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几种军队,充满着矛盾,有地方军与正规军的矛盾,地方军与地方军的矛盾,黄河北岸军和南岸军的矛盾,湘系与淮系的矛盾,错综复杂。当曾国藩接到督师剿捻的命令,还没有踏上征途时,就发生了直隶提督刘铭传与浙江处州镇总兵陈国瑞相互残杀之案。陈国瑞,湖北人,太平军叛徒,僧格林沁的部将,是一个典型的无赖,最喜争功械斗,在皖北时,就与郭宝昌、英翰的皖军厮杀过。6月7日,刘铭传军抵山东济宁,6月12日首战捻军于长沟,取得胜利。陈国瑞率军后至,既恶淮军先入长沟,又见淮军将士所携洋枪精利,就想争功夺洋枪,亲率亲兵500人突入长沟,见淮军勇丁即杀。刘铭传闻变,率部与战,全歼陈国瑞亲兵,把陈国瑞软禁起来。“强寇在门,内乱又作”,这使曾国藩感到“殊深焦灼”。所有这些,预示国藩的攻捻生涯,很难一帆风顺。
二、攻捻方略
任柱、赖文光部捻军在山东受挫后,即回驰皖北,与张宗禹部汇合,围攻雉河集,以期夺回皖北根据地。曾国藩亟调刘铭传等驰援。7月24日,刘铭传、周盛波等援军齐至。铭传由石弓山、龙山,盛波沿涡河两岸推进,“纵横扫荡,所向无前”,战至次日,捻军渐渐不敌,弃雉河集而去,两路入河南,张宗禹部经柘城、商丘、太康进入豫西南,在南阳、卢氏及湖北襄阳等地往返游击;任柱、赖文光由太和、沈邱、陈州西趋,走西华、临颍、郾城,复折往东南,趋西平、上蔡等地。
7月21日,曾国藩抵达临淮后,即着手部署他的攻捻方略。
曾国藩长期与太平军作战,对捻军知之不多,“此次北征,初不知捻匪伎俩何如”,正道出他对“捻患”认识的浅薄。但捻军与太平军有过一段相当密切的关系,在镇压太平军过程中,对一度与之胶合一起的捻军当然不可能充耳不闻。事实上,作为经世实学家,他对捻军也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关注。1859年11月20日他在上奏中称:“自古办窃号之贼与办流贼不同,办流贼法当预防,以待其至,坚守以挫其锐;办窃号之贼,法当剪除枝叶,并捣老巢。今之洪秀全踞金陵,陈玉成踞安庆,窃号之贼也……龚(德树)、张(乐行)捻股之分合无定,流贼之象也。”(《全集·奏稿》)这里,他已经看出捻军势成“流贼”之象,并据此提出了“预防”之方。
正如国藩所料,捻军采用的是一种“流动”作战的战略战术。僧格林沁对这种战法认识不足,“贼流与之俱流”,一味穷追不舍,甚或“一日夜三百余里”。曾国藩断言,“此于兵法,必蹶上将军”(《清史稿·曾国藩传》)。不可一世的科尔沁亲王果然被捻军消灭了。
既然追飞逐走难以奏功,那么“预防”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曾国藩清除“捻患”的主导思想。于是,他开出了第一副处治之方——重点设防。
1865年6月2日,即他接到北上命令后的第七天,上了一纸奏章,说捻军已成流寇,飘忽靡常,应“各练有定之兵,乃可制无定之贼”,提出以徐州为老营,在山东兖州、沂州、曹州、济宁,河南归德、陈州,江苏淮安、徐州、海州,安徽庐州、凤阳、颍州、泗州所谓“历年捻匪出没最熟之区”的十三府州之地置防对策。但不久捻军并力围攻皖北雉河集,他不得不前往安徽临淮督师,这样坐镇徐州及专力于十三府州之地的计划略加修改。6月14日他在上奏中称,现既由临淮进兵,将来安徽即以临淮为老营,江苏以徐州为老营,山东以济宁为老营,河南以周家口为老营,四路各驻大兵(其余十一府州驻扎少量军队),多储粮草子药,为四省之重镇。一省有急,三省往援。这个“四镇”之局,便是曾国藩着力推行的“以逸待劳”,“以有定之兵,防无定之贼,变尾追为迎击,制贼不流”(黄佩兰:《涡阳县志·兵事》)的重点设防方略。曾国藩抵达临淮后,即檄调淮系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周盛波各军,湘系刘松山、张诗日各部,分驻四镇,到9月底,四路定局。
