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莲开上初中之后,她养父的小儿子也结婚了,莲开有了一个新嫂子,不到一年她又有了一个侄女,哥哥嫂子生下女儿后家里的生活更难了,于是嫂子开始发牢骚,“她又不是咱家人!”到后来变本加厉,要她洗衣做饭,但却不准吃饭。莲开总是哭,一哭嫂子就骂她,骂到她不敢吱声。
莲开仍然在上学,虽然成绩不好,同时也在田里干活。她经常去割一些兔子草喂兔子,有时也会去后山的果园看看。她在上学路上经常遇到一个哑巴,那哑巴比她年龄大一些,眼神很直,看得莲开心里生怕。几个小男孩有时拿石子扔那哑巴,哑巴一露凶相男孩们都吓跑了。一天下午,那哑巴在田里拔草,莲开也在,哑巴凑近了她,拿起一块石头在泥土上写了几个字,莲开定睛一瞧,她写得歪歪斜斜,依稀可以辨认是四个再普通不过的字:我想读书。
莲开把这件事写成了作文,在学校得了奖,奖品是一个可以放笔的铁盒子,里面装了两支铅笔,莲开很开心,跑回家告诉她的养父。从此莲开更加用心地学习,可是嫂子还是待她很凶苛,莲开就在学校待到八九点才回家,她饿了就把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没了温度的馒头,啃着啃着莲开就哭了。
生母又一次独自来找她。“莲开,跟我走吧!我养你!”莲开不情愿,心想你当初肯抛下我,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不要,你是我的舅妈!”
初三了,县里有人来告诉莲开学校的同学,可以考中专,但是名额有限,而且中专要离开这里很远很远。莲开心动了,“我要考出去,我不要待在这里了。”她心里这样想。
于是她铆足了劲,在中专的考场上有成百上千人来考,最终莲开的学校只有两个人考进了中专,一些没考上的去读了高中,而那仅有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名字就是莲开。
她很快收拾了行李,自己乘上了去往中专学校的公车。
在车上,她靠在窗前望着外面的世界,天同样很蓝,夏天的北国独有一种清爽,她看到外面的小路林立,她坐的车独行在光明大道上,荒草丛生,风在窗外轻轻掀起了几只鸦鹊。她还是很爱看那片蓝天,就在那颠簸的车厢里,她看看那天空,执笔写下了第一首诗:
我走在通往未来的路上,
身后杂草翩翩,
夏天快过去,秋天快来临,
我急于看到农民脸上丰收的欢笑。
我走在通往幸福的路上,
再没有泪水和苦行,
仅剩感动与欢乐,仅剩平安与满足,
请宽恕过去的一切吧,我佛慈悲。
我会永远铭记,
那片蓝天,解放了我。
住持敲了三下木鱼。不远处传来了撞钟的鸣响。
净水洒礼结束,僧人开始坐下,默念经文,为莲开超度。
“波波悲悲波波波悲梵梵梵梵梵梵梵梵……”像沸腾的水一样,咕嘟咕嘟地齐声响起。
莲开三十六岁时,女儿转学离开家乡,跟随她到了另一城市生活,女儿入学转至一所寄宿制学校,每周五回家,那时女儿只有二年级。
她牵挂。于是拉着辛劳的丈夫大晚上地跑到女儿的校区,他们被拦在外面。
“学生都睡了,这么晚,你们要看明天再来。”
于是铁栏挡住了他们。女儿曾哭诉自己不适应夜晚的住宿生活,莲开只是轻声安慰她,丈夫却要求一定要让年幼的女儿自己独立,于是送进了宿舍。“以后你要乖,自己把自己的生活弄好啊。”女儿点点头,可还是每天晚上都默默地流泪,哭着哭着就睡去了。她在想爸爸妈妈,莲开和丈夫也在想女儿。
