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样鲜美的血味儿,我伸了伸舌头,克里斯真是不错,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这么新鲜的牛肉了,快要迫不及待了。
“喏,威廉……”他叫着他自己给我取的名字,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它,“给,这是鲜牛肉,很棒吧!”
我没有看他,只是对着我眼前的鲜牛肉,想着该从哪里下口会比较好。
“嘶……”
我一颤,停下吃我美味的早餐。用凶狠的眼光瞪着克里斯,龇起了还带着血迹的牙。该死的克里斯,不会轻一点吗?你难道不知道我的伤很重吗?
他一愣,果然是放轻了手脚,揭开我身上和腿上的纱布,那里还带着隐隐的血色,伤口长出了新肉,在阳光下粉嫩粉嫩的,像极了那个时候母亲的伤口。
“呜——”我低沉的悲鸣,我的母亲现在……
无心再去享受那块鲜美的牛肉了,我相信母亲在她的一生中都没有吃到过这么鲜美的肉,她只是家族里一头卑微的母狼罢了。
我趴在地上,克里斯轻轻地抚摸我的头,这样的春日,舒服极了。
我想起了西伯利亚,我的故乡,也是这样的寒冷中的温暖。我的家族是西伯利亚雪域里最强大的家族,我们的首领——我的父亲是最强壮的勇士!西伯利亚的每一头雪狼都知道他的名号!
只是,就算强大如父亲,也终究敌不过死神的召唤。父亲去世了,依照狼族的习惯,死去的狼是要被家族分食的。我含着泪,不肯下口。
可是,我的哥哥,父亲的第一配偶、家族中最尊贵的母狼的儿子,他竟然二话不说地吃掉了父亲的心和肺!只有家族的首领才可以享受的内脏部分,而且是父亲的内脏!他这是在自诩自己为首领吗?
我愤怒了,咆哮着冲向他,瞪着绿油油的眼睛,凶恶地龇起了牙,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可怕,尽管我从来都不曾打败他。
他高傲地站在我的面前,家族中所有的成员都停下了动作。父亲死了,新的首领该出现了,我和他的决斗带着必然和决绝……
“呜——”我翻了个身,离开克里斯的手。剩下的事我不想再记得了,脑海里只是血红的颜色和母亲在决斗时冲上来的身影。
结果很公平,输的一方无条件离开家族,赢的一方成为首领。
那个春日里,我带着满身的血迹,无力地倒在雪域的土地上,温暖的阳光在身上的温度一点点地流失。光,照进眼睛里的灿烂在缩小,在粉碎。直至最后一秒,我看见了背光的,高大的克里斯。
换了个姿势,舒服地趴在克里斯的腿上,这个疯狂的动物学家,我的朋友。跟曾经的我一样,热爱着西伯利亚的雪域,热爱着雪域里的狼族。只是他的妻子似乎不怎么喜欢我们这些动物,尤其是在看到那时奄奄一息的我,那眼中的愤怒和鄙夷,就连我这头狼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之后的生活,便是像一日三餐般规律的吵架声,那女人尖锐刻薄的话语,总让我忍不住打个寒战,她像极了我曾经的家族里那头高贵的母狼。
直到,一切变得平静。
克里斯,我可怜的朋友,依旧是那样微笑着给我送来每日的餐点,依旧是每日来给我查看伤口。
“威廉……”他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呢!”
“哼——”我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声音,那么长的时间了,当然好了。我可是雪域里最强壮的狼的儿子!
“过几天,我想再去一趟西伯利亚……”
我一愣,从他的腿上站起,瞪着他,竖起了皮毛,夹紧了尾巴。他是什么意思?他要送我回西伯利亚吗?喉咙里发出凶恶的声音,我想让自己更可怕。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着,身上的伤口正在发疼,母亲那包含悲伤的眼神在我的脑中不停地回放……
不,我不回去!
“威廉……”
我躲开他欲伸过来的手,咆哮着,瞪着他。西伯利亚,那是我的噩梦。
“威廉。”他依旧温柔,向我踏出一步,“你在怕什么呢?难道你愿意一直都像一只狗一样生活在我的家里?去吧,威廉,西伯利亚才是你的家。去吧,你是一头高贵的雪狼,自由奔跑在雪域才是你的本色!”
我退了一步,可是全身的血液却像在倒流,沸腾着,灼热的,仿佛想从我的身体中奔涌而出。奔跑在雪域的那种感觉,自由美好,只要一经尝试便不想放弃。我眯起了眼,想起了父亲站在雪域最高点时的英姿,那一直是我想站上去的地方。难道我真的不愿回去?
