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我的朋友克罗诺皮奥还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在桌子上敲打着节奏,我怎么也不能打得比他好,我觉得我永远没办法成为一只克罗诺皮奥。
我一直想在大学学环境科学,有点兴趣,工作也很好找。我发现一所在北京的、名字里带着“林业”的大学非常不错,在上海的分数线也很低——原因大约是名字不好听。我的朋友吃了一惊,激动地跳了起来欢快地说:“那里有个叫野生动物保护区的专业,我想去来着。”
他说野生动物保护区专业的学生上课就是学哪种动物长什么样,哪些动物什么时候交配什么时候生育,如果一只母的藏羚羊发情强行被一只公的食肉龟搞大肚子了该怎么办等等等。毕业了之后绝对能找得到工作。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有一个小木屋,里面有个手摇发电机。每年会有休假,工资很低。但是退休了之后待遇很好,是公务员待遇等等等。
他说每年可可西里都有志愿者被偷猎者打死。
他说他最近喜欢给家里养的植物分叉。比如把一颗仙人掌的两个球分开来分别栽好,都能活。他说他们家原来只有一颗仙人掌,现在有八棵了。
“咔。”他说。
我的朋友成绩不太好,我问他高中分科想选什么,他说大概加生物吧。
我是生物课代表,但是期中考试我生物考了倒数第二。
我的朋友克罗诺皮奥家里养了一只大乌龟,有一天乌龟脱壳了,他把乌龟壳放在上衣的口袋里带给我看,是透明的。
有一次上政治课政治老师说她上次看到她养的乌龟的壳掉了,网上一查说掉壳的乌龟可能快死了。政治老师吓了一跳特别害怕。
政治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朋友克罗诺皮奥低下头小声说:“老、老师,那叫脱壳。老师你真的没问题吗老师……”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巴西龟,后来因为要出去玩没有放足够的肉然后它就饿死了。我家以前还养过好多绿色植物,后来它们都死了。我觉得我永远没办法变成一只克罗诺皮奥。
某一年鬼节的时候,克罗诺皮奥骑自行车一个人去了某一块公墓旁边的大道上。当时视野不是很清晰,克罗诺皮奥看到路边上庄严地蹲坐着一只纯黑色的狗。克罗诺皮奥骑自行车骑得离它很近的时候那条狗也不躲开。正在克罗诺皮奥从它面前经过的时候,那条狗忽然看了他一眼。
“当时我的自行车一歪,掉链了。”
克罗诺皮奥赶紧骑走。
克罗诺皮奥的妈妈有一次开车送克罗诺皮奥回家,那天正好是一个什么节日,还有点下雨。开车路过一片墓地,快要离开的时候突然有几声响雷发作,闪电劈在了墓地那个方向。克罗诺皮奥想过去看,他妈妈赶紧把车子开走。
他妈妈说:“大概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吧。”
克罗诺皮奥讲鬼故事很吓人。他讲什么故事都讲得好。
我小时候看《鬼吹灯》看得睡不着觉,我觉得我永远没办法变成一只克罗诺皮奥。
“克罗诺皮奥克罗诺皮奥?”
“克罗诺皮奥克罗诺皮奥。”
“我?”
“克罗诺皮奥。”
前些日子看了王小波先生的一篇短文《文明与反讽》。小波一开头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天一个基督教徒被几个野蛮的异教徒抓起来了。异教徒把基督教徒绑在一根木桩架在火堆上。他们围起篝火跳着神秘的舞蹈。过了一会儿,这个幽默的基督教徒——我们姑且就认为他是幽默的——说:“正面快熟了该翻面了。”可惜没文化的异教徒当然不能理解基督教徒的幽默,于是有趣的基督教徒就这么没滋没味地被异教徒给吃掉了。
王小波的结论是,反讽这种特殊的表达是需要较高水平的文明才能够理解的。而我所想表达的,不主要是探讨文化的进步与衰退。而是认为,异端——很大一部分都是奇才——是一直被排斥的。作为一篇关于新闻媒体与社会责任的报告,《哈钦斯报告》非常清晰地阐述了一个社会和领导者是多么地不想看见所谓的异端的出现,于是消防队员和思想警察也成为了消除异端的工具。因此可悲的是,在基督教徒一直不断地被野蛮的异教徒吃掉的同时,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圣人依旧宽恕了那些一直朝他丢石子的凡人。即不管是怎样的异端,他们的生活必然会经历和别人不一样的一些困苦。如今的社会愈发地开放了,然而我的克罗诺皮奥朋友依然不能如愿地到可可西里去看犀牛和藏羚羊打群架。
