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我把诺奖颁给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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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你被困在这里(6)

他愣了愣,嘴唇微微颤动,仿佛想要说什么辩驳,但却最终缓缓转过头去,以手掩面。我的眼前变得模糊,温热的泪水从脸上滑落。那一刻,即使是自己收集珍藏了那么多年的心血丢失,再难找寻,我也不会流泪;那一日,父亲被牵连家里遭落魄,我没有流泪;那一夜,城里发生叛乱,国家危在旦夕,我都没有流泪。但如今,我对我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感到失望,失望透顶。

“易安……”他的声音虚弱而无力,仿佛是没有了呼吸。连日来他身体每况愈下,可我未想到他的病竟会这么严重。我说的那些话对他打击太大,梦中都能听到他的呓语,他难以掩盖的懊悔自责。各种情感涌上心头,分不清是涩是酸,是凄苦是不安。

我站在远处定定地看着他,难以置信,不敢接受这将到的现实。他会离去吗?原来他会丢下我一个人。我以为他在桂花树下许下的,那个要守我一生承诺,不是儿戏。

“易安,在我弥留之际,你……也不愿意靠近我吗?”怎么会是弥留之际呢,真是在说傻话。

“想必你一定是恨极了我的。怎么不会呢,你的毕生梦想……不就是希望国家兴盛,百姓和乐吗?”不对,不对,停下!快停下!有什么东西马上要失去了,我抓不住,我抓不住。得赶快到他身边,不然我会后悔!

“因为我的……懦弱,咳咳,你一定……受了不少打击吧……让你这样毫无颜面,真是太……对不……咳咳……”我几乎是跌在了他的床边,紧握住他的手。

可是,下一秒,我再也攥不住的,是他的魂魄。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好一壶酒啊,可以忘掉愁苦,可以不再凄清!国恨、离愁,仿佛统统,统统都离我远去!是我自己种的苦果,自甘忍受此中滋味!真是公平。

明诚,你走了这么多年,想必定是恨极了我,若我不是如此倔强,你又怎会积忧成疾、因诗消亡?若我不是如此倔强,我又怎会颠沛流离,一无所有?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儿啊,从前我托你带去我的相思,那时的我还年轻。现在倘若你能听懂我的心意,能否带去我的话语?怎么可能,雁儿,现在谁也无法找得到他,这风景真是煞甚心情!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那年那月那时的桂花啊,今年可还开得艳丽?!斯人已去,我如黄花凋零,独守苦灯,独等天明!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次第,怎一愁字了得?!明诚,若我在这黄花微雨中香消玉殒,怕是能忘记当年你执手的承诺,怕是不会再梦见我们白头到老的梦,怕是也不会哭成泪人,伤心自怜了吧……明诚,为何不早早唤我回去……

她叙述完自己的故事后,便是半晌的沉默。

你只是被困在这里,反反复复做一个永远不会醒的噩梦啊。

“易安,”我轻轻唤她,“孟婆我终日守着这桥、这河,见多少痴男怨女不愿离去,可却从未见过如此之深的羁绊。易安,不要再被这份遗憾后悔困住,因为你丈夫他从未怨恨过你。不要再被自身情感与国家大义所困扰迷惑,因为作为一名妻子,你付出了你全部的爱,作为一名诗人,你付出了对国家全部的热情。”

“一个人的人生是多么短暂,可我们往往总还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做得不够。你无法拯救你的丈夫,也无法拯救你的国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能,只能独自吞咽泪水。可是因为你的努力,赵明诚他学会了如何去爱;因为你的努力,宋国朝廷的懦弱不会被世人记住,你们文人墨客最后做的顽强抗争却仍能被景仰、被后人视为启示。如果能付出自己全部的努力,沉积下亘古不变的信念意志,你还有什么值得去追悔?

“易安,离去吧,带着这一份信念与信仰,也许你与你的丈夫还会在轮回中相见,你更有可能再创造出一番奇迹。你可以再次为你的国家尽忠,也可以与你的爱人相守,活着的生命,总是比游魂好太多。”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这条清澈的河水,眼神迷离。

“准备好了吗,告别从前的所有,重新开始属于你自己的故事。”

她回头,憔悴一笑,微风轻轻吹拂着她的青丝,手中捧着几朵丹桂的她是出尘的仙子,怀着深刻的爱,怀着独自承担的无数个日夜的坚韧与刚强,她是脱俗而又纯净的桂花,永远散发着沁人的香与高洁的美。

“你看这桂花……开得多好。”