再次踏上西伯利亚的雪域,熟悉的寒冷让我清醒,那样美丽的雪域高原,我的家乡,被金色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散发着光辉。
“去吧,威廉。”克里斯的话里有一种庄严肃穆,我看到他的眼中倒映着雪域的洁白。
“嗷呜——”
我嚎叫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望着雪域的最高点,奔向西伯利亚的怀抱。
……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那样光辉灿烂的金色下的雪域真的好美好美。我躺在雪域的最高点,看着阳光下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我的家族在视线里渐变成一条线。
克里斯,我的朋友,我很想你。
王朝阳
上海大学附属中学
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我死了。
我久立在残阳没下的山头,唳叫着的雁从我上空的云暮中掠过,它的声音染上同血一般旷亮的鲜红,肆虐着这片满载着艳色的广阔大地。
我死着,死在天地间,死在这山壑的回响里,望着霞光那一头,淹没在地平线光中的,我朋友的墓。
我的叶在皱折枯萎着,我的枝干松落下斑驳的枝皮,我感受到深埋在地下的根,正苦苦哀求着干涸的怜悯,但只是无用的恩赐。我感受到这片旷野,在朝拜我伫立的山头,由沃田变为龟裂的石。
我在死着,朝向我朋友的墓。
秋天的阳终是要在我命逝前消去,不知何途的小径那头传来深辽的狗吠。我支起自己干痩将死的身体,隐隐听到归家的号声,努力舒开干皱的树皮,渴望从山头,望见那陆续归去的农人。山头下的小道上布上了枯黄的草,那些扛着锄头,裹着头巾的人亮着嗓子,阔着步向霞光的那一头走去,那是我朋友墓的方向。冰冷地腐烂在棺中的人,他的双腿也曾结实有力地走在归家的农人中。
但你终是不在了,我的朋友。
我垂死在残阳下的山头,天色终于是要落幕,那些孩子们回来了吧,他们将会在我山头下的道旁走过。他们会提溜着布鞋光着脚丫奔着,手中串着池塘水中鲜活依旧的鱼。那是孩子,胀红着年轻的脸,迈着年轻的双腿在跑着,那是一个个何等年轻的生命。
你同我也曾这样年轻,我的朋友。
几十年前的山头是同今日不一样的青翠,我的朋友,你那时年轻傲气的脸在棺中已不见,但我必记着你那宽红的面庞,青涩的胡茬。你披着麻布般粗糙的衣,你将烟斗夹在齿间,蹬着布鞋将我种下的样子。我冒着翠嫩的芽,抖着柔劲的枝干,我的根浅浅地铺平在泥坑中,被你用双手压紧,它们汲取着你灌下的水,凉意传给我矮矮的芽头,我们便如此相识了,我的朋友,相识着年轻的我与年轻的你。那天暮晚,云光的那样。
现在的风在替我咳喘着,我老去的身体在慢慢地死亡,朋友,那远处的井边模糊的声音传来,咕噜噜的打水声将我浅浅唤醒,那是你的身影么,还是你在棺中未灭的形样。那打水的声音同往日听到的那么一样。
可惜朋友,那终不再是你。
往昔的岁月走得太急了,但我终究是察觉到时光在奔流的脚步。朋友,你同我一样在成长。我日复一日地映着朝起霞落的光,你总是在渴望年轻,而我却愿衰老,但我们同起的步伐一致的坚定。那样的,你日日从井边打来一盆清水,从我渐渐深入泥中的根旁灌下,我仿佛可以听到井线在井壁上圈圈画画的摩擦声,那些深深浅浅的凹沟是否也同我一样认识你,识得你日日奔跑的脚步。你会将盆放下,结实有力的双手扶上我的枝干,你手心中日日苦农所起的茧层层叠厚,预告着你老去的年岁。
我的朋友,我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变老。
我看见云边沟壑间的光渗下,罩着现在贫瘠的大地,我正死着,风啸着我生命的别去,雁已归南,归家的人在远方亮起傍晚的灯,烟从村庄中的火苗中袅袅升起。暗了,那密密而又遥远的房舍中,哪一间才是你盖瓦叠瓦的屋子。是亮着灯的,还是早已入梦熟睡的。你圆润富态的妻子是否正在往灶中添柴,你顽劣的儿是否还记得往你灵牌前做一次鞠躬。
朋友,他们是否依旧还好。
我们在往昔的时光中不断地,不可避免地变老。朋友,你麻布般的衣服早已破旧不堪,你却也无暇缝补,穿着裸着大洞的鞋,步伐趔趄地爬上山坡,“你终是老了,伙计。”你这样地对我说,“同我一样。”你在和这座大山一起变老着,你手中的茧已经开始因干裂而蜕皮,你的皮肤也同我的枝干一样枯黄了。你农活完后常常久坐在我的身旁,这时往往会有星光淡出,你脸上痕痕的疤迹同点点的痣也会在暗去的光中看不太清。我的肢,我的身体也不再会变粗,它们仿佛像是卡了壳的钟表一样,不再同时光一起前行。但时间还是拉着你我一起向年迈赶去。
