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慧
市北中学
达拉没有朋友。人们总笑他:“你看那个人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也不同别人讲话,真是奇怪呀。”随即转过头,哈哈地谈笑别的去了。达拉扭过头,看到他们眼角虚伪的光和合不拢的嘴巴,立刻转过头,揉了揉眼睛,朝他们站过的地方啐了一口唾沫,又抓了抓自己很久没剪过的头发,头发有一些些的长,扎得脖子有些刺刺的疼。达拉拢了拢军绿色的大衣,嘴里碎碎地念着:“谁说我没有朋友,没有朋友怎么能活呢!”他把头用力地扭向身后,随即咧着嘴,恨不得把嘴角咧到耳根子那里去,然后得意地吹着口哨,朝着家门口走去。
达拉家门口有一盏灯,天黑了便自觉地亮起来,天亮了又兀自暗下去。
达拉喜欢透过厨房的那扇窗看着灯亮亮暗暗地自己游戏。灯亮了,达拉便想,若是我站在灯下,我的影子该有多长呢?大约会拉得很长吧,有两个我这么长,达拉自顾自地想。忘了说,影子就是他口中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天快亮了,冬天的阳光总是来得慢一些,达拉起来的时候还是一片黑,天突然就亮了,像是一下子亮起来的,是那种近乎空洞的白。天亮的一霎,门口的灯突然灭了。黑夜里唯一的光就这样,随着天光渐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样决绝,不留情面。达拉的心像是空了一块,他有些沮丧,尽管他知道天黑的时候,灯依旧会守时地亮。习惯性地看了看身后,白色的瓷砖泛着略显刺眼的光,他忽然没来由得有些害怕。
达拉很在乎自己的影子朋友,影子就像是他生命的一切。他说:有光的地方就会有朋友的。他喜欢站在有光的地方摆弄他的影子,影子时长时短,就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着达拉问出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达拉生活在钢铁城里。他烦透这些高高低低的水泥怪物,它们总是挡住了阳光,以致他看见影子朋友的时间越来越少。巨大的阴影挡住了达拉瘦小的影子,达拉在路边漫无目的地踢着细碎的小石子,咒骂着。左一脚,右一脚,小石子认命地滚着,却又在不经意间偏离了轨道,向路的那一边滚去,达拉本能地想去追,一辆大卡车呼啸而过,留下的尘土眯了达拉的眼,达拉的眼有些湿了,他想,钢铁城里的人没有阳光,没有朋友。“没有朋友怎么能活呢!”他低声说着,细小的影子长长短短,好像在用力地点着头。
达拉想逃,逃到能经常看到影子的地方。想到便做了。窗外是浓厚的夜色,他急吼吼地翻出床底落满灰尘的小皮箱,又草草地在箱子里随手塞上几件衣服,头也不回地把门甩上,走得那样急,就像灯灭的时候那样,不留情面。走之前,他提着小箱子站在了家门前的灯下。灯光从他的头顶斜斜地打下来,是黄色的。冬天里的晚风很凉,像是尖刀一样,一下一下地吹着。达拉冷得缩了缩脖子,抖了两下。但他却觉得暖,大概是在黄光的笼罩下吧。他看到了灯下的影子,有两个自己那么长,剪影里的男人很是修长。他眼里有一闪一闪的光,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有一份的感动,三份的满足,五份的激动,还有一份说不上来的东西。
达拉去了若落乡,那里没有高高低低的水泥怪物,没有呼啸而过呛人的烟尘。这里的天很蓝,他突然有些后悔了,后悔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带上相机,把这纯色的天空记录下来。他抬起头,使劲地看了几眼,没有相机,那就把它记在脑子里。影子平静地落在地上,一动不动。达拉猜想,他一定也是被这里的好风景迷住了吧。这里有小小的木屋子,木屋子里住着漂亮的女孩子。她的影子很长,两根麻花辫翘翘的,走起路来,就跟着上下上下地抖起来。达拉喜欢极了,扭着头跟影子叨叨念念地说着,那根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可真好看,不像城里的女人们总带着理发店恼人的药水味。影子跳动了两下,似乎示意着他也是这么想的。风轻轻地吹,不是尖刀一样的刺,是丝绸一般柔柔的触感,一下一下,拂过他的脸颊。他的心开始像春水一般,化作一摊,他有些醉了。影子的边缘有些模糊,像是融在了这乡间的土地里。
钢铁城里是冬天,这里是夏天。
这里的夏天有赶不走的蚊子,一群一群地飞,随口就能吸进几个,达拉却乐此不疲地被蚊虫一次又一次地骚扰。红红肿肿的点,有些酸酸痒痒的,但达拉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生命的体验。达拉很高兴,这是他在钢铁城里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影子默默地躺着,不再上下跳动。达拉和影子的话渐渐少了。达拉四处走走停停,也顾不上影子是不是在身后紧紧跟着。
