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知道,这终究是不可能的。他把瓦连卡的照片放在自己的桌子上,并且老是上我这儿来,谈瓦连卡,谈家庭生活,谈婚姻是严肃的一步,常去科瓦连科姐弟那儿,但生活方式却一点没改变。甚至恰恰相反,决定结婚弄得他病恹恹的,他消瘦了,脸色苍白,看样子,往自己的套子里钻得更深了。”
“瓦尔瓦拉萨维什娜我是喜欢的。’他对我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佯笑,‘我也知道,每个人都得结婚,但……但这一切,你知道,来得有点太突然了……应当想一想才是。’”
“‘这有什么好想的?’我对他说,‘您结婚就是啦。’”
“不,结婚是严肃的一步,应该首先掂量掂量未来的义务和‘责任……免得以后弄出什么事情来。这使我很不安,我现在整夜整夜睡不着。而且,我承认,我害怕。她和她弟弟的思想方式有点儿古怪,他们间的谈论,你知道,有点儿古怪,而她的性格又很活泼。结了婚,日后恐怕难免惹出什么不幸的事来。’”
“他不求婚,老是拖延着,使得校长夫人以及我们所有的太太都十分懊丧;他老是掂量面临的义务和责任,同时又差不多每天同瓦连卡一起散步,大概是他认为,处在他这样的地位这是必要的,还常到我这里来谈家庭生活。如果不是突然发生了一个大笑话,料想他最终会求婚,从而了却了一桩多余的糊涂婚事,这样的婚事,由于无聊和无所事事,在我们这里办成过上千桩。应该告诉您,瓦连卡的弟弟科瓦连科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憎恶别里科夫,现在简直忍无可忍了。”
“我不懂。’他耸耸肩膀对我们说,我不懂,你们怎么容忍‘‘得了这个告密者,这个卑鄙的家伙。哎,诸位,你们怎么能在这里生活得下去!你们这里的气氛令人窒息,令人嫌恶。难道你们是教育家,是教师?你们是官僚,你们这里不是学府,而是司祭管理处,就像警察局里一样发出酸臭味。不干啦,老兄们,我同你们再住一阵子,就离开,回到自己的田庄去,在那里捞捞虾,教乌克兰孩子。反正我要走,而你们照样留着与身边的犹大在一起,叫他不得好死。’
“要不他就哈哈大笑,一会儿压低嗓门笑,一会儿尖声细气笑,笑得流出了眼泪,然后摊开双手问我:
“‘他干吗要坐在我这里?他要干什么?光坐光看。’”
“他甚至给别里科夫取了个外号:蜘蛛。因此,有关他的姐姐瓦连卡打算嫁给‘蜘蛛’的事,我们当然对他避而不谈。有一次,校长夫人向他暗示,说是她姐姐嫁给一个那么稳重可靠、深受大家崇敬的人,比如别里科夫,倒是一件美事,他就皱起眉头,大发牢骚:
“这与我无关,让她嫁给蝮蛇好了,我可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事。’”
“现在请您听下面的。有那么一个爱捣蛋的人画了一幅漫画:别里科夫穿着套鞋、卷起裤脚、打着伞在路上走,瓦连卡跟在他身旁,挽着他的手,下面有条题字:‘热恋中的安特罗波斯’。画得形态逼真,您知道吗,简直绝了。画家当然不止画了一个晚上,因为男子中学、女子中学的每位教师,师范学校的教师,还有官员们都收到了一张。别里科夫也收到了一张。这张漫画给了他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
“我们一起出门,——”
—这天正好是五月一日,星期天,我们教师和学生约定在中学附近集合,然后一起步行到城外的树林里去,———我们走出门,只见他脸色铁青,比乌云还黑。“世上竟有这么居心不良的恶人啊!’他说着,嘴唇在发抖。”
‘“我甚至开始可怜他了。我们走着,您瞧,科瓦连科蹬着自行车来了,后面跟着瓦连卡,也蹬着自行车,脸涨得绯红,显得很累,但很快活,很高兴。“喂,’她大声喊道,我们先走啦!今天天气真好,实在好,‘‘好得不得了!’“他们俩消失了。我的朋友别里科夫脸色由铁青变为苍白,真的发呆了。他停下来,眼睛盯着我……“对不起,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要不,可能是我的眼睛‘‘骗我?中学教师和女人骑自行车难道像话吗?’“‘这怎么会不像话?’我说,‘他们爱骑就让他们骑好了。’“这怎么可以?’他叫起来,对我的冷静表示惊奇,您在说‘‘什么?!’“他大吃一惊,不想再往前走,回家去了。“第二天,他总是焦躁不安地搓着手,打哆嗦。从他的脸色看得出来:他病了。还平生第一次上课早退,也没吃中饭。傍晚,尽管室外完全是夏天的天气,他却穿得暖暖和和的,挣扎着慢慢到科瓦连科家去了。瓦连卡不在家,他只碰到她弟弟。