每日都会有日的升落,但渗透的光照在天地的土上终是不曾一样,尽头的云飘过的土地也变换了形样。你还是那样,日日坐在我的身旁,讲述着你的故事,只是叶落了我的枝丫,霜繁了你的鬓发。朋友,几千个日夜过去,你的故事却不曾一样。你儿时打碎的泥坛,你中年遇见的姑娘,你老年耙下的泥垢,你都一一讲与我听。你父亲母亲的离世被罩在鲜红的余晖中,你妻子的红盖头染上水的清秀,你儿的赤足从子宫落地开始尝试奔跑,由村头跑到我的山头下。
朋友,你的皱纹中染上了尘的泥泞,我的叶片上沾了风的刮痕。
光掩在厚重的天壁下,芒草开始停止颤动,风缓和下来,萧瑟地吹响我干涩的喉咙。四周广袤的大地开始进入沉睡,袒露出它结实的胸膛,迎接黑暗的来临,我将死着发出撕裂的呐喊,痛苦在腐蚀着我的根,它似乎已崩裂折断,朋友,在你那日的将死之际,是否亦同我一样的痛楚不堪。
但愿你是没有的。
午后烈阳蒸着我苍老叶眸,我看见那日死去的你。乡中的人们抬着你,步履沉重地,仿佛他们肩上的棺中葬着的并非是你,而是一汪漆黑的天。哀乐在唢呐中抖颤着迸出,一次次地,震裂着我枯去的叶子。你就那样地,那样无声地躺在棺中,人们将你运去了何方,我直直地盯着你消失在不知何途的小径上,朝见你的方向,你的墓,落在了遥远的天边,那是太阳出来的地方。
再见了朋友。
你葬入地下的数年后,我孤独地被冷落在瑟风中,人间月岁堂堂去,辞去的不只是你。我默默地,立在山头之上,望云卷云舒不再复回,就如同你一样,终无法再陪伴了。春去秋来,雁归雁离,这里面会有你渴望同我所讲的故事么。你湮灭的岁月依旧还好?
滚滚的黑夜降临,淹没了农人的旷田,淹没了你的墓。
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我死了。
我死于雁唳的凄声中,死于农人的归途上。
我死于孩子鲜活的步下,死于万物皆老去的天地中。
我死在残阳败血的山头。
李健皞
格致中学
我有个老朋友,时常见面又时常分别。可是据我来看,他实在是一个与时代极其格格不入的人。也许是因为他的言行实在是太过特立独行,以致我现在还是经常会受到他的影响,仿佛有时连嘴和手也不是自己的了,反而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做着他会做的事情,说着他会说的话一般。鉴于这文章是为写他而作,不给其一个名号,终篇用“他”为指代未免太过不便,就用古时文人的办法,取他姓名里的一字拆开;由于他很老气,就像鲁迅先生文章里的那些旧社会的读书人一般,便再给他添个“先生”,暂且称他“木子先生”吧。
木子先生是个很缺乏冲劲的人。按理说,我们的年纪,不管干什么都应是充满好奇,渴望尝试的。可木子先生往往只有前半部分,即只是好奇而已。学校里有什么活动,张贴在布告栏上,第一批注意到的总会有他。于是便看见木子先生双手背在身后,身子前倾,两只本就不大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眯成一条细缝,仔细地研究那布告上的每一句话,仿佛要透过那不过是通个信的布告单,把主办者的每个意图都探究个清楚似的。待他终于细细地看完,慢慢地缩回身子,却多半只是慢慢摇摇头,叹点类似于“官气”或是“无聊”之类的短语,似乎经过他的研究,那些活动的目的,多半只是为了博哪个大人物一笑,就像是烽火戏诸侯那样的误国把戏,终究不值得一试一般。至于木子先生本人的一举一动,也处处散发着一种和年龄不符的老气:倘若你看见他双手照例背在身后,一晃一晃地向你踱来,肯定会怀疑他是否太显年轻,而事实上是个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的老人。教过我们化学的一个年轻老师曾经指着他对自己的同事们说:“木子先生走起路来就像个老头子一样。”事实上当时我就走在他旁边,而且我很肯定木子先生听到了那句对他的诽谤——他的右眼即刻跳了一下,好像在赶走什么停在那里的蚊虫,紧接着鼻孔微张,从中喷出一声“嗤”来,气势十足,然后便又恢复正常了。也许哪只我看不见的蚊子已经被他吹跑了吧。“自己年纪才多大,也配说别人老气。”木子先生是不承认自己老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