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陆大军启程东征,曾国藩办的第一件事,也是发布一道檄文,将起兵的宗旨昭告天下,做到师出有名。
无独有偶,太平天国起事之初,身为全军统帅的杨秀清、萧朝贵也曾发布过一道檄文,布告天下,申明起义的宗旨。两件檄文均为重要历史文献,鲜明地表露出敌对双方的思想理念。两相比较,可以看出很多问题。故笔者不吝篇幅,以其发布时间的先后,迻录原文,以飨读者。笔者先不做分析,大家看文章,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相信读者都会有自己独立的判断。先看杨秀清、萧朝贵的《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简称《奉天讨胡檄》。
真天命太平天国禾乃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杨、右弼又正军师西王萧为奉天讨胡,檄布四方。
若曰:嗟尔有众,明听予言,予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满洲肆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六合之大,九州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尚得为有人乎!妖胡虏焰憣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氛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心,甘为臣仆。甚矣哉,中国之无人也!
夫中国,首也;胡虏,足也。中国,神州也;胡虏,妖人也。中国名为神州者何?天父皇上帝,真神也,天地山海是其造成,故从前以神州名中国也。胡虏目为妖人者何?蛇魔阎罗妖邪,鬼也,鞑靼妖胡,惟此敬拜,故当今以妖人目胡虏也。奈何足反加首,妖人反盗神州,驱我中国悉变妖魔。磬南山之竹简,写不尽满地淫污;决东海之波涛,洗不净弥天罪孽。予谨按其彰著人间者约略言之:夫中国有中国之形象,今满洲悉令削发,拖一长尾于后,是使中国之人变为禽兽也。中国有中国之衣冠,今满洲另置顶戴,胡衣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之人忘其根本也。中国有中国之人伦,前伪妖康熙暗令鞑子一人管十家,淫乱中国之女子,是欲中国之人尽为胡种也。中国有中国之配偶,今满洲妖魔悉收中国之美姬,为奴为妾,三千粉黛,皆为羯狗所污;百万红颜,竟与骚狐同寝。言之恸心,谈之污舌,是尽中国之女子而玷辱之也。中国有中国之制度,今满洲造为妖魔条律,使我中国之人无能脱其网罗,无所措其手足,是尽中国之男儿而胁制之也。中国有中国之语言,今满洲造为京腔,更中国音,是欲以胡言胡语惑中国也。凡有水旱,略不怜恤,坐视其饿殍流离,暴露如莽,是欲我中国之人稀少也。满洲又纵贪官污吏,布满天下,使剥民脂膏,士女皆哭泣于道路,是欲我中国之人贫穷也。官以贿得,刑以钱免,富儿当权,豪杰绝望,是使我中国之英杰抑郁而死也。凡有起义兴复中国者,动诬以谋反大逆,夷其九族,是欲绝我中国英雄之谋也。满洲之所以愚弄中国,欺侮中国者,无所不用其极,巧矣哉!
昔姚弋仲,胡种也,犹戒其子(姚)襄,使归义中国。符融亦胡种也,每劝其兄(符)坚,使不攻中国。今满洲乃忘其根源之丑贱,乘吴三桂之招引,霸占中国,恶极穷凶。予细查满鞑子之始末,其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交媾成精,遂产妖人。种类日滋,自相配合,并无人伦风化,乘中国之无人,盗据中夏。妖座之设,野狐升据;蛇窝之内,沐猴而冠。我中国不能犁其窟而除其穴,反中其鬼谋,受其凌辱,听其嚇诈,甚至庸恶陋劣,贪图蝇头,拜跪于狐群狗党之中。今有三尺童子,至无知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艴然怒。今胡虏犹犬豕也,公等读书知古,毫不知羞。昔文天祥、谢枋得誓死不事元,史可法、瞿式耜誓死不事清,此皆诸公之所熟闻也。予总料满洲之众,不过十数万,而我中国之众,不下五千余万,以五千余万之众受制于十万,亦孔之丑矣!
