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光热在那个冬天之后只残存着一丝余息。在那个无人陪伴的冬天,我把自己扔给了书籍,来充实空虚的生活。我把那封残忍的邮件打印出来,在一场又一场考试后细细阅读,提醒自己F其人曾经如此真实地存在过。直到有那么一天,我坐在咖啡馆的一角准备即将到来的托福考试,高高的椅背将我的背影挡得严严实实。然后,我看见了我同班的朋友们——衣着光鲜、容光焕发,甩着长发优雅地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她们从叽叽喳喳的低语到按捺不住地开始高谈阔论,不时爆发哄笑,我厌恶地收起书本,准备远离这个被搅乱了宁静的喧嚣之地。忽然,我听到了关于F的消息,我心头一震,不受控制地坐下来旁听。显然我的朋友们也认识F,还知道他的生活琐事,仿佛相当熟识。然后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你说小朋也真傻,我们平常对话中有那么多漏洞,她竟然一概视而不见!我跟她说,F是把自家电话和前女友手机号编成一个微信号碰巧搜到她,这家伙还真相信了!”随之爆发的笑声,将我完完全全地淹没。
F是假的,在她们口中这是一个对于我的冷漠的“小小报复”。我的朋友把F的世界当做一场游戏,仿佛造物主般拿捏着我的喜怒哀乐,欣赏着我如何为一个并不存在的朋友快乐、伤心、悲痛、失望。
F是假的,而他曾经让我觉得那么真实,真实到只需要轻轻捅破。
我的朋友们尽兴过后离开了咖啡馆,留下了满桌残羹。怔怔地望着在风中半凉的咖啡,我开始感到一阵一阵的恐惧,像触手一样紧紧攥着我的胃囊。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诞生或许只需要一个ID和几张照片。真相可以来得如此虚伪,而虚假也可以这么真实。你永远不会知道屏幕对面的人是谁,而失去网络,人与人形同陌路。多么可悲,人们之间的真实关系虚假到,只要轻点鼠标,就可以失去联络。F可以是假的,那么我和“他”一起度过的、那无比真实的六个月呢?那么这个真实存在的世界呢?我忽然很想抡圆了胳膊扇那个说什么世界上任何两个人之间只隔着六个人距离的专家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有一个朋友。而他从未存在过。
穆 然
复旦大学附属中学
我有一个朋友,他姓齐,我们且称呼他为齐先生。他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总有一些奇怪的爱好。可是他是我们的好室友,如果地震了,他一定是第一个抄起笔记本并不忘记带走鱼缸里养的甲鱼的人。没错,他是一个喜欢养小动物的家伙,而他这种爱好曾经使我难忘。后来在街边的一家小咖啡店里,他给我们重新讲述了那个不同寻常的却又渐渐快要淡忘的故事。
小咖啡店为了营造气氛,把黑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钢琴手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敲着钢琴键盘,零零碎碎的音符像眼前咖啡杯里的巧克力屑,最初略显突兀,却又慢慢融化到奶沫里,盘旋着,隐隐投射着被隔绝在窗帘外的午后阳光。我们听着齐先生讲他的故事,声音低沉有磁性简直像乐队里的低音贝斯。
那年清冷的深秋,齐先生带回来一只兔子。
“那天天气真是太冷了,”他说道,“我简直以为冬天到了。你们能想象吗?或者说还记得吗?那天的天空是苍白的——活像在氢气中安静地燃烧着的氯气产生的火焰颜色。”我真诚地请求他不要破坏气氛,毕竟当年他的化学其实不怎么样。“好吧,好吧。”他略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袖口沾上了杯子里的焦糖玛奇朵。
“天哪,那只兔子的颜色实在是太可爱了,灰灰的,还杂着一点麻色,就好像一个胡乱裹着麻袋的小孩子。黑亮的小眼睛从毛里面露出来,耳朵耷拉在脑袋两边,长长的像舞累了的戏子的水袖,没精打采的,我想这一定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睡眠。他警惕地看着我,还想往后缩,真是的,有什么好缩的嘛,后面还是铁笼子呀,不冷吗?我把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他还是不为所动,不过瞧着还是特别可怜的样子,一副‘已经逼我到这种地步了还想怎样’的神态。小身体毛乎乎的,鼻子一耸一耸,两只小前爪拼命往肚子下面躲。眼睛水汪汪的……哎呀呀,我想他要是有泪腺一定已经眼泪汪汪的了。”
