觉庵老师学习,如果地方安定,那么明年还可以跟觉庵学习;如果一年换一处,也是没恒心的人,见异思迁,想要追求长进也就难了。
以上是大概地谈谈四弟的回信。
六弟寄给我的信,简直是一篇绝妙的古文。你的文笔矫健有力,十分像韩昌黎,风格奔放不羁又非常像毛半山。我认为古文,总应该具有倔强不驯的文风、愈拗愈深的意境,所以除了太史公外,只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也取傲兀不群的人,论字也是这样。我很早就想到这些,只是不轻易谈论。最近和何子贞很谈得来,只是才偶尔说一二句,两人相便视而笑。我还真不知六弟有这样的妙笔。以前读六弟的文章,也没令人觉得很特别。现在我看到这封信,才知道六弟真是个不羁之才也。这可真是太让人高兴了,真太让人高兴了!凡是我有志去做但是力不从心的事情,我的弟弟却可以做到了。
信中说到我和各位君子讲学,恐怕会渐渐形成小圈子。你的见解非常对,不过六弟尽管放心,我最怕招摇,常想着要时时留意,一定不会以门户之言来标榜自己。信中你说到四弟浮躁不虚心,说中了四弟的毛病,四弟应当作良友药石之言来听取改正。
信中又提到“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二话。你这样说真的非常不对。做大臣的敬爱国君,就只应称赞他善良美好的地方,不应该说国君的过错;又应用道理来使亲人觉悟,而不应该议论些小事。我以前常犯这样的大毛病,但是只是在心里想,没把它写下来。如今想来,还有比这更不孝的吗?经常和阳牧云以及九弟说到这些,以后我将和各位兄弟一起痛改前非。六弟接到这封信,马上要到父亲跟前磕头,并且代替我磕头请罪。
信中又提到弟弟的牢骚,不是小人热衷功名而得不到的牢骚,而是有远大志向的人珍惜光阴的感叹。读到这里,我不禁惘然,恨不得生出两翅飞回家中,把老弟劝慰一番,长谈数日才痛快。不过如果各位兄弟已经入学,那么必有小人造谣说一定是学院做的人情。众口铄金,没有办法分辨!所谓塞翁久马,安知非福。获得科名迟早,可以说是前世注定,即使珍惜时间的念头再强烈,也不需要一天到晚都想着中举的事。
你来信说看《礼记疏》一本半,茫然若失,现在已经全部放弃,不想再读,现正读《朱子纲目》,每日十余页等。说到这里,我非常悔恨。恨自己早年没有用功,现在想教教弟弟,就像盲人想给人带路,不走错路才怪噢!
不过我最喜欢苦苦思索,又得到各位益友相互验证启发,觉得读书的道理,有永远不变的几项原则:研究经书必须先专通一经,不可泛读。读经书以研究寻求义理为根本,考据名物为枝节。读经书有一“耐”字口诀:一句不通顺,不看下句;今日不通顺,明日再读;今年不精通,明年再读,这就是耐心吧。读史书的方法,最好的方法是会设身处地地去想。每看一处描绘,就好比我曾经和当时人物一起饮酒作乐。不必人人都能记住,要记一个人,就好像接触认识这个人;不必事事都能记得,要记一件事,则仿佛亲身经历过这件事。经书学了是可以用来寻求道理的,史书学了是可以用来考证历史的。抛开这两条,就没有其它学问了。
从西汉到现在,读书人作学问大概有三条途径:一是义理的学问,二是考据的学问,三是词章的学问。各执一端,它们相互诋毁。我自己认为,义理之学学问最大。义理清楚方能身体力行有原则,对人处事有根基。词章的学问,是用来发挥义理的工具。考据的学问,我没有从中得到什么。这三条途径,都可为研习经书史学服务,各有门径。我认为,如果要读经书史学,就应当研究义理,才会专一而不会心绪杂乱。可以看出学经就应该专守一经,学史就应该专熟一代,读经书史学就应该专心致意于义理。这些都是专的道理,确实是不可以改变的。
至于经史,诸子百家的学问,书籍汗牛充栋。如果想阅读,只应该读一个人的专集,不应该东翻西翻。比如读昌黎集,那么眼睛所看见的,耳朵所听见的,无非全都是昌黎,以为天地间除了昌黎集以外,再没有其它书了。一个人的集子没读完,千万不可以换别人的集子,这也是“专”字秘诀。六弟请你牢牢记住这些。
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的学问,这都是有志向的人应该做的。就是圣人再生,也一定要按我的话去做。不过这些话也只是对那些胸怀远大志向的人说的。假如是为了科举功名,那就要读四书,读试帖、律赋等,这些头绪很多。四弟、九弟、厚二弟智力平常,必须做科举功名的学问。六弟既然胸怀大志,就是不参加科举考功名也可以,但是应该牢记一耐字诀,平心静气。从来信说读《礼记疏》好像不耐烦,这是不行的,勉之勉之。
