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乔又睡了一觉,醒来,看见自己睡着的地方已不是冰冷的山洞里的石头上了,他的屋子里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宝石,燃的熏香也比上次好闻了上百倍,他的床上悬着珍珠做的帘子,铺着最厚实的毛毯,最柔软的枕头。
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即将到来的命运……
萨德其已经三天没有来找他,到了第四天,西乔以为她已经完全忘了他,背叛了他,萨德其却来了。
“你听着,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萨德其恳求地看着他,“我们只要想办法把她们都弄哑……”
“她们是有魔力的,”西乔冷冷地看着她,“你这种办法,只会被发现。”
“是真的,今天我和她们一起唱歌,她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独唱了一整首歌,是在叙述一个悲剧故事。家族里一个最小的、最美丽的、歌声最婉转的妹妹误服了一种岛上的毒草,失去了声音,忧伤而死了。这个故事,我觉得是在说她们自己。萨德其飞快地打着手语。
“听我的,我每日没有时间,从早到晚要陪她们一起唱歌,你可以的。明天天一亮,你就去找。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
萨德其,寄托所有希望于眼前这个男人。
可是,西乔却打了一个手语,“你和她们,一起唱歌那么久,不会有感情吗?”
萨德其无言以对。
那一夜,他们都在各自的房间里,想了好多好多,夜色如水,那一晚,很快就过去了。
“你会帮我的,一定的。”
“你是真的吗?也许,我可以自己逃出去。”
十年后。
岛上没有人类了。
塞壬中最年长的一个,趁姐妹们熟睡,一个人到海边唱歌。歌词的大意是这样的:
十年前啊,孤岛中误闯来了人类。女孩的声音美如金线,男孩却是个哑巴啊。女孩想出了办法逃离岛屿,男孩却怯弱不敢去做。他疑心女孩是水中的妖怪,要一个人自己寻求生路。他每日与水妖寻欢作乐,女孩忧伤得只好跳入了冰冷的海水里啊。男孩知道时已经太晚了啊,只剩下遗憾。他也伤心得死去了啊,死时只有一个人。
你爱过那个男孩吗?塞壬问自己。
只有柔美缥缈的歌声,散布到整个空间中。海水涌上岸来,颤抖着打着拍子。
卢易
第一中学
一
孤海里有座灯塔,塔的对面有间茅屋,茅屋里住着一个女孩和一条黄狗。
村里人都管女孩叫水杉,无人知道她是从何而来,只知道自这座灯塔建起时她便依附在这片水雾迷离的村庄深处。
这村沿海,灯塔就建在离岸最近的礁石旁。村里人很少来这里渔作,或许是传说此地曾有海妖出没,她专蛊惑那些年轻壮硕的小伙,施了法术让他们着迷般决绝地踏入海中,直至淹没。但又或许,是这海隐秘得太深太深,无人愿意翻过一座座山岭来到这里。
水杉是个美好的姑娘,她一直在这里守着她的灯塔。尽管夜里的海从没有渔船经过,她依然会带着黄狗一同渡船来到那最近的礁石旁,爬上灯塔,照亮一片昏黑的海岸。她日复一日地做着重复的事,好像日子从没失去希望,她依然会在每月月末带着黄狗翻过一座座山岭,来到村里最闹腾的集市上,去看去听然后傻傻地笑。
水杉常常想,若是自己生在这热闹的地方,自己和黄狗的生活会不会有所改变——自己若是生在这儿,是不是永远也看不见那孤海里的光了。每当水杉认真地思考着自己与黄狗的生活时,总有人在集市上吆喝自己的名字,她往近处走去瞧,集市上的人脸上堆满了油腻的笑,他们会拉住水杉并且让她买些“水杉子”回去。她问什么是“水杉子”,集市上的人就说这是一种仙药,吃了它就不会死。
可水杉心里想着自己本就不会老去又怎么会死呢?于是挣脱了那些满面狰狞的集市人,带着黄狗匆匆跑回了村庄深处的茅屋里。
二