说起那只兔子,我与一旁的张先生交换了一下眼神。张先生也是我高中时代同寝室的一位朋友,深受齐先生的怪癖之苦。我们都记得那只兔子,怎么能是“可怜又可爱”的呢!张先生的右手食指上还残留着当年兔子恶行的证据:那只兔子狠狠地咬过他。他的手指当时血流得吓人,我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凶狠的兔子,食指上的血甚至流到了中指上,伤处血肉模糊,我还曾为那些喂了兔子的胡萝卜和白菜帮子感到难过。说那兔子像个戏子,也是有几分相似,性子虽然烈了点,但是其他时候还可以称得上优雅,而且在齐先生面前装得也很像那么回事。
“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他确实不太好相处。”齐先生慌忙补充道,“但是有时他还是不错的。比方说,他从来没有在宿管阿姨查房的时候给我们找过麻烦呀!”他指的是那时候,一到阿姨来查房,他就把兔子放到阳台上藏起来的事情。我认为阿姨并没有想过,会有一只那么聪明的兔子,能够在她来检查的时候躲到空调外机后面或爬到抹布下趴着来隐蔽自己。张先生就从来不喜欢那只兔子,自从被咬了以后,他总是悄悄地把兔子从阳台里接回房间并且打开笼门,指望他能让自己陷入麻烦。不幸的是,兔子比他想象的要聪明得多,在我们寝室一躲就是三年。
“小花是我的小朋友。”齐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他有严重的眼疾,墨镜无法离身,“我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和他说。”那时候他竟然给兔子起了个名字叫小花,我还问过他怎么不叫小麻花,结果他还没表态,兔子就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我告诉你们,他就是我的一个朋友。我还记得那会儿我悄悄在晚自修的时候把他带到教学楼里去,趁着下课让他到操场的草坪上散步的场景。晚风习习,小花吃够了草就在我前面不远处慢跑。黑沉沉的暮色把天上的云都染成了深蓝色的,能听见远处码头不经意传来的一声轮船汽笛,沉闷又温和,像利刃划破了空气,但是传过来时已经被削弱了势头。”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我当时总是害怕不小心踩到小花的尾巴,哈哈。我看不太清楚别的但是能够听见操场另一端的那群学生大喊着,被空气荡漾得听不清楚具体内容但与远处的树林间风声交织在一起。啊,年轻真好。”
说起兔子的夜间表现,我只知道它从来不睡觉。每天半夜12点都能听见齐先生准时爬起来照看它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嗯,小花是不怎么睡觉。我怕他着凉,只好每天晚上给他盖点毯子之类的保暖。其实一开始根本没想到,直到有一天半夜我去上厕所,刚一靠近他才发现他根本没睡觉,眼睛猛地睁开,死死瞪着我,但是在发抖。两只眼睛像黑玛瑙,亮得不行,一直看到我心里去,我给他盖了点毯子就开始和他说话,他也就认认真真地听我说。小花能听懂我说些什么。”
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因为我想起高二那年,齐先生的父亲不幸病逝了。自从他的母亲早逝,在他十六岁前,他的父亲就带他走遍大江南北,最后才在这个江南的临水城市暂时安顿下来。他的父亲去世,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的生活像一潭静水被打乱了波光荡漾的节奏,努力掩饰着却被我们这些旁人看出来,又不敢伸手抚平他的伤痕,生怕那些伤痕又渗出血来。
那时候他整天脸上挂着笑容,但是我们无法得知他眼镜后面的眼神究竟有多么悲伤。我们也从他口中得知过他的父亲。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语气中却已透着淡淡的沧桑,回忆着他与父亲如同《白马啸西风》的大漠时光。他还告诉我们:“我阿爸带我去钓鱼;我阿爸带我去游泳;我阿爸带我去小溪里捞蝌蚪,我们站在大石头上用衣服的兜帽捞蝌蚪,蝌蚪好不容易捞到了却又漏回去,我着急去捉结果直接掉进水里,阿爸又得把我救上来,我们一整天一无所获但是很开心……”本来是洒满了细碎阳光的故事,言语间又莫名地充满悲凉。
其实当年那些话他本不是对着我们说的,是他蜷缩在床的角落里,双手捧着他的兔子说的,浑身无法抑制地发抖,上铺的张先生都能顺着床架子感受到他彻骨的悲伤。“小花是个好朋友,听我说我阿爸的故事,安静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好像看到了小时候我阿爸的眼神。小花身后挂着蚊帐,他一边听我讲,耳朵都支起来了一些,末端还在轻轻抖动。他很温暖,我甚至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两层情感,一层是我已逝的父亲,一层是小花为我撑起了世界一角的温情。当时幔帐轻轻牵动,在月光下我仿佛看见我阿爸又回来了,拍拍我的肩膀,对我微微地笑……小花那时候也看着我,微微地对我笑,尾巴扫过我的手掌心,我调侃他‘你的尾巴太短啦,够不到我’,他居然一下子扑到我脸上用肚皮蹭我……”