“请坐,恭请就座。’科瓦连科冷冷地说,皱了皱眉头。他刚‘睡过午觉,睡眼惺忪,情绪很不好。“别里科夫默默地坐了十来分钟,开口说道:“我之所以上您这儿来,是为了精神得到放松。我感到非‘常、非常难受。有那么一个诬蔑者,用了可笑的形式画了我,还有个与我们两人关系密切的人。我认为有责任让您相信:这事与我毫不相……对于这样的嘲笑,我没提供过任何借口,—恰恰相反,我的言行举止,始终像一个完全正派的人。’
“科瓦连科坐着,绷着脸,默不做声。别里科夫等了一会儿,用悲凉的声调继续轻轻说道:
“我还有几句话要对您说。我早就工作了,您还刚开始,因‘此,我作为一个长者,有责任告诫您。您骑自行车玩,可这种游戏对一位青年教育者来说完全不合适。’
“为什么?’科瓦连科用他的男低音问。”
‘“这还用解释吗?米哈伊尔萨维奇,难道这还不明白?如果‘·教师骑自行车,那学生将会怎么样?他们只有用脑袋走路—闹翻天啦!既然这没有明文规定准许,那就不可以。我昨天吓坏了!当我看到令姐的时候,我眼睛一阵模糊。一个女人或者姑娘骑自行车,这还了得!’”
“‘您到底要干什么?’“我想干的只有一点,就是告诫您,米哈伊尔萨维奇。您,‘·一个年轻人,前程远大,言行举止应该非常非常谨慎才是,可您这样放任自己,哎呀,多么放任自己!您穿绣花衬衫,经常在街道上捧着一些书,而现在又玩自行车。您和令姐骑自行车,如果给校长知道了,然后又传到督学耳朵里去……还会有什么好结果吗?’
“至于我和姐姐骑自行车,这事谁也管不着!’科瓦连科说‘着,脸涨得通红,‘谁要是干涉我的家事和私事,我就叫这狗娘养的见鬼去!’”
“别里科夫脸色发白,站了起来。“您以这样的口气同我讲话,我就没法再说下去了,’他说,‘‘我请求您当我在场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要这样谈论上司。您应该尊重当局才对。’“难道我说过当局什么坏话?’科瓦连科问道,眼露凶光盯‘着他,‘请您别打扰我。我是一个诚实的人,我不愿同像您这样的老爷交谈。我不喜欢告密者。’
“别里科夫惊慌失措,手忙脚乱起来,接着开始很快地穿衣服,脸上带着十分惶恐的表情。须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无礼的话。”
“您尽可以爱怎样说就怎样说,’他一边从过道向楼梯平台‘走去,一边说道,‘我应当预先告诉您:我们的谈话,可能有人听到,而为了我们的谈话不受歪曲,为了不出什么乱子,我应该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向校长先生报告……扼要地报告。这点我必须做。’”
“‘报告?那你就报告去吧!’”
“科瓦连科从后面抓住衣领用力一推,别里科夫就滚下了楼梯,套鞋碰得隆隆作响。楼梯又高又陡,但他滚到楼底却很顺利;他站起来,摸了摸鼻子:眼镜是否完好?但正当他滚下楼梯的时候,瓦连卡走了进来,还有两位太太跟着她;她们站在下面,看着这幕场景,这对别里科夫来说比什么都可怕。他觉得,哪怕是折断脖子、摔坏双腿,也比这给人留作笑料强:要知道,这下子全城都会知道,会传到校长、督学耳朵里,哎哟,千万别出什么乱子!人家又会画出一幅新漫画,就全完了,非责令你辞职不可……“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瓦连卡认出了他,瞧着他可笑的脸、揉皱的外衣和套鞋,不知出了什么事,猜想总是他不小心跌倒的,就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整幢楼都听得见:
“‘哈、哈、哈!’”