捻军两路入豫,任、赖一路进入陈州,活动在国藩划定的战略区内,国藩派刘铭传等部堵击。9月23日,曾国藩自临淮移营徐州,就近指挥。而张宗禹一路已入豫西,朝廷命国藩派兵追击。国藩料定“万难追及”,仍坚持他的重点设防方略。他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说,捻军已成流寇行径,若捻流而官兵跟着追赶,则节节尾追,步步落后,终年奔波,有损无益。因此,坚持初议,于捻军必经之途驻扎重兵,如刘铭传驻周家口,捻军回窜扶沟、鄢陵,即自周家口迎头痛击;张树声等驻徐州,捻军回窜永城、萧县、砀山,即自徐州迎击;捻军趋蒙城、宿州,则刘松山等自临淮迎头拦击;捻军至曹州、单县,则潘鼎新自济宁截击,变尾追之局为拦头之师,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捻,军务可望渐有起色。国藩还说:“皇上如以臣议为可采,则于臣驻兵四处之外,请旨敕下湖北、河南督抚,于豫之巩、洛、宛、邓,楚之随、枣、黄、麻,各驻劲兵一支,与诸将坚约,重在拦头迎剿,不重在贼退尾追,似亦制胜之策。”(《全集·奏稿》)不仅坚持,还要朝廷推广他的重点设防、以“点”带“面”的攻捻方略。
国藩的重点设防,能否收到清除“捻患”的奇效,不仅朝廷表示怀疑,刘铭传也颇不以为然。10月1日,他在给李鸿章的信中说:“屡阅爵相(曾国藩)奏疏,坚持驻兵徐州、临淮,铭传窃以为非。若以前定十二(十三)府之议,则爵相可驻徐州,若论眼前地势贼情,爵相拟带六世叔同树、盛两军驻扎归德,湘勇拟驻亳州,琴轩拟驻曹州,三处相离不足五百里,声势相连,贼断不敢越境东犯,即东犯亦易合击。传军可为专剿之师,以马队追踪击贼,步队遥为控制,不使攻破圩寨,日久或可饥散。现贼马较前更多,我军必得强健马队三千,方可立平此寇”,要李鸿章“务祈转请爵相,万勿以运道之艰,初议难改,划疆自守,不求有功”,并说“铭传深受吾师(李鸿章)及爵相之知,故不避苛责,渎烦上听,非为自谋建树耳。”(江世荣:《捻军史料丛刊》第3集)刘铭传此函是有深意的:一是认为曾国藩的重点设防方略太过刻板;二是刘铭传宁可为“专剿之师”,不愿株守周家口坐等捻军自投罗网;三是攻捻必须有一支强健的马队。尽管刘铭传并不赞同曾国藩的攻捻方略,但“向不梗令”,还是勉力与捻军作战,10月1日,败捻军于沈邱,旋再败之于阜阳,9日又败之于河南睢州。任柱、赖文光见势不妙,遂又由考城驰入山东,往返于曹县、定陶、郓城、菏泽等地。曾国藩唯恐捻军进入山东半岛“完善之区”,急命驻守济宁的潘鼎新淮军扼守运河,副都统色尔固善的马队、张树珊的淮军跟踪追击,刘铭传仍驻周家口,周盛波进驻归德,以防捻军南下。从江南调来总兵杨鼎勋、郭松林等部进驻宿迁、徐州,以备后援。朝廷对国藩的布防感到满意,但对进入豫西的张宗禹部却忧心如焚,认为该路捻军“不西趋秦境,必北扰晋疆”,陕西与河南毗连,路路可通,山西虽有黄河之隔,但霜降水落,抢渡不难,“该省素称完富,且为畿辅屏蔽,稍有疏失,关系匪轻”。曾国藩在徐州调度,正当吃紧,对豫西鞭长莫及。有鉴于此,10月25日,朝廷准备命李鸿章督带杨鼎勋等军驰赴豫西进攻张宗禹捻军,兼顾山、陕门户,命漕运总督吴棠署理两江总督、李宗羲署理漕运总督、丁日昌署理江苏巡抚。曾国藩奉“上谕”,“愧悚难名”,李鸿章督师攻捻倒没什么,关键是,李督师豫西,必然从东路将淮军调走,他的攻捻方略土崩瓦解不说,他凭什么攻捻!于是11月7日上《奉旨复陈近日军情及江督漕督苏抚事宜折》,建议朝廷暂勿令李鸿章赴豫。朝廷允其所请,“旨罢前议”。