我小时候天分不太低,后来每天和不学无术的人相处,没长什么见识,也很小开窍。等到乙未年进了京城以后,才开始在学诗、古文和书法等上下功夫,也没有良友。最近我得一两位良友,知道有经学、经济和躬行实践的说法,才知道范、韩也是通过学习才达到他们的境界的,司马迁、韩愈,也是可以通过学习来达到他们的境界的,程、朱也是这样。我心中充满豪气想要扫尽前日之污,我要再生为人,我要做父母的好儿子,我要做各位兄弟的先导。但是没想到身体虚弱,耳鸣不止,稍微用心,就觉得劳累。每次一想到这些,觉得是老天在捉弄我,让我不能努力思考,不能成全我的学问。所以最近这些日子,我感到心灰意冷。计划今年如果可以得一官职,能够还清一切旧债,就回老家侍奉父母,不再想做官了。粗识几个字,懂些道理,也只是不敢为非作歹犯下大错罢了,不再有大志要走前贤的路了。我这个人以保重身体为第一。我无大志的原因,是怕用心太多,足以劳神。各位兄弟也要时时以保重身体为主,千万不要忽视健康。
你来信又驳斥我上封信,说必须博学多才,以后才能明理致用,你的看法是对的。我寄的上封信的意思,是强调身体力行、实践的重要性,即子夏“贤贤易色”章的意思。认为博学不能称得上可贵,只有明理才有用,也许观点有些过激。六弟信中的意思,是说不博学多才,怎么能够明理有用?立论极精,但是弟须身体力行,不能只是和我辩驳对错争个长短而已。
来信又说四弟和季弟跟随觉庵师学习,六弟和九弟依旧来京城,或在城南学习等等。我希望老弟一起共住京城的心情,就如同孤雁寻找雁群的感觉一样。九弟辛丑年秋天想要回家,我百般挽留,他也都知道的。直到去年秋天决定回到南方老家,我也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他去。假如九弟今年又来,则一年之中一会儿来一会儿去,不要说家里各位长辈不肯同意,就是旁观的人也会笑我兄弟轻举妄动;再说两位弟弟一起来,路费总共需要八十两金,真的很难筹办,虽然弟说能够自己解决,为兄我不敢相信。曹西垣去年冬天已经到京城,郭云仙明年才上路,眼下也没有好同伴。你们只有在城南学习,还比较切合实际。我在二月里一定送银二十两到金竺虔家,用作六弟、九弟省城读书的费用。竺虔在二月动身去南方,这笔银子四月初可以收到。
弟弟们接到这封信,马上去省城学习。省城中我的好友,例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都在另外的学院学习。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各位先生都是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只听说有丁君(名叙忠,号铁臣,长沙禀生)学问扎实,为人忠厚。我虽然没有和他见过面,但是早就知道这个人是可以成为老师的。所有我的朋友,都极力称赞丁君。两弟到了省城,先到城南住下,然后马上去拜访丁君(托陈季牧介绍),执贽受业,拜为老师。凡为人必有师;如果没有老师,就不知道严格要求自己。就认丁君为师吧。另外,交友必须要谨慎,昌黎说:“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一生成败,都和朋友是否贤能有关,不可不慎重。
来信中认为进京为上策,以在城南学习为次要。我不是不想从上策,只是因为九弟来去间隔太短,不便写信禀告长辈。不仅九弟的行为自相矛盾,就是我告知长辈也必前后自相矛盾,再则眼下实在难筹办路费。六弟说自己去想法,那么也是没吃过苦头的说法。假如今年我求得一官职,那么两位弟弟冬天和朱啸山一起来更好。目前就放在其次,如果六弟认为不可以,再写信来商量。以上是粗略回复六弟的来信。
九弟的信,家里的事写得详细,但是可惜话说得太短。我写信又总是太长,然而九弟又太短,从今以后应以截长补短为妙。尧阶假如有大事,兄弟可以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到我的长信,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不见回音?不会是嫌我说话太直吧?扶乩的事,全不足信。九弟只须立志读书,不要去想这些事。季弟一切要听各位哥哥的话。这次送信的走得很急,没有时间抄日记了。容我以后再来信。
冯树堂听说吾弟要去省城,写了一封推荐信,推荐两个朋友。弟弟可以留心拜访求教。
【赏析】
曾国藩的这信讲述了为学之道。他告诉弟弟应该树立远大的志向,同时又要脚踏实地,修身务本,储才养望,在天时未到之前,努力准备。一旦机会降临就能很快把握住。穷究事理,躬身力行,便可以成为一个读书明理的君子。曾国藩认为只要自己肯立志读书,不管外界环境如何,都是能够成才的,但是四弟并未听取。曾国藩还将读经史子集、讲义理之学的体会告诉了弟弟。曾国藩认为一个人能否学业进步和身边是否有明师益友关系密切,他向弟弟们推荐了几位良师益友。这封信同时在勉励各位弟弟读书奋进,学业有成,表达了为兄对弟弟们的深厚的手足之情。
文章之道
【原文】
