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周三代的全盛时期,圣明的君主和贤德的辅臣们代代继承,社会和睦安宁,道德的精义深入到人们的灵魂深处,而且对学问的追求,扩展到普通的小巷乡村。所以,那个时候哪怕是捕兔子的乡野之人,以及在汉阳游玩的女子,每个人都天性贞静,擅长吟咏,至于像伊莘、周召、凡伯、仲山甫这些人,他们更是德行完善工于作文,就用不着再说了。但是到了春秋时期,王道的恩泽衰竭了,百姓的大道也将要废弛,文章也渐渐变异了。因此当孔子看到了被捕获的麒麟,于是就哀叹说:“我追求的大道要完了!”对匡人说:“古代的礼乐制度快要丧失了!”于是刻发愤修订六经,昭示帝王的法则,流传千代而不可更改,他的用心良苦,事业盛大啊!孔子去世以后,他的门徒四散分布,孔子的学说不断得到传授发展。后来的聪明杰出的人士,有的人理解其旨意并且撰文著书,他们大都是孔子的传人,他们的文章是醇厚还是驳杂,完全是根据他们反映大道的多少来确定各自的等级:把握大道最多的人,他所写的文章特别醇厚,孟轲就是这样的人;把握大道次多的人,他的文章就比较醇厚;而那些把握大道少的人,他所写的文章就驳杂;把握大道最少的人,他的文章就最驳杂。从荀况、杨雄、庄子、列子、屈原、贾谊等人,次第高低,基本上可以表现出来。
文章写作的道理,能够呈现光明宏伟是最难能可贵的。好像连天淫雨的天空刚刚放晴,登上高山的顶峰眺望平旷的原野;好像登上大江边耸立的高楼,独自在明窗净几旁坐着极目远望;好像英雄侠士,身穿狐裘白衣,无丝毫污浊猥琐之态。这三个事例都说明光明宏伟的气象,文章中能够具有这样的境界,基本上得于天赋,和人的后天学习修养没有太大的关系。除孟轲、韩愈以外,只有贾谊、陆贽、苏轼达到这种气象相对最多。王守仁的文章也有光明宏伟的气象,虽然说用词意旨不很渊深高雅,但是其中亨理明达,如同和懂道理的人在谈话一样,形式和内容都很透彻,确实是不能够轻易达到的。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与温弟书
【原文】
温甫六弟左右:
五月廿九、六月初一连接弟三月初一、四月廿五、五月初一三次所发之信,并四书文二首,笔仗实实可爱。
信中有云,“于兄弟则直达其隐,父子祖孙间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数语有大道理。余之行事,每自以为至诚可质天地,何妨直情径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亲之地,亦有时须委曲以行之者。吾过矣!吾过矣!
香海为人最好,吾虽未与久居,而相知颇深,尔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两君吾皆未见,大约可为尔之师。或师之,或友之,在弟自为审择。若果威仪司测、淳实宏通,师之可也;若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师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视为等夷,渐至慢亵,则不复能受其益矣。
尔三月之信,所定功课太多,多则必不能专,万万不可。后信言已向陈季牧借《史记》,此不可不熟看之书。尔既看《史记》,则断不可看他书。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余从前教诸弟,常限以功课。近来觉限人以课程,往往强人以所难,苟其不愿,虽日日遵照限程,亦复无益。故近来教弟,但有一“专”字耳。专字之外,又有数语教弟,兹特将冷金笺写出,弟可贴之座右,时时省览,并抄一付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时文须学《东莱博义》,甚是。尔先须过笔圈点一遍,然后自选几篇读熟,即不读亦可。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乱翻几页,摘抄几篇,而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
学诗从《中州集》人亦好。然吾意读总集不如读专集。此事人人意见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读杜集,七律亦最喜杜诗,而苦不能步趋,故兼读元遗山集。吾作诗最短于七律,他体皆有心得。惜京都无人可与畅语者。尔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凌笛舟最善为律诗,若在省,尔可就之求教。习字临《千字文》亦可,但须有恒。每日临帖一百字,万万无间断,则数年必成书家矣。陈季牧最喜谈字,且深思善悟。吾见其寄岱云信,实能知写字之法,可爱可畏。尔可从之切磋,此等好学之友,愈多愈好。
来信要我寄诗回南,余今年身体不甚壮健,不能用心,故作诗绝少,仅作感春诗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而语太激烈,不敢示人。余则仅作应酬诗数首,了无可观。顷作寄贤弟诗二首,弟观之以为何如?