当曾国藩与朝廷讨价还价之时,任柱、赖文光捻军乘虚蹈隙,突由山东折入江苏丰县、沛县、砀山一带,11月3日破辛家集,徐州戒严。11月21日,捻军被张树声、潘鼎新击败于丰县,23日即由丰县经山东鱼台、金乡、单县西进河南,26日又败于河南睢州,29日在扶沟为刘铭传所败,走许州,与张宗禹捻军会合,流动于襄县、叶县、舞阳一带。一连打了几次胜仗,曾国藩大喜,以为他的重点设防之策收到了奇效。他在给朝廷的奏报中说,捻军徐州小挫,丰县、睢州、扶沟大败,皆由拦头要截。周世澄在《淮军平捻记》中对此更是大加张扬,说自设四镇而汛防有定,“贼之流走者处处投触罗网,遂不能逞其故智”;从前各军剿捻皆以追奔为能事,自四镇之设,变尾追之局为拦头之师,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捻,办捻之局自此“始渐有纲纪”。但是,这种“重迎剿,不重尾追”的办法,仍不能致善以“乘虚蹈隙”的捻军于死地。照曾国藩的话说,“该逆狡诈多端,飘忽异常,从不肯与堂堂之阵约期鏖战,必伺官军势孤力竭之时出不意以困我……该逆死党极多,行走甚速,乘虚蹈隙,是其惯技”(《全集·奏稿》),很难对付。曾国藩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时人亦然。御使刘毓楠在《奏陈河南军情贼势请饬邻省督抚合兵会剿折》就评论说,捻军飘忽无常,转瞬驰骋数百里,与太平军占据城池、盘踞固守情形迥不相同,曾国藩设兵四镇,欲待其至迎击围剿,唯其往往避兵而行,未必肯向重兵屯扎处所自投罗网。河南的尹耕云致书曾国藩,也有所论列,说临淮离周家口数百里,周家口离徐州数百里,徐州离济宁也有数百里,骑兵之力不出百里,步兵之力不出十里,过此则如入无人之境。如捻军避兵而行,抵隙乘虚,无论驻扎之老营株守无益,即游弋之劲骑也将奔命不遑。这些议论,揆诸捻军战争的特点,毫无疑问言中了重点设防的漏洞。曾国藩也觉察到了这一漏洞。因此,这年12月,便腾出刘铭传一军作为游击之师,另札李昭庆所办游击之师驰赴前线,两处游兵(后又增加鲍超、刘松山、刘秉璋三军为“游击”)略仿僧格林沁之法,与捻军纵横追逐,以补重兵株守之漏。尽管如此,所办游击之师,难与僧格林沁蒙古劲骑同日而语。四镇、游兵,与实现清除“捻患”的目的相去甚远。
如果说重点设防旨在“遏流”,为相对意义的“战”,那么曾国藩在实施重点设防的同时开出的查圩之方则意在“清源”,为相对意义的“守”。照曾国藩的话说,即“于四处设立重兵,以遏其流;又拟查办民圩,以清其源”,“设立重兵,以为战,又令乡村设立圩寨,以为守……各县皆有圩寨,则无掳人掳粮之患。”(王定安:《求阙斋弟子记》)战与守,遏流与清源,相辅相成,成为曾国藩清除“捻患”的法宝。
圩,又称寨、围、坞、堡,总称“圩寨”。据历史资料记载:“自道光之季,吏习于恬熙,皖豫间盗大起,豪猾大姓辄筑寨自固,谓之圩,圩大者千余家。”(孙衣言:《逊学斋续文钞》第4卷)可知圩寨至迟出现于道光之际。
圩寨是社会动荡的产物。捻军起义后,黄淮地区就开始了大规模的村庄圩寨化的过程。所谓村庄圩寨化,简单地说,就是小村并大村,实行坚壁清野,村外环筑围墙,围环以壕,吊桥通内外,犹如碉堡,这是圩寨的一般形式。捻军起义期间,黄淮地区出现四种类型的圩寨:第一种是所谓的“贼圩”,也就是捻军的圩寨,官书上常以“圩寨林立,不可数计”形容捻军圩寨之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具体地说从1857年到1863年这段时间,捻军就是利用圩寨来保存自己,对抗清军的,这种战争形态,在捻军军事史上被称为“圩寨战术”。第二种是地方割据势力苗沛霖集团的圩寨,史称“苗圩”。