凡作文诗,有情极真挚,不得不一倾吐定时。然必须平日积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原。其所言之理,足以达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时无镌刻字句之苦,文成后无郁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读书积理之功也!苦平日酝酿不深,则虽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达之,不得不临时寻思义理。义理非一时所可取办,则不得求工于字句。至于雕饰字句,则巧言取悦,作伪日拙,所谓修辞立诚者,荡然失其本旨矣!以后真情激发之时则必视胸中义理何如,如取如携,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须临时取办,则不如不作,作则必巧伪媚人矣。
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宅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
三古盛时,圣君贤相承继熙洽,道德之精,沦于骨髓,而学问之意,达于闾巷。是以其时置兔之野人,汉阳之游女,皆含性贞娴吟咏,若伊莘、周召、凡伯、仲山甫之伦,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降及春秋,王泽衰竭,道固将废,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获麟,曰:“吾道穷矣!”畏匡曰:“斯文将丧!”于是慨然发愤,修订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仲尼即没,徒人分布,转相流衍。厥后聪明魁桀之士,或有识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驳,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见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轲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见少者,文驳焉;尤少者,尤驳焉。自荀、扬、庄、列、屈、贾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数。
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而可贵。如久雨初晴,登高山则望旷野;如楼俯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可以远眺;如英雄侠士,裼裘而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象,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尽关乎学术。自孟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阳明之文亦有光明俊之象,虽辞旨不甚渊雅,而其轩爽洞达,如与晚事人语,表里粲然,中边俱彻,固自不可几及也。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今译】
凡是要作文写诗,必须到有真情实感,不得不一吐为快的时候。但是必须要在平时积累了丰富的道理,才能够不假思索,左右逢源。所说出来的话,也才能够充分正确表达心中的真切感情。在写文章的时候没有因为雕琢字句而苦恼,文章写成以后也没有阻隔不清的感觉,这都是平时读书积理丰富而带来的效果。如果平日里考虑得不深入,那么就算你有真情想要倾吐,可是道理却没有办法表达清楚,因此不得不临时去探寻义理,然而文章的道理并不是一时就可以获得的,于是只好去追求字句工整。至于做文章的时候沉溺于雕字饰句,就会希望通过巧言来取悦于人,更为拙劣,至于修辞立诚的宗旨,则早已经荡然无存了。以后每当遇到真情表露的时候,一定要看胸中的义理怎么样,只有能够随意获取这些义理才行。如果不是这样,要靠临时去采办,那还不如不做文章,因为这个时候做出来的文章一定是用巧伪的手段来取悦于别人。
深明德行、造福于民、达到至善境地,这都是我份内应该做的事情。如果读书不能够落实到自己身上,认为以上三项和自己毫不相干,那么,读书还有什么用处?尽管能够写文章、能够作诗,卖弄自己的博学高雅,也只不过算得上一个认得字的放猪奴,怎么能够算得上是深明大义的有用的人才呢?朝廷根据考试中做文章的优劣选用人才,并且认为这些人既然能够替圣贤立言,也就一定懂得圣贤的道理,可以身居官位治理百姓,兢兢业业地处理事情了。如果认为深明德行、造福于民是自己份外的事情,那么,即使能写文章、作诗词,但是却丝毫不懂得修身养性、治理国家的道理,朝廷用这种人做官,和用放猪奴做官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