“即使我不打扰他睡觉,他也不睡觉,晨起甚至能看见黑眼圈。你们还记得后来我在寝室里点了各种奇怪的香吗?可是小花还是不睡觉。”听到这里我简直想把手中的咖啡泼他脸上——那种奇怪的香!导致我们多少个不眠夜啊,他竟然还指望兔子靠这种东西睡着?“爱兔心切。”张先生开口评论道。
“后来我想通了,小花不睡觉一定是为了给我托梦。”齐先生终于发现了他已经一片狼藉的袖口,但只是把那一块脏了的地方卷了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一个人,身材修长,身着麻布衣裳,在城门深雨中与我共撑一把伞,走过城南开了又败只剩下斑驳的花墙,宁静地朝我微笑着,简直如水如青瓷一般美好。然而我却记不清他的面貌,只记得我们在遥远的梦里走过了青石板的老街,走出梦境。醒来时我只觉得一阵释然,生活恍然间雨过天晴。原来是有这么一个我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人,在陪我渡过难关啊。后来我把梦告诉了小花,天哪,他的三瓣嘴居然露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
“得了吧,”我打断他,“你直接说小花是你的梦中情兔呗。”齐先生有点着急地摆了摆手:“我说过小花是我的朋友!”钢琴手已经把断章连成了谐谑曲,仿佛也在嘲笑他。“我只是想说,我的生命中原来一直有这么一位朋友罢了。”齐先生又摇了摇头,重新挂上微笑说道。齐先生并没有不合群,相反,他一直笑眯眯地对大家说话,然而,我们三年的高中生活使我意识到,他本来是一个把孤独藏在心灵最里面的人。
“我带小花去周庄听了一回戏,他很感兴趣的样子。我喂他吃了一点阿婆茶里面的花和莲子羹里面的银耳,美容养颜啊。”原来如此,我们一直不知道他有一次消失了一整天是干什么去了。而兔子的食欲,一直很惊人。夸张地说就是一边吃一边拉的节奏,每天齐先生打扫笼子都很无奈,没吃完的食物和一颗颗小咖啡豆一样的兔子排泄物混在一起,可是他不得不先把它们倒掉,然后教育他的兔子注意饮食卫生。我想象兔子对齐先生没好气地说道:“你有病。把你的厨房和厕所放在一起你怎么注意卫生?就不能换个大点的笼子嘛!!!”
齐先生后来却不怎么喜欢听戏了,因为一年学校的艺术节上有一位男同学唱了戏后,他回寝室就发现兔子不见了。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像失去父亲那样消沉,只笑笑,对我们说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没能等到兔子比他先离开这个世界,真是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事情了。“没有永远都不会离开的朋友。”齐先生把他的咖啡一饮而尽,“如果要对小花说一句煽情的话,我想说:‘谢谢你给我的爱,让我至今难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我明白这是我们这次重聚的尾声。于是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咖啡馆。齐先生却并没有与我们一同离开。
然而真正想到把这次聚会的故事记下来,却是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张印着照片的明信片,是一个年轻男人正在推开一扇门。他披着一件灰中夹杂着麻色的长毛大衣,里面却穿着一件戏服,水袖一直垂到脚边,面容是朦胧的美丽。我一眼认出,那就是我们“听齐先生讲那过去的事情”的那间外观像邮局般碧绿的小咖啡馆,窗子样式却古色古香。可以辨认窗内围坐着的三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张先生,还有一个就是齐先生。清秀的题字写着:“无须担心,会有一个朋友陪他到最后。”
最令我奇怪的是,署名竟然是——“小花”。
李冰倩
金山中学
西伯利亚的春日到了。
太阳从雪域的那一头露出了脸,照得全身都暖洋洋的,我不由得眯了眼,伸个懒腰。
“嗷呜——”
对着金色的太阳,我伸长了脖子嚎叫。
“嗷呜——”雪域的不远处,我的儿子,他也在嚎叫。
蹲下了身子,趴在地上,任阳光抚摸我的皮毛。不远处,我的那两个刚出生的小孙子,正在嬉闹着,练习着儿媳妇教的捕猎技巧。
我已经老了,晒晒太阳才是应该过的生活。
阳光的温度真是舒服,不由得想起了我的那个朋友,在他的院子里,也是这样舒服的温度。
那也是一个这样温暖春日的早晨……
阳光洒在院子的青草地上,镀上了一层金色。我那样缓缓地走出属于我的小窝,抖了抖身上的皮毛,再仔细地理理。母亲曾一直夸我的皮毛是全家族最美丽的。
好饿,该是进食的时间了。
“吧嗒。”
院子的铁门开了,果然,克里斯带着我的早餐出现了。自从到他家之后,我就像人类一样,一日三餐从未间断过,这种日子真是惬意得让人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