京笔现在无便可寄,总在秋间寄回。若笔写,暂向陈季牧借一支,后日还他可也。兄国藩手草。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今译】
温甫六弟左右:
在五月二十九日、六月一日接连接到弟弟在三月一日、四月二十五日、五月一日三次寄出的信,和二首回书文,文笔对仗非常工整。信中谈到:“于兄弟则直达其隐,父子祖孙间不得不曲致其情。”这两句话包含了很大的道理。我做事情,常常自以为只要诚心诚意,可以质证天地,认为有话直说没有什么妨碍。昨天接到四弟写来的信,才知道一家人虽然是骨肉之亲,有时候也需要委曲行事,我有错啊。
香海为人最好,我虽然没有和他一起长久居住,但是相互了解很深,你可以把他当兄长看。丁秩臣、王衡臣两位,我都没有看见过,也许是可以做你的老师的。也许当做老师,也许当做朋友,由你们自己慎重决定。如果他真是仪貌威严,知识广博,涵养深厚,可以把他当做老师;如果仅仅是博雅善文,交个朋友就可以了。不管是当做老师还是朋友,都应该常存敬畏的心,敬重人家,不应看作和自己差不多,渐渐怠慢人家,那是不会得到别人的帮助的。
你三月份来信中给自己定的功课太多,多了就不能专一,千万不可以。后一封信中说已经向陈季牧借了《史记》,这是不可不熟读的书。你既然看《史记》,那么决不可以看其他的书。温习功课也没有固定的法则,但是必须专一。我从前教导各位弟弟,常常限定功课。最近我觉得限定别人学什么课程,常常是强人所难,假如违背别人的意愿,即使天天遵照规定的课程学习,也没有什么好处。因此最近教弟弟的只有一个专字。专字以外,又有几句话教给弟弟们,特地用冷金笺写出,弟弟可以贴在座右,常常看到,时时反省,而且另抄一副寄给家中的三个弟弟。
香海说学习时文须学《东莱博议》,说得很对。你首先必须用笔从头到尾圈点一遍,然后自选几篇拿来读熟。即便不读也可以,不论什么样的书,总是应该从头到尾通读一遍。不这样做,乱翻几篇,摘抄几篇,这本书的大概内容,以及文中内容好在哪里都茫然不知。
学诗从《中州集》学起也好。不过我认为读总集,不如读专集。这件事每个人的意见不统一,兴趣嗜好也不同。我的兴趣爱好,在五言古诗方面就喜欢读《文选》,在七言古诗方面我则喜欢读韩昌黎集,在五言律诗方面是喜欢读杜甫的,七言律诗方面也最喜欢杜甫的诗。但是苦于不能效仿,因此也看元遗山集。我作的诗七律最差,别的体裁的诗都有心得,可惜京城中没有人可以和我畅谈体会。你要学诗,先须看一家的诗集,不要东翻西看。首先必须学习一种体裁,不可以同时学习各种体裁。因为明白了一种体裁,别的体裁也就都明白了。凌笛舟最善于作律诗,你如果在省城,你可以前去请教他。
习字临《千字文》也可以,但是必须要有恒心。每天临帖一百个字,千万不可以间断,那么过了数年以后必成书法家。陈季牧十分喜欢谈论书法,而且思考深入,悟性很强。我曾经看见他寄给岱云的信,确实是懂得书法的,可爱可畏。在书法方面你可以和他切磋。结识这样好学的朋友,越多越好。
来信要我寄诗回来。我今年身体不是十分好,不能过度用心思考,所以作诗非常少,只作感春诗七古五章。慷慨悲歌,我自己认为不在陈卧子之下,但是语词太激烈,不敢给人看。其它的我也只作了应酬诗几首,没什么可看的。过几天我作二首诗寄给贤弟,你看看认为我作的怎么样?京笔现在没有办法带去,等到秋天寄回去。如果你现在没有笔用,暂时向陈季牧借一支用,等到以后还他就行了。
【赏析】
曾国藩的这封信中提到了读书贵在专一,是曾国藩单独写给六弟的。他在信里谆谆告诫六弟要敬师畏友,专一读书,习字守恒,并且叙述了自己读书习文的体会和心得。曾国藩在信中提到了诗,并且不无自得地谈到了自己于诗的擅长。
求学三耻
【原文】
余生平有三耻:学问各涂,皆略涉其涯矣,独天文、算学,毫无所知,虽恒星五纬亦不识认,一耻也;每作一事,治一业,辄有始无终,二耻也;少时作字,不能临摹一家之体,遂致屡变而无所成,钝而不适于用,近岁在军,因作字太钝,废阁殊多,三耻也。尔若为克家之子,当思雪此三耻。
推步算学,纵难通晓;恒星五纬,观认尚易。家中言天文之书,有十七史中各天文志,及五礼通考中所辑观象授时一种。每夜认明恒星二、三座,不过数月,可异识矣。凡作一事,无论大小难易,皆宜有始有终。作字时先求圆匀,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书一万,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则手腕毫不费力。将来以之为学,则手抄书;以之从政,则案无留牍。无穷受用皆自写字之匀而且捷生出。三者皆足弥吾之缺憾矣。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今译】
我生平有三件感到羞耻的事:对于各种学问,都略有了解了,但是对天文、算学,却一无所知,即连恒星五纬都不认识,这是第一让我感到羞耻的事情;每做一件事,从事一项活动,往往有始无终,这是第二让我感到羞耻的事情;小时候写字,不能临摹一家的书法,因为常常变更最终导致一无所成、迟钝而不实用,迷些年在军中,因为写字太迟钝,常常搁置,这是第三让我感到羞耻的事情。希望你能为我雪此三耻。
家里的有关天文方面的书籍,有十七史中的天文志,还有五礼通考中的关于观察天象教授时刻的内容。每天晚上认明白恒星二、三座,用不了几个月的时间,在这方面就会和以前不同。大凡是做一件事,不管这件事大小和难易,都应该有始有终。写字的时候要先求圆匀,再求快捷。如果一天能够写楷书一万,或者是最少七八千字,字写得越多就会越熟练,手腕也不会感觉到费力。将来凭借这个写字功夫去学习,就可以手抄书;凭它去从政,案几上就不会有遗留的文牍。这些将来能够得到的无穷益处都是来自写字圆匀且快捷。这三件事你能够办成足可弥补我的缺憾了。
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与诸弟书
【原文】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廿七日寄弟书一封,内信四页、抄倭艮峰先生日课三页,抄诗二页,已改寄萧莘五先生处,不由庄五爷公馆矣。不知已到无误否?