易安走后,男子从他人难以察觉的桥后走出。“她终于是走了,”他的眼中满是落寞与不舍,但语气甚为欣慰,“也不枉费我在这里苦苦守候几十年,又托付你劝她这么久。”

“说到底,你只是没有勇气面对她,向她道歉。你不知道如何表达从未改变的爱,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彼此的相见。你看到她因为你的离去而忍受折磨,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惭愧。你发现她竟然还记得从前的诺言,对自己的无用感到羞愧。”

“这份爱太沉重,我无法承受,却更不能丢舍。”

“生命是太美好又太严苛的奇迹,不允许我们回头重来第二次,自以为使她解脱的你不懂。赵明诚,她只是朝朝暮暮被噩梦所侵扰。而真正被困在这里的,却是你。”

钱悦

向明中学

“火车停了。”

“什么?”我凑上前去,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眼前这个刚刚清醒过来的女孩,在一个月前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劫难。村子里的人在山坳里找到的她,捡回来时昏迷不醒。

我是在这里支教,顺便负责为她作心理辅导的医师。据说在这一个月里,她不是呆愣地看着空气,就是沉浸在明显不怎么美好的梦境里,擦上她额头的干毛巾取下后总是湿冷的。

我问了话,她却再没有反应。低垂着眼帘沉默着。估计是经历了这样巨大的灾难,她已经算是非常坚强。对于这种灾后心理创伤的患者,我认为不应该一口气追问得太多,这对于病情百害而无一利。

但是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给她留下了纸笔,这是让她平和叙述的一种方式。

“因为大雪,我们的火车停了。”班长走进车厢里,轻松地宣布道。

“过不多久就会好的,不用担心。”

座位上的同学面面相觑,只能自认倒霉。车厢里的情绪还算稳定,人们拆开携带的零食和书籍开始消磨时间。

而火车一直停到半夜,车里的同学包括其余的乘客已经有了几轮骚动,此时终于挨不过漫漫长夜开始长眠,车厢终于寂静下来。

突然,有人开始喊:“雪下大了!”

我第一个趴上窗沿,果不其然,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轨道边一望无际的乱石丛里已经鼓起了好些个坟包,我心里发冷,与此同时车长也招呼着车厢里强壮的男性下车帮忙,许多男同学也下了车。

大雪积在火车头和轨道上,车子根本动不了,像是被禁锢在一个沉默的白色死亡里。我和小满还有另外的一些女孩子靠在一起,暖气似乎有些后劲不足,等到它完全耗尽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男人们在车下奋力地自救,拿各式各样的工具或是干脆手刨着雪堆,但是几乎是杯水车薪。

“前轴都断了。”班长气喘吁吁地上车,坐在一边,脸上有挫败的表情,“还有机器里面也有问题……没用了,等人来救吧。”

女孩之间有惊恐的声音发出。脸色灰败的男人们陆陆续续地上车来,似乎是为了留存不多的体力而没有人说话。车厢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小满,因为挨着暖气她的脸红扑扑的,“我有点害怕了。”

“没事,吃的肯定够。”她脸上明晃晃的笑容一闪而过。我们又相互依偎着,怀揣着明天一切就会变好的愿望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醒来,似乎情况更加糟糕了。

“为什么还是没有人来救我们?!”车上有乘客发出不满的抱怨,夹杂了一些慌乱。过了一会儿有人大声地悲号道:“有谁会来救我们!有谁愿意进来这鬼地方救我们!”

“暖气快要没有了。”小满的脸色如常,只是令人窝心的红扑扑的色泽消失了。我也抬头看着暖气孔,抬手去摸了摸,确实,疲乏得像是在苟延残喘。

“迟早食物也会被吃光的!”坐在前排的一个大个子的男人猛地站起来,其余的人都得仰头看他,视角一下子变得狭隘了,光线更暗,确定收敛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后,他继续粗声道,“我们必须有平均分配的制度。这样,我们把所有的吃的全都上交,然后每天按人头配给。”

尽管有所不适,但是对于这个决策没有什么人有异议,大家上交了包里仅存的不多的食物,连糖果都没有放过。

于是连着这么三两天,起初火车上的食品还可以供应,到后来就只有绝望的那些上缴的零食了。加上暖气不足,身体需要的热量更多,特别是血气方刚的男生,正在长势里,那样一些配给根本不足以填饱肚子,连眼神都饿灰了。我手里攥着一快鸭脖慢慢地啃,恨不得从骨头里咬出肉来。小满正在吃的是不知道谁上交的一块蛋糕,时间太久,都硬了。

我看着手里一堆被咬得细碎的残骸,对小满说:“会不会被困死在这里了?”