他喜欢默默地看着阿夏在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耕种。哦,阿夏就是那个麻花辫女孩,她的名字同她一样,是有温度的。田垄上的麻花辫一上一下,就像是曾经的影子。只是如今的影子只是安稳地躺着,达拉早就把他抛到了脑后。
达拉不得不回到钢铁城里,他知道乡下的生活并不属于他,离开那天他偷偷地躲在稻草棚旁,看阿夏耕种,看最后一次这样蓝的的天空。
那天晚上,达拉乘了火车,忽然觉得这样暖的风吹得他有些凉。火车呜呜地开着,开着,达拉希望这是一辆开不到头的火车。天色很暗,什么也看不清了,但达拉依旧不死心地望着那一片田野,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始终没有看到那两条上下跳动的小辫子。
达拉回家了,他又一次站在灯下,他重新注意到了被他忽略已久的影子。他忽然觉得影子好像短了一些。他想扯动嘴角像以前一样跟这位老朋友打个招呼。他想了很久,是应该说“嘿,老伙计”,还是真诚地道个歉。他拿不定主意。索性拎起牛皮箱,走出灯光的包围,进入黑暗。影子也随之消失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
达拉又开始了那样的生活,脸部僵硬。寒风瑟瑟的夜,他把呢子大衣裹得死紧,只露出一双眼睛。该怎么样形容那双眼睛呢,我想想吧。约莫是一摊死水,泛不起波澜,又或者说是一块冻死的冰山,敲不下一块。达拉就像是一块木块,麻木得不像样子。他需要一把火,只是这火是再也燃不起来了。
达拉养成了一个习惯,站在灯下看影子,但却不再同影子说话了。影子好像越来越短了,只有一个他那么高了。达拉依旧习惯看着窗外的灯随着时间灭去,可每看一次,达拉的心就像是坍塌掉了一块,补不回来了。影子左右摆着,好像在着急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
达拉有些害怕,现在他的影子只有半个他那么高了。黑黑的夜,路灯一跳一跳,像是阿夏忽上忽下的小辫子。达拉抬头,直直地望着灯。灯很亮,他也不用手去遮挡刺眼的光,就这样看着看着,直到流出泪来。
那天晚上,达拉的影子不见了。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看见达拉。那个喜欢看影子的小伙子不见了,钢铁城里的人依旧自顾自地活着,看着水泥怪物遮住了影子,看着大铁皮卷起的灰尘灰了一片,没有人在意影子是不是还在。只是第二天晚上,那盏路灯没有再准时亮起。工人有些苦恼,反反复复地修了几次,总是不见好。灯也就这样,再也没有亮过。
后来,阿夏收到一封很久以前寄出的信还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修长的剪影,好像是个男人,带着一个长长的箱子。信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你好,阿夏:
我是达拉,达是达拉的达,拉是达拉的拉。我有一个朋友,他是我的影子。从若落乡回到钢铁城以后,我的影子开始越来越短,他就要离开我了,我知道。钢铁城里有许多人,但是他们都没有朋友。他们四处说着:“你是我的朋友。”可我分明看到了他们眼里的不屑和虚伪。所以我和我的影子做朋友。可是直到我见到了你才知道,我的影子其实就是我呀。我有一个朋友,又或者说我没有朋友。我想做一个像你一样快乐的人。但是当我回到钢铁城,我才发现这样的愿望对于我来说太奢侈。我只有我和我的影子。而我的影子也终有一天将归于沉默。
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记住我,我是达拉,达是达拉的达,拉是达拉的拉。阿夏。
达拉
这一封信被阿夏放在她的抽屉里。阿夏始终不知道达拉的模样。但她总愿意跟别人说,我有一个朋友,叫达拉,住在钢铁城。
再后来,达拉家门口的灯被拆走了,变成平平的一块。每每有人走过,总觉得这里缺少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世界上再也没有喜欢看影子的达拉了。
芮 雪
位育中学
我有一个朋友,沉睡在海底的朋友。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威尼斯蔚蓝的天空之下,粼粼的波光之上。叹息桥对面就是落日的霞光,映照在五彩的砖墙上,绘出末日的模样。
“威尼斯啊,一个月后就会沉没了呢。”她坐在岸边,从自己亚麻色的长发中分出一股,编成一根细长而顺滑的辫子,披在右边的肩上,“这件事,你们游客都知道吧。”
我点点头。她对我笑笑,“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自己被主编辞退的事情告诉了她,因为进入杂志社以来就没有写过什么吸引读者眼球的文章,就连出版的唯一一部费尽我两年心血的小说《沉没》也没有什么读者,平庸至极,而主编又是一个注重创新的人。我会被辞退多半是因为自己江郎才尽了吧。身边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建议我暂时离开柏林,去国外散散心。
“啊啊!那本书我在旧货市场里看过!写得很好!我很喜欢!”