圩寨是苗沛霖割据的基础,1860年建立“天顺”王国时,由他控制的圩寨就有数千,地跨安徽、河南两省。第三种是所谓的“民圩”,也就是地主士绅为进行乡村防御、对抗捻军而修筑的圩寨,这种圩寨,黄淮地区到处都有。第四种是首鼠两端的圩寨。这类圩寨,有的既不抗清,也不抗捻,清军来了,插上清军的旗号,捻军来了,马上换上捻字旗号;有的既抗清又抗捻,谁也别想染指。这类圩寨,完全是为了自保,所以是处于“中间”状态的圩寨。各类圩寨,结构尽管不尽相同,但都非常注意对圩寨的经营,“加砖增堞,坚如城郭”(黄佩兰:《涡阳县志·兵事》)。所以,圩寨完全可以称为“城郭村落”。1863年,张乐行前期捻军覆没、苗沛霖被铲除后,捻圩、苗圩被夷为平地,朝廷又谕令曾国藩督饬地方文武夷毁其他圩寨,因有悖于坚壁清野之议,没有实行,这就为曾国藩推行查圩政策创造了条件。
还在北上征捻途中,曾国藩发布《剿捻告示》,说,本大臣奉命督师,赴徐州一带攻捻,议战,则责成官军,议守,仍需整理圩寨,为此晓谕安徽、河南、江苏各圩练董知悉,随时前来徐州,本大臣亲问各路情形,面谕修圩、挖壕、防守各事宜,云云。这个《剿捻告示》就是国藩推行“查圩”政策的先声。
曾国藩抵达临淮后,立即实施“查圩”。
查圩要点,曾国藩在7月21日发布的布告(《全集·诗文》)中列举了四条:
1坚壁清野。捻军骚扰多年,凡苏、皖、鲁、豫四省捻军必经州县,人人皆知修筑圩寨,自相保卫,但恐岁久人贫,渐渐松懈,现要大加整顿,墙子要高,壕沟要深,这是坚壁。同时,人丁及牲畜、米粮、柴草,一一搬入圩内,“贼来全无可掳,此清野也”。如捻军围攻圩寨,国藩立即派兵救援,近或三日五日,远的十日半月一定赶到,决不食言。如不能坚守半月,是该圩之过,如半月救兵不到,就是国藩的过错。各圩要操练壮丁,自保身家,决不调圩练助剿,也不派圩董支应杂差。
2分别良莠。曾国藩认为,“分别良莠为正本清源之道,关系甚重”,因此,命令地方绅耆在捻军活动地区进行户口清查,凡“有捻之州县,一体清查”,其中安徽蒙城、毫州、宿州及河南永城是捻军的老巢,限三个月清查完毕。负责查圩的官员督同圩长,挨户清查,造具清册,“倡首为乱及甘心从逆者,为莠民册,全未从匪者,为良民册。偶从与胁从者,为自新良民,亦编入良民册内。入莠民册者,在外则到处追剿,在籍则擒拿正法。入良民册者,五家具保结于圩长,有事则五家连坐;圩长具保结于州县,有事则圩长连坐”。希图以这种办法切断捻军与人民的联系。
3发给执照。各圩管事之人,有的称“圩主”,有的称“寨主”,“主”字不可妄称,现一律改称“圩长”。每圩设圩长一人,副圩长二三人,最多不能超过四人。圩长由各圩大众共同推选,上报州县,州县核查确实上报国藩处。正圩长由曾国藩发给执照,盖关防章;副圩长由州县发给证明,用印信章,“收执为凭”。圩内有阳顺官兵,阴从捻军者,圩长捆缚送官正法。“匪”圩而诬叛“良”圩,吓逼邻圩者,各圩共同禀究。送“匪”最多者,奏明请奖;匿“匪”不报者,将圩长革去究惩。平日不废农务,临警守圩有功者,奏明优奖。圩长苛敛财物,不服人心者,准圩众公禀查明革换。
4询访英贤。曾国藩在所颁布的布告中说:“淮徐一路,自古多奇杰之士,山左、中州,亦为伟人所萃。方今兵革不息,岂无奇才崛起?无人礼之,则弃于草泽饥寒贱隶之中,有人求之,则足为国家干城腹心之用。本部堂久历行间,求贤若渴,如有救时之策,出众之技,均准来营自行早明,察酌录用;即不收用者,亦必优给途费。如有以邻境之匪名单来告者赏银三十两;如有以巨捻藏匿之踪迹来告者,赏银四十两;如有荐举贤才者,除赏银外,酌予保奖。”“藉一方之人才,平一方之寇乱”,这是曾国藩网罗“英贤”的目的所在,也是其人才思想的具体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