小满嘴里艰难地嚼着蛋糕,然后像吞石块一样地吞下肚子,“你不要怕,会有人来救的。越是害怕,就死得越快。”

她镇定地说完,又咬下一口。

第六天的时候,连存粮都吃光了。

我把口袋里最后一粒椰子糖塞进眼神已经有点飘忽的小满嘴里——她的运气一直不太好,总是抽到不怎么样的东西吃——“还好么?”

这时候,坐在前排的大个子又一次站起来,说道:“我们要建立一个制度。”

大家已经没有精力去反驳,甚至于连感到不适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趟列车上有多少人?”他问乘务员。

“五十个。”因为是春节前,这个时间点出行的人极少,我们也是挑准了这点才选择了出门旅行。

“我们要投票。”大个子虽不如几天前声如洪钟,但是靠着体格的支撑还是十分的结实,“得票数最高的几个人,要被吃掉。”

人们先是惊愕,惊愕地发不出任何的声音,然后居然沉默着达成了意见的统一。

简直像是嗜人列车的情节。

为了活下去的人们,开始变得残酷,并且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

于是那一天,我们每个人手上,都领到了一张纸条,座位号码就是每个人的编号,然后根据编号来投票选择我们今天的晚餐。

每个人的眼里都露出一种光来,像是根本压抑不住的本性,饿得灰败的眼神都亮起来,像是即将燃尽的火堆最后的一簇迸发的光亮。

我还是紧紧挨着小满。不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把自己的票投向彼此。

几十个人对食物的消耗,还是巨大的。

第九天的时候,车厢里已经只剩下了十个人。

有几个同学已经被吃掉了,也许我把票数投向了他们,也许没有。总之在那几天里,第一次尝到人肉的味道后,我开始浑浑噩噩,我把自己的票给了小满,由她来代我投票。

我无条件地信任我的死党,不论何时何地。

雪还在下着,我如同行尸走肉地吃完饭,斜倚在车窗上,额头碰着冰冷的玻璃,先是不适应的,然后开始麻木。

暖气反正是没有了,车厢里又冷又湿,有长久未洗澡发出的味道,还有一点点,难以嗅觉的血腥气。

那天小满把我喊到厕所门口的过道里,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惊恐。

“他们说,明天要把票投给你。”

我愣住,这完全是意料之外。

“这个制度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那大个子的亲友多,他是有控制力的,但是……我们这边的人太少了。”小满面露悲戚。确实,我们的同学已经有不少都消失了。很多人都觉得孩子没有能力,留着也没有用。

我还是傻站着,感觉身前身后的车厢里的人们,都是一头头的恶狼,纷纷甩着獠牙,眼中是阴鸷的光,要把我拆吃入腹。

“惊蛰,说实话,你想活下去么?!”她的眼神忽然坚定起来,向我踏上一步。

“我……”忽然觉得难以启齿。

“想么?”

我闭着眼睛,认命地点点头。

“那你听我的。”小满咬着牙,恶狠狠道,“杀光他们。”

其实,我觉得我似乎是做错了。

但似乎又没错。

小满不愿意喊别人,“除了你我不信任别人。”这就意味着别的人都要死。我不是没考虑过人性,但是在自己的生死关头,想的,全是自己。

“完事之后,我们就可以等救援,还有充分的食物储备。”小满斜睨着那些人,好像在她眼里已经是一摊烂肉,“吃不完的尸体就扔掉,总之,我们是无辜的。”

于是,等到人们入睡,我们两个还是苏醒的。小满拿着小刀逼向第一个人……

但她毕竟不是适合做这种事的人,下刀的时候她的手在明显地颤抖,我的手里也攥着刀,尽管没有动手但是抖得不比她轻。对着第一个猎物动手的时候就出了岔子,因为那个女人醒了——黑暗中她发出惊心动魄的尖叫,我的刀几乎要掉到地上。

人们迅速地苏醒过来,有人用最快速度打开了手电,有光打在我俩的身上,我被晃得直眨眼。

——怎么办,我要被处决了么?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我喉咙里发出怒吼,刀尖对准了前方的小满。

我咆哮道:“你居然要杀我!”

小满转过身,还有许多人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脸上闪过冷笑和绝望,然后猛地推开人群,跳出了火车。

我读完了这个故事。

我看着依然不作声的女孩,“所以,你是……惊蛰?”

她不说话。

被背叛的小满,冲进大雪里,想必是凶多吉少吧。虽然,想必当时的她,心里已经与死灰无异。

“我梦到了这个故事,写下来而已。”女孩突然平静地说道,脸颊被暖气烘得红扑扑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许,我是惊蛰吧。”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倒在山坳里?”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