“谢谢。”我苦笑着,“你是当地人?”
“是啊。我从出生起就和爷爷住在这里,活到十九岁,只乘着渡船离开威尼斯一次。”她仰起头看着我,从石板地上站起来,拨了拨裙摆,“啊,对了,你来这里几天了?乘过贡多拉了吗?”我如实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事实上,我今天下午三点才到达这座水城,只逛了圣马可广场,拍了几张照片就在码头边游荡。“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带你去乘我爷爷的贡多拉吧。不要客气,因为游客多的关系,其他船夫都会趁机开很高的价,不过我可以让爷爷给作家先生你免费哦。啊,爷爷!这里这里!”
她向着不远处的河道挥手,高高翘起的船头后,一位发须花白的老人也笑着向红裙女孩挥手。我正愣神,女孩已经牵起了我的手,向最近的河道阶梯跑去。“我的名字是夏洛特。爷爷,这是我新的朋友,很厉害哦,是一位作家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着老人慈祥的笑容:“您好,我的名字是吉尔伯特。”老人把船篙收到一个较高的位置,黑色外漆红色座椅的贡多拉稳稳停靠在了岸边的石阶旁。“夏洛特还是一样的热心啊。作家先生,欢迎来到威尼斯。”他向我伸出手,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上船,夏洛特就轻轻在我背后推了一把。“不要客气,威尼斯的客人就是我和爷爷的客人。”
小船在闪耀着金色光辉的水波上缓缓行进。此时的夕阳已经只剩下了半个通红的脸颊在地平线上,把整座童话般的城镇染成玫瑰金色。老人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依然硬朗。撑船的技艺老练娴熟,夏洛特告诉我,这位名叫罗维诺的老人已经和他的贡多拉在水道上漂浮了五十年了。随着天穹慢慢从橙红变成玫瑰红,水道两边复古的灯就亮了起来。颜色鲜明的一栋栋小楼里也亮起了灯光。
“很棒吧。”夏洛特笑着对我说,那表情就像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向别人炫耀她的新裙子一般,“真想永远住在威尼斯。”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贡多拉顺着水道穿梭,最终停在了一栋蓝色的小楼前。夏洛特还没等船完全停稳就轻巧地一步踏上了石阶,向我伸出手。深蓝已经盖过了大半的天空,我后知后觉地想起口袋里那张已经没用的船票,发觉今晚的最后一班渡轮已经离开威尼斯了。夏洛特看穿了我的担心,“没事啦,我家还有空余的房间。但是因为一楼和二楼都被淹没的关系所以你只能住在阁楼了……你不会嫌弃吧?”
答案当然是不。我无奈地笑了笑,牵住了她的手。脚下踩的是摇摇欲坠的石板地面,这座童话般的城市建立在无数木桩上,能够维持百年已实属奇迹。换句话说,威尼斯的沉没应该是必然的,海水会腐蚀脆弱的木桩,随着气候变暖而不断上涨的海平面像一张巨大的网,把威尼斯这一条五彩的鱼困在里面,越收越紧。罗维诺爷爷还说,现在我们脚下的石板是几年前重新铺过的,比原来的高度高出了几十厘米。大部分居民的住宅都在十多年以前重新修缮过,因为较低处的楼层都被淹没的关系才加盖了几层楼。
蓝色小楼的门是白色的,对我来说有点低,要不是夏洛特提醒,我差点狠狠撞上精致描花的门框。当我们坐在小小的客厅里捧着热咖啡的时候,夏洛特才告诉我原来我进来时的那扇门是用玻璃窗改的。罗维诺爷爷看着我惊讶的表情,一边翻动着平底锅里的红酱意面一边说:“这可是我亲自去佛罗伦萨的旧货市场淘来的,现在的家具店都不卖这种老式的门框了。”
我捧着咖啡杯的手扣得紧了些,夏洛特眯着眼睛,很久没有说话。
晚餐之后,我踩着会吱吱呀呀响的木质楼梯上了五楼。我的房间里散发着干花的气味,床头灯也是温暖的黄色。夏洛特站在我房间门口,欲言又止。我问她有什么话要说,她低头扯扯裙角,沉默一会儿才说:“你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我笑笑,告诉她我是一周后回柏林。
她眨眨眼睛,放开了被她揉皱的裙子,又换上了一个开朗的笑容,“在这一周里,我保证,威尼斯会给你留下最好的印象。”
我有些莫名,只能点点头道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