今幸天道好还,中国有复兴之理,人心思治,胡虏有必灭之徵。三七之妖运告终,而九五之真人已出,胡罪盈贯,皇天震怒,命我天王肃降天威,创建义旗,扫除妖孽,廓清中夏,恭行天罚。言乎远,言乎迩,孰无左袒之心;或为官,或为民,当急扬徵之志。甲胄干戈,载义声而生色;夫妇男女,掳公愤以前驱。誓屠八旗以安九有,特诏四方英俊,速拜上帝,以奖天衷。执守绪于蔡州,擒妥歡于应昌,兴复久沦之境土,顶起上帝之纲常。其有能擒狗鞑子咸丰来献者,或有能擒斩一切满洲胡人头目者,奏封大官,决不食言。盖皇上帝当初六日造成之天下,今既蒙皇上帝开大恩命我主天王治之,岂胡虏所得而久乱哉!公等世居中国,谁非上帝子女?倘能奉天诛妖,执蝥弧于先登,戒防风之后至,在世英雄无比,在天荣耀无疆。如或执迷不悟,保伪拒真,生为胡人,死为胡鬼,顺逆有大体,夏夷有定名,各宜顺天,脱鬼成人。公等苦满洲之祸久矣,至今而犹不知变计,同心戮力扫荡胡尘,其何以上对上帝于高天乎!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顺天有厚赏,逆天有显戮,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文告作于壬子二年(即咸丰二年),其时,太平军正从广西挺进湘鄂,这篇文告当时为号召沿途民众投身起义而作。此檄文是太平天国众多文献中较有文采的一篇,读起来还算文从字顺。杨秀清目不识丁,这显然不是他的手笔,但贯彻了洪杨的意旨。从遣词造句,以及时不时掉一下书袋来看,文告当是太平军中的读书人所力。文告称所号召的对象为“公”,显然针对的是识文断字的士大夫阶层。中国人自古敬奉天地君亲师,而士大夫阶级宗孔子,尤其不好语怪力乱神。这篇文告把中国特色的上帝(即天父皇上帝)作为唯一的创世主。几乎不可能得到他们的认同。对朝廷纵容贪官污吏,贿赂公行等最为人民痛恨,也最容易引起大众共鸣的弊端,文告只是一笔带过,却把重点放到了子虚乌有,很难被人相信的事情上。譬如满洲人如何心怀鬼胎,想要通过淫乱中国女子,使中华尽为胡种云云。洪杨等自以为最能激起人愤恨的事情,在富于理性的读书人眼中,反而暴露了其思想之猥琐与拜上帝教的荒诞不经。其实是满洲人更怕满汉通婚,忧心自己在人种上被居于绝对多数的汉族同化,满汉通婚的禁令,直到20世纪初才被废除。至于语言、衣冠、制度等等,与其说是满洲用夷变夏,莫不如说这个昔日军事上的征服者,在文化上,早已成为被征服者,在士大夫眼中,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事实。故而这篇满是宗教鼓惑与种族谩骂、内容空疏荒谬的檄文得不到知识阶层的响应,自在情理之中。我们再来看曾国藩的《讨粤匪檄》。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刮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壕。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惨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祗。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之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之船只,拔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祗雪被辱之憾。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之: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折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拔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
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曾国藩的檄文则诸诸事实,说教不多。证之以当事人的记录,大抵可信。檄文中列举太平军所造成的祸乱,大致可以归为以下数则:
一、劫掠民船。太平军先后于湖南益阳、岳州,湖北蒲圻掳获民船上万艘,其中多数是当地政府征集备用的,因清军一触即溃而被掳获,实在怪不得太平军。但自武昌东下,太平军确实劫掠了民船。“贼自上游掳船只下金陵,诳谓船户送到(金陵),不留船,许自返,并不必蓄发。开水手名,将厚赏。及金陵城破,尽数驱之入(城),其愿附者易船,不愿附者,分入诸贼馆为听使。各船所自有之物,并没于贼。”
二、劫掠民财。金田团营时,信徒自愿捐财产入圣库;但到后来,太平军每攻陷一城,均实行以下步骤:劫掠富户,不从者杀;设立“进贡公舍”(即圣库),要求阖城人家进贡,“凡金银钱米鸡鸭茶叶皆可充贡,且云:‘进贡者仍各归本业。’盖进贡与拜上(帝)异,拜上则为兵,进贡者仍为民也。于是人争趋之。”但这只是利用百姓畏惧当兵的心理搜刮民财的骗局,随后即依进贡时的登记名录,将百姓逐一编入营伍。
三、裹胁从军。在广西时,自愿从军者多为拜上帝会信徒,此后攻城略地,有大批会党分子与对现状不满之人投军。但普通百姓,只想过安定温饱的日子,是不可能自愿从军的。而太平军的做法是,每至一地,先将百姓召集起来“讲道理”,也就是宣传拜上帝教义,号召民众加入;之后将居民阖家强行拆散,分别编入男馆女馆(又称男行、女行),年富力强者编为“牌面”,冲锋陷阵;老弱者编为“牌尾”,从事各种杂役。转移时,通常会放火将民房焚烧净尽,以绝其顾恋,且全家被强制编入不同营伍,一人逃亡,会牵累全家,故尽管不情愿,也不得不随行。而曾国藩檄文中所述,均实有其事。
四、泯灭人伦。太平天国等级森严,但在理论上只承认上帝为唯一的“父”;其余人等,与其敌对者则开除人籍,一概称“妖”;自己人则无论长幼辈分,祖父子孙、母女夫妻,一概以兄弟姊妹相称。“其女行法,女人无论老少,呼曰新姊妹;聚二十余人为一馆,老姊妹辖之,曰牌长。老姊妹者,广西女人也,亦不论老少。”“其男行法,男子无论老少,呼曰新兄弟,聚二十余人为一馆,两司马辖之。两司马皆湖南(湖)北人,不称老兄弟,老兄弟惟发至长者得称。”
五、毁灭文化。洪秀全科举屡试不第,大病一场,后来他将病幻中升天之所见所闻整理成《太平天日》一书,公开颁行,其中就有上帝责罚孔子的内容。整个故事如同一幕短剧,颇可见其名落孙山后迁怒于孔子的心态。
(天父指着儒学经典对洪秀全说)“这是孔丘所遗传之书,即是尔在凡间所读之书,此书甚多差谬,连尔读之,亦被其书教坏了。”
天父上主皇上帝因责孔丘曰:“尔因何这样教人糊涂了事,致凡人不识朕?尔名声反大过于朕乎!”
孔丘始则强辩,终则默想无辞。
天兄基督亦责备孔丘曰:“尔造出这样书教人,连朕胞弟读尔书,亦被尔书教坏了!”
众天使亦尽归咎他。主(即洪秀全自称)亦斥孔丘曰:“尔作出这样书教人,尔这样会作书乎?”
孔丘见高天人人归咎他,他便私逃下天,欲与妖魔头偕走。天父上主皇上帝即差主同天使追孔丘,将孔丘捆绑解见天父上主皇上帝。
天父上主皇上帝怒甚,命天使鞭挞他。孔丘跪在天兄基督前再三讨饶,鞭挞甚多,孔丘哀求不已,天父上主皇上帝乃念他功可补过,准他在天享福,永不准他下凡。
后来洪秀全造反称王,手里有了军队,遂将头脑中的意淫付诸实施。故凡太平军所过之处,对学宫(即家塾、村塾、书院、贡院等所有供奉孔子牌位之所)与文庙(即各地祭奠孔子的祠堂),无不捣毁;儒学经籍、孔子木主,无不焚烧。一时间黄钟毁弃,瓦缶雷鸣,斯文扫地以尽,这是最令曾国藩痛心疾首的事了。“举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其沉痛的心情,跃然纸上。也是由这种愤恨与沉痛,曾国藩超越了一家一姓的朝代嬗递、国家兴衰的局限,大大抬升了檄文的境界。与太平军的这场战争,绝不仅是保卫既有秩序之战,更是护卫传统之战,护卫中华文化之战。
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顾炎武的影子。顾炎武有一段极有名的言论:“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后来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就是从这里来的。国家与天下有什么不同吗?有很大的不同。国家,通常指一家一姓的王朝,王朝总会有一个由兴到衰的过程,这是不可逆的历史发展规律。而天下则不同,天下在这里的涵义,指的是中华的文化价值体系。哪朝哪代亡了,老百姓照样可以生活;可天下(文化)亡了,则意味着维系社会的价值体系的崩溃。文化价值体系崩解了,社会就会变为一盘散沙,沦入无序之混乱,代之而起是兽性的泛滥与丛林原则的盛行,整个民族将会就此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