“别人怎么看我我都不管,但是我没有成为我十二岁时想变成的那个样子,我让我自己失望了。”
我喜欢我的克罗诺皮奥朋友,但愿他有个好的前程。
钱小琳
七宝中学
天使的肉身,人类的灵魂,以爱为媒介,沦落为魔鬼的新生。
一
郝医生是住在小镇西街的年轻医生,每天7点整都会准时拉开私人诊所里厚重的窗帘,摆一盆盆栽在窗口,然后静静地等着小镇上有需要的人来找他看病。郝医生的性格算得上是温婉贤淑(虽然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性并不是很合适),再加上医生这个行业本来就是积德,小镇上的街坊邻里只要看见他,每个人都会和他和和气气地打招呼。
今天也是一样,郝医生在6点50分的时候准时抱着刚刚买回来新鲜出炉的面包,打开诊所隐秘的后门,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6点57分吃完奶油面包,6点59分给盆栽浇水,放出窗外,7点整准时拉开落地窗的窗帘,坐在门前的躺椅上,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一边等着第一个病人。
今天的第一个病人是芙莉亚,郝医生一边帮她拉开椅子一边笑着问:“这回又是哪里不舒服?你都快变成我的常客啦。”
芙莉亚白皙的脸上一红,然后慌忙用长发遮住脸颊,生怕别人看出些什么似的,故意提高声调说,总觉得前两天的感冒还没有好,是不是要发烧了之类的话。郝医生笑笑,走到台前抽出一根温度计,“啊——”
“啊——,唔。”芙莉亚一回生二回熟地含住温度计,然后在郝医生回房拿点药的时候,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屋子。
屋子不大,是木头框架,虽然有些年头,但更添温馨,会诊室里除了工作台、两三把椅子之外就只有一大排的书架,书架上的书摆放得极为整齐,从高到矮,一本本挨得紧凑局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整齐的书架。偌大的会诊室只连着一条长长的走廊,白天不会开灯,看起来幽深得不知道通向哪里。然后又想到郝医生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整栋房子在少女的心中都变得熠熠生辉起来,心想着我本就喜欢这样古老的房子,郝医生真是温柔啊如何如何——
“在瞎想些什?”郝医生纤长的身影从长廊的阴影里面闪出来,芙莉亚一边等着他从自己嘴巴里把温度计抽走一边抱怨着他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吓了自己一跳,一边抢着还没有离开的这段时间和郝医生聊些有的没的。
“最近镇上好像有奇怪的事情发生,知道吗?”
“啊,是这样吗?不过镇上的治安一直这么好,不大会有小偷啊什么的吧。”
“嘛,不是这种事情啦!”
“那是什么?”
“就是啊……铁匠玛索,你还记得他?”
“当然,我这里许多用具都还是拜托他帮忙做的呢,说来什么时候要去拜访一下。”
“别了……听说啊,玛索家的小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前两天还好好的,昨天开始就醒不过来了,人是活着的,就是怎么也叫不醒,街上的大家都说,会不会是被魔鬼偷走了灵魂?”
“诶,怎么会这样?!”
“所以郝医生你最近当心一点哦,半夜就不要出门了,小心……被魔鬼偷走灵魂哦!”
“不会的啦,不要吓唬人啦,我好歹也是成年人,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
“切,我才不是小孩子,再过几个月,我也就是成年人了,再说我哪里有胡说八道,我这明明是在关心你!哼!”
“好啦好啦,谢谢你的关心。身体没什么事,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就再休息两天,这些都是一些比较缓和的药,你先拿着吃,再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
“知——道——啦。那再见咯!对了话说回来这盆盆栽是医生养的?每次都能看到它。”
“嘛,算是吧,我只是帮一个朋友暂时保管吧。”
“那你一定好久没有和你朋友见面了,这盆盆栽在你这里放了这么久。”
“是啊,不过马上就可以见到了。”
“啊,郝医生的朋友我也好想见一见啊,一定是一个和郝医生一样的好人!”