有那么一段时间,山里不间断地下着绵雨,但水杉依然带着黄狗每夜渡船点亮海边的灯塔。一日夜中,在雨中逡巡,黄狗的半身浸在海水里,它衔着船绳将船推出,而坐在船中的水杉则望着漆黑的夜空目无定所。过了不久,水杉将船靠在礁石旁,习惯地等在船中,仔细听着黄狗上岸的声音。
水杉没有等来黄狗跃上礁石时的水花声,只有风起风落时夜海中渗入的寒冷。她扶着船沿向后叫着黄狗的名字,但却依然没有得到回应。她毫不犹豫,转身跳入了冰冷的孤海里。
当水杉抱着虚弱的黄狗翻过一座座山岭来到村里最闹腾的集市上时,那时已是微微亮的早晨。山里的清晨雾气很浓,水杉被冻得发抖却始终不曾停下脚步,她抱着黄狗来到了有“水杉子”的地方。
水杉心中急切地想着,黄狗会死的,它不如自己,它会离开自己的。她的泪水不停地流,滴在了黄狗的皮毛上,它微微一颤,这是滚烫的泪。
水杉从集市上的人那里买了好多好多的水杉子。在回去的路上,水杉遇见了一个小伙,他看着她可怜地抱着一只黄狗,说,我知道你,你是住在村里深处的那个女孩。你好,我叫阿肆。我帮你抱它回去吧。
三
水杉不知道阿肆是谁,但阿肆却知道自己是谁,这让水杉有些疑惑。她领着阿肆翻过一座座山岭,回到了孤海边的茅屋。水杉将黄狗安排在茅屋中最温暖的一块地方,她在屋外生起了火,照亮了昏暗的屋子。
水杉告诉阿肆自己要在夜里渡船去点亮海中的灯塔,她想让他陪自己一块儿去。阿肆问她,为什么明明没有渔船却还是要每夜坚持去点亮那座废弃的灯塔——水杉说,她只知道这是她每日唯一期待的事,这是她和黄狗的使命。
后来,那天夜里,水杉渡着船去了礁石那岸,阿肆留在了茅屋中照看着虚弱的黄狗。
黄狗吃着“水杉子”一日一日地转好。最初,水杉是不信这是仙药能让万物不死,她本以为“水杉子”只是一贴草包,是吃着让人安心的东西,但却没想着黄狗竟能恢复往日的生气。她开心地朝着阿肆笑,她说,集市上的人真是好人,都能将我家的黄狗治好。阿肆却沉默无语,凉凉地瞧着那盏未亮的灯塔。
后来,水杉与阿肆经常一起靠坐在海岸边上,薄暖的光洒在海上,她指着入暮时的紫霞痴痴地笑着。她问,阿肆,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永远在一起呢?阿肆却从不回答,只是笑着亲吻她。
四
最终,“水杉子”让黄狗离开了水杉。黄狗还是死了。
水杉想不明白,为什么“水杉子”突然没了用抑或是它害死了它。她悲伤地流着泪,红着眼睛,看着这片孤海。阿肆说,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水杉摇摇头,说,不可以的。
黄狗和她是这里的守护者。
那时的水杉就如一根细弱的水草,在冰凉的水中不停地摇曳,她异常迷茫无助,她真想跟着阿肆翻过一座座山岭去到那村里最闹腾的集市上瞧瞧。她不停地奢望着,却不知道哪里是头。
阿肆对她说,我要离开了。他向自己的胸口比划着,你被困在这里了。水杉摇摇头不说话,只是不住地落泪。
又过了很久很久,水杉依然独自一人守在灯塔对面的茅屋里,日复一日地做着重复的事,她依然在每月的月末翻过一座座山岭来到村里最闹腾的集市上去看去瞧,她走在热闹的街边,人流攒动着。她听说,村里王家的二儿子找了个媳妇儿,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村里人拥在王家人门口张望着新郎官和新娘子的模样,水杉也悄步走上前去凑了热闹。
那新娘子用红布盖头盖着瞧不见模样,只晓那女孩身材瘦小如自己一样脆弱。在众人的捧和声里,新郎官牵着那女孩的手进了里门。
五
其实,水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始终还是会回到村庄深处的茅屋里,她独自一人坐在海岸边上,红着眼睛,看着这片孤海。
后来,曾有人去山中寻水杉,想要告诉她,他们村要搬去另一个山头了,却始终也找不到她所描述的那片海,那座灯塔,和那间茅屋。
张予立
金山中学
一
我端着手上这碗忘川水,瞧着眼前这位女子。
“怎么,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被困在这里,不愿意离开吗?”