“一切都伴随着这阵响亮的抑扬有致的哈哈大笑声结束了———结束了婚事,也结束了别里科夫在世上的日子。他已听不清瓦连卡说的话,也看不见什么了。回到家里,他首先从桌子上取下照片,然后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
“过了三天,阿法纳西到我这里来,说是老爷不对头,问我要不要请医生。我到别里科夫那里去了,他躺在帐子里,蒙着被子,默不做声;问他,只答‘是’或‘不’,没有别的话。他躺着,阿法纳西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脸色阴沉,皱着眉头,深深地叹气;他身上就像小酒馆一样散发出一股伏特加味。”
“过了一个月,别里科夫死了。我们大家,也就是两个中学和师范学校的教师都出席了他的葬礼。现在他躺在棺材里,表情温和、可爱,甚至愉快,仿佛他真的很高兴:他终于被人装进了一个永远出不来的套子。是的,他夙愿得偿了!而且,好像是为了纪念他,出殡的时候阴雨绵绵,我们都穿着套鞋,打着雨伞。瓦连卡也参加了葬礼,当棺材下到墓穴的时候,她哭了。我发现乌克兰女人不是哭就是笑,处于中间的心情是不常有的。”
“说实在的,埋葬像别里科夫这样的人,是件大快事。我们从墓地返回时,大家都带着谦恭温雅、愁眉不展的表情,谁也不愿意露出快乐的情绪,这情绪就像很早很早以前体验过的,那还是在孩童时,大人离家外出了,我们在院子里奔跑一两个小时,享受着充分的自由。啊,自由啊,自由!哪怕只有一点儿迹象,哪怕只有一线实现的希望,都会给心灵添上翅膀,您说是吗?”
“我们从墓地回到家里,心情很好。可是过了不到一个星期,生活又照老样子了:仍旧是那样艰难、令人厌倦、浑浑噩噩,这生活既没有被明文规定禁止,但也没有得到完全准许,生活没有一点儿好转。事实上,别里科夫已被埋葬了,可这样的套中人又有多少留下来,将来还会出现多少啊!”
“就是这么回事。”伊凡·伊凡内奇说着,点起了烟斗。
“将来还会出现多少啊!”布尔金重复了一句。
中学教师走出木板棚。这是个个子不高的人,胖胖的,头发全秃了,留着几乎长达腰际的胡子。两只狗跟着他出来。“啊!月亮,月亮!”他朝上看着说道。
已经到了午夜。往右,可以看到整个村庄,一条长长的道路延伸到远处,大约有五俄里。一切都悄悄地酣然入睡了,没有动静,没有声音,甚至令人难以置信:大自然竟会如此静谧。当你在这月夜里,看见这宽阔的乡村道路,以及路旁的木房、草垛、入睡的柳树时,心灵就会安宁下来;而在这种自身的安宁中,在夜幕下摆脱了劳累、忧思和悲伤,这道路又显得温和、凄凉、美好,你会觉得连星星都在爱抚地、怜悯地瞧着它,你会觉得世上已经没有邪恶,一切都很圆满。左边,从村尽头开始就是田野,它一望无垠,直达天际,在这片广袤的原野上,处处洒满了溶溶月光,也是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就是这么回事,”伊凡·伊凡内奇重复了一句,“我们在城里住得又闷热又拥挤,写些不必要的文件,玩玩文特,难道这些不是套子?我们在一群游手好闲的人、好打官司的人、愚蠢而空闲的女人中间度过一生,我们说着、听着各种各样的废话,难道这些不是套子?如果您愿意,那我就给您讲一个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
“不,该睡觉了。”布尔金说,“明天见。”
他们两人走进木板棚,躺在干草上。两人已经盖好被子,打起盹来,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吧嗒、吧嗒……有人在木板棚不远处走路。一会儿,脚步声停了,而过了一分钟又响起“吧嗒、吧嗒声。狗吠起来。
“这是玛芙拉在走。”布尔金说。
脚步声消失了。
“分明看到、听到人家在怎样撒谎、使假,”伊凡·伊凡内奇把身子翻到另一侧,一边说道,“你却被人称做傻瓜,就因为你容忍这谎言和虚假;忍受着委屈、侮辱,不敢公开声明你是属于正直而自由一方的人,而且自己也撒谎,脸露笑容,这一切,只是为了得到一片面包,为了营造一个温暖的窝儿,为了谋得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而已,——”
—不,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啦!“喂,您这就扯得离题太远了,伊凡·伊凡内奇,”教师说道,“我们睡觉吧。”
过了十分钟,布尔金已经睡着了,伊凡·伊凡内奇却老是从这一侧翻到另一侧,老是叹息着,过后他起来,又走到外面,在门前坐下来,抽起了烟斗。
正成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