十一月前八日已将日课抄与弟阅,嗣后每次家书,可抄三页付回。日课本皆楷书,一笔不苟,惜抄回不能作楷书耳。
冯树堂进功最猛,余亦教之如弟,知无不言。可惜九弟不能在京与树堂日日切磋,余无日无刻不太息也。九弟在京年半,余懒散不努力。九弟去后,余乃稍能立志,盖余实负九弟矣。余尝语岱云曰:“余欲尽孝道,更无他事,我能教诸弟进德业一分,则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诸弟进十分,则我孝有十分;若全不能教弟成名,则我大不孝矣。”九弟之无所进,是我之大不孝也。惟愿诸弟发奋立志,念念有恒,以补我不孝之罪,幸甚幸甚。
岱云与易五近亦有日课册,惜其识不甚超越。今虽日日与之谈论,渠究不能悉心领会,颇疑我言太夸。然岱云近极勤奋,将来必有所成。
何子敬近待我甚好,常彼此作诗唱和,盖因其兄钦佩我诗,且谈字最相合,故子敬亦改容加礼。子贞现临隶字,每日临七八页,今年已千页矣。近又考订《汉书》之讹,每日手不释卷。盖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仪礼》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以余观之,前三者余不甚精,不知浅深究竟何如。若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诗亦远出时手之上,必能卓然成家。近日京城诗家颇少,故余亦欲多做几首。
金竺虔在小珊家住,颇有面善心非之隙。唐诗甫亦与小珊有隙。余现仍与小珊来往,泯然无嫌,但心中不甚惬洽耳。
曹西垣与邹云陔十月十六日起程,现尚未到。汤海秋久与之处,其人诞言太多,十句之中仅一二句可信。今冬嫁女二次,一系杜兰溪之子,一系李石梧之子入赘。黎樾翁亦有次女招赘。其婿虽未读书,远胜于冯舅矣。李笔峰尚馆海秋处,因代考供事,得银数十,衣服焕然一新。王翰城捐知州;去大钱八千串。何子敬捐知县,去大钱七千串,于明年可选实缺。黄子寿处,本日去看他,千夫甚长进,古文有才华,好买书,东翻西阅,涉猎颇多,心中已有许多古董。何世兄亦甚好,沈潜之至,天分不(当为“亦”)高,将来必有所成。吴竹如近日未出城,余亦未去,盖每见则耽搁一天也。其世兄亦极沈潜,言动中礼,现在亦学倭艮峰先生。吾观何、吴两世兄之姿质,与诸弟相等,远不及周受珊、黄子寿,而将来成就,何、吴必更切实。此其故,诸弟能看书自知之,愿诸弟勉之而已。此数人者,皆后起不凡之人才也,安得诸弟与之联镳并驾,则余之大幸也。季仙九先生到京服阕,待我甚好,有青眼相看之意。同年会课,尽皆懒散,而十日一会如故。
余今年过年,尚须借银百五十金,以五十还杜家,以百金用。李石梧到京,交出长郡馆公费,即在公项借用,免出外开口更好。不然,则尚须张罗也。
门上陈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余作《傲奴》诗。现换一周升作门上,颇好。余读《易·旅卦》“丧其童仆”。《象》曰:“以旅与下,其义丧也。”解之者曰:“以旅与下者,谓视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无情,则童仆亦将视主上如逆旅矣。”余待下虽不刻薄,而颇有视如逆旅之意,故人不尽忠,以后余当视之如家人手足也。分虽严明,而情贵周通。贤弟待人,亦宜知之。余每闻折差到,辄望家信。不知能设法多寄几次否?若寄信,则诸弟必须详写日记数天,幸甚。余写信亦不必代诸弟多立课程,盖恐多看则生厌,故但将余近日实在光景写示而已,伏惟诸弟细察。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今译】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二十七日我寄给各位贤弟的一封信,里面共有信四页,抄倭艮峰先生日记三页,抄诗二页,已经改寄到萧莘五先生那里,不让庄五爷公馆转交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收到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