眼前的女子摇了摇头。
“生生世世早已过去,你若是等他转世轮回,也再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忘川水早已带走他的记忆,倘若你意念不散,纵使我再有能耐,也无法帮你度过这奈何桥。”
“可是……他竟然走得那样急,急到我还来不及听他说一声‘对不起’,竟是来不及听我回应一声‘我原谅你’,就这样悄声无息地去了。我犹记得他最后一颗眼角的泪,在我心里久久不能消散。我只想在奈何桥边守着这一份记忆,诉说我所有的遗憾。”
紫色轻纱、淡青玉簪,淡然到极致又从容到极致。女子坐在河边,静静凝视着忘川河面。忘川河本是为了满足离世后人们最后一个愿望,可以显现出照映河水的人最想重温的生前画面。而她竟守着这些片段不愿离开,度过了无数个春秋日月。
水面上不仅仅是她的倒影,还有一位男子,面目清秀,温文尔雅。身着一袭白衫,男子手执书卷。男子身旁的姑娘正是她,她口中念念有词,眼中绽放出兴奋不已的光,对那幅字画爱不释手。他们相视一笑,甚为默契。
画面又转,她独自一人在小湖上泛着轻舟。一身紫色的衣裳甚是灵艳动人,仿佛是翩然飞来的蝴蝶儿,眉眼之处却是挥洒不去的少女情怀,忧愁相思。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望着水中的她,女子自己仿佛是痴了、醉了,忆着青春年华往昔的岁月,怕是思念也成享受,“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他的离去皆是因为我,我却不觉得后悔。是我的太过倔强害了他,我却又从未改变。看着这些画面我内心欣喜,马上就又心如刀绞。我无法想象失去记忆后会是怎样,我无法获得解脱。”
“让我来告诉你,困住我的梦魇究竟是什么。”
二
“要我说,这里就叫‘归来堂’,取于陶潜《归去来兮辞》。从此之后我们便是隐士,填词作画,搜寻古籍,过上乡间平静安宁的生活,远离官场的钩心斗角,明诚,你说好不好?”
“好,只要是‘易安居士’取的名称,自然是别有一番雅趣。”
“明诚又笑话我。”
“易安,你来,”他牵起我的手,一路走过乡间小径,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幽幽袭来,醉人而馥郁,“竟是桂花!真是‘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清风,惊得丹桂纷纷摇落,散作如雨如烟的风景,又在半空作舞,星星点点,是太美好太诗意的画面。
明诚转过身来对着我:“我知道,清照你喜欢桂花,喜欢桂花的暗淡轻黄,喜欢桂花的体性轻柔。我便在这桂花树下立誓,从此在你左右,守你一生,永不相离。”
桂花的明媚,飘飘扬扬,朦胧得太不真实,宛如自身与这漫天的丹桂,都融入了甜美梦里……
漆黑的深夜,清冷的月光照在我的身上,远处似乎飘来了什么呼喊声,我猛地睁开眼睛,一时间觉得心里颤动不已,“明诚?明诚!快醒醒,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怎么了……我听听,好像是……!”他突然坐起身来,来不及整理好装束打开房门,一股窒息的浓烟笼罩在上空挥散不去,魔鬼的手仿佛就在此刻,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红色的火焰,凄厉的尖叫,混杂着孩子的啼哭,房屋烧得劈啪作响,刀光剑影,血染大地。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一切融合在了一起,只剩一片明晃晃的光和变动的暗影。袭来的是苦难,打破的是宁静,四个大字,四个令人恐惧的大字——叛军作乱。
“没办法了,现在的我们恐怕难以自保……”明诚和部下低声说着什么,“……唯有这一条出路……”我的思绪渐渐被拉回,“最后关头……建康失守在所难免……用绳子缒城出逃是下下策,但是……”
“明诚……等等,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什么叫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什么叫难以自保?建康还没有失守,我们的将士还能战斗,我们要留下来!”我拉住明诚的手,一记一记地,心脏重重擂鼓,“为守住建康,死又何惜?”
“你既然已经被任命为建康知府,危难关头又怎能临阵逃脱?!你,”我走到门边,“你看看,那些士兵还在拼死作战,你看看那些百姓还在受苦受灾,我们的国家危在旦夕,你却只想着逃跑,为了苟且偷生不管不问?你的自尊心呢,你那些豪言壮志、那些爱国之情现在在哪里?”
“清照,已经没有时间了,就当我求求你,随我离开吧。”
“不要再骗自己了,朝代更替兴亡本是常事,大局已定,再无回旋余地了,我们,不要再自欺欺人。”
“和我走吧,算是为了我。”
一路上缄默无语,只有星子冰冷的光,仿佛是对我无尽的嘲笑。从前所写的那么多诗歌,那些批判政治的、那些抒发爱国之情的,现在全是刀子,一刀一刀刻在我的尊严之上,我,羞愧难当!可是,再无争吵。抛弃国家与百姓的是我的丈夫,懦弱无能的竟是我的丈夫!
行至乌江,这里是项羽自刎的地方。为什么,明明有机会回到楚国,等待东山再起的他,亡了军队失了志向,便毫不犹豫地拔剑结束自己的性命?!因为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为了国家为了家乡,不是理应不顾生死的吗?
停下步伐,我逆着光,在落日的余晖之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为雄。至今思项羽……”我顿了顿,转头望向赵明诚,那个我爱了一生如今却难以面对的男人。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