不知为什么,芙莉亚总觉得今天的郝医生和以往不太一样,本来他身上就有极干净圣洁的气息,今天看来确实比以往都要浓厚,郝医生用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眼眸看着她。
“啊,会带上你的,就差你一个了。”
二
玛索家的小女儿还是没有醒过来,找过医生治疗,也找过神父赐福,可是到现在还是没有见效,这对玛索一家的影响是极大的,玛索爱极了这个女儿,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儿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芙莉亚说来也是一个幸福的女孩子,家庭圆满,家境良好,所以在平时学习之余,总有些时间来想些有的没的或者圆满一下她的诸多爱好。典型的少女,憧憬爱情,热爱罗曼蒂克,喜欢温柔纤细的男生,对有一点小黑暗气息的东西也十分着迷。
最近芙莉亚恋爱了。距离上次去郝医生的诊所差不多有三天了,这三天整个人就像是低烧一样,轻飘飘的,脑子里什么东西都待不长久,唯有郝医生的身影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像是着魔被附身了一样一遍遍地想他纤长的身影,黝黑的眼眸,幽暗的气息,觉得他简直就像古堡里的王子一样英俊,无与伦比,又像是想象中的吸血鬼一般优雅,邪恶。
用什么来形容他好呢?找不到适合的词。
郝医生口中的朋友芙莉亚也听他说到过几次,之前对他抱怨朋友和自己闹别扭的时候就有聊到这方面的话题。如果郝医生两次说的是同一个人的话,那这个朋友应当是位男性,有着浅棕色的头发,脾气有点反复无常,却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
据郝医生自己讲,这位朋友从小照顾他,甚至,还救过他的命。
可是这么好的朋友怎么就这么久没见呢?郝医生一定很想他,当时提起就是以一种极温柔的口气说“我啊,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这么温柔的开场白,如果对方是一个女性,自己一定会吃醋到死吧。
三
我啊,有一个朋友,曾经有一个朋友。个子长得很高,人也很精神,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就像你和你的朋友一样。他处处都比我优秀,无论是成绩也好,别人的评价也好,就连最偏心我的父母亲都对他赏识有加,说我在哪儿都不如他。可是他就是和我很好,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一直说,那是因为我性格好。
这样看来,的确是这样。虽然从小到大一直是他在帮我,但是若是没有我的包容和在别处的打点,就他那个臭脾气,能混得这么好才怪。他的脾气也特别差,就像你的朋友一样,我们也吵过架,像你们一样,但是还是会发现,谁都少不了谁。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我们相伴了十几年,他最后还救了我一命。
“救了你一命?发生了什么?”
是战争。
“战争?最近几十年很和平啊。”
是在遥远的地方,我来的地方,一场惨烈的战争。
四
“你的朋友什么时候会回来?”
“马上就会回来了。”
——就差你一个了。
五
芙莉亚抱着一些面包向郝医生的诊所一路小跑过去,这时已是快要黄昏了。父母还在工作,并没有到家,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亮西街的街头,熟悉的房屋和熟悉的邻里的影子被拉长,显得美丽又诡异。她的脚步明快又沉重,不知是走向起点还是终点。像是急切地寻找着天使,又像是恐惧地躲避着恶魔。
她从未像现在一样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他,想要看到他的身影。这个点,诊所是要准备关门了吧。
近了,近了,已经能看到西街深处爬满爬山虎的木屋了。
一步,两步,芙莉亚推开诊室的门,轻轻地掀开诊室厚重的窗帘,寂静得像童话一般的会诊室,幽暗得像地狱一般的长廊。
她慢慢地走进长廊,放大的瞳孔努力适应着长廊里昏暗的光,她的直觉让她回头,身体却不受控制,就这么走到长廊尽头。
尽头,是一间房。
“咔嚓”,房门开了。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其中,像是知道她会来一样,好像是在等待。
熟悉的人转过身,用熟悉的眼睑对她摆出不熟悉的微笑。
——她感觉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离开了她的身体。
六
小镇上最近又生出些事。
郝医生突然要搬走了,什么都没带走,就抱着一盆盆栽,别人问为什么,就说是等到了一直在等的人,可以离开了,小镇上的人虽然舍不得他离开却也都对他抱着诚挚的祝福,送这个送那个,说着什么随时都欢迎回来之类的话。然后郝医生笑笑,却也不说什么。
敏感的人都觉得,郝医生变了。
然后又在几天后,芙莉亚的父母终于在西街的角落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芙莉亚,症状和玛索的女儿一模一样,一睡不醒。
七
不管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是有天堂的,那么相对应的,自然就会有地狱。但是无论是天使、人类还是魔鬼都会迎来死亡,那么就会有寻找永生或者是复活的方法。活着的诱惑是绝对的。只可惜世界的法则便是等价交换,没有无条件的生,却有有条件的死。
以天使的肉身——“他身边就有极干净圣洁的气息”。
人类的灵魂——“玛索家的小女儿还是没有醒过来”,“就差你一个了”。
以爱为媒介——“我啊,我有一个朋友……”,“芙莉亚恋爱了”。
沦落为魔鬼的新生——郝医生模样的人,脸上挂着从没有过的阴冷微笑,凭空生出的翅膀黑得刺眼。
“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