莲开实在忍不住,要来看女儿。
铁栏杆是冰冷的。莲开趴在栏杆外面使劲张望,所有的宿舍窗口都熄灯了。
她看啊看啊,仿佛这样一直看下去可以看到女儿睡着的样子,她站在栏杆外一直看啊看啊,然后她也哭了。丈夫叹了口气,“算了,都熄灯了,算了罢,走罢。”
莲开像孩子一样哭出了声,“你让我再看一眼,就再看一眼吧。”
莲开边哭边喘着吐出水汽,那水汽遇到冰一样的铁栏杆,凝成了许多小水珠。莲开还是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宿舍的窗,她不知道窗子里的女儿是否也在哭泣着想念她,她站了许久,小水珠也承受不住,轻轻地从冰冷的铁栏上滑落,砸在草尖上没有声音。
新年了,莲开和丈夫带着女儿上山去祈福。远远地,他们听到寺庙里人声鼎沸。这里的人求佛者居多,莲开也是虔诚的信徒。僧人们多站在祠堂一侧念着经文,或唱诵着佛家歌调,咿咿呀呀一大片,没有人听得懂,莲开听得却很入迷。她跪拜在如来像前,双手合十,祈求平安如意。“南无阿弥陀佛。”她轻声念道。
人来人往,寺庙里香火不断,她看着寺庙里的人,觉着善良可爱。
于是她对女儿说:“无论如何,永远不要记恨这个世界。”
那日正月初八,寺里分发腊八粥,女儿嚷着要吃粥,莲开便去舀了一小碗。丈夫不懂佛家音律,闻得那曲调游转低回嘈切牵连,如海纳百川一般,于是问道:“这是什么歌?”
莲开浅笑道:“大悲咒。”
佛说,一切皆是虚幻。
日子过得如水平静,直到那一天,女儿出了事。女儿在外玩耍失足落水,抢救又不及时,莲开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就接到噩耗,女儿已经不幸离世。
她悲切万分,痛苦不堪,在女儿床前,她像个疯子一样,可惜那里只剩女儿一同落水的背包,还湿淋淋的未干。然后她在那张床上坐了两个多小时,等她丈夫赶到这里,她只告诉他,“不在了,走吧。”
“波波悲悲波波波悲梵梵梵梵梵梵梵梵……”僧人念叨不断。
众人起身在她的棺前鞠躬,佛家对死去的人同样要求敬重。我也同样怀着沉重的心向莲开鞠躬,抬头看到佛像就在面前,眼神聚散微妙,但却端庄无恙。于是我想,至尊无量的佛也无法解释人间万象吧。
“摩诃般若……”僧人的经文暂时告停。施主,这是《普庵咒》。
我知道了,南无阿弥陀佛。
没过多久,莲开的丈夫和养父也相继因病去世了。莲开回到北国,早已相隔了二十多年了。那场葬礼简陋,莲开听闻养父生前就很乐观地对待死亡,于是早早地自己设计了坟墓。
墓地在郊外,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树,莲开记得儿时养父提过,这棵树是他年少时自己种下的第一棵树。没想到后来种的几棵死的死荒的荒,这棵还很好地生长着。
莲开站在树下仰望,忽然记起自己小时候爱吃糖,养父说糖吃多了会蛀牙,于是不给吃。莲开偏想吃糖,养父就悄悄告诉她,你好好地背三首唐诗,我就给你两颗玉米糖。
莲开胡乱地背了一通,很快三首就背完了,结果却被养父打手,“心猿意马!”
直到晚上洗漱完,莲开看到自己枕头下塞了两块玉米糖。
一阵风吹过,树叶摇晃起来发出摩挲的声响。莲开轻轻地对那坟说:“风走了,你说我困了。”
来世你为菩提,我做你树下的狐狸。
“礼毕——信女莲开,终年五十二。”
有几个女人悄悄啜泣。我看着身后的人,面目多显凝重,又看看那尊佛,神色纹丝不动。
“焚礼——旁人散去。”
很快僧人们把要用的工具准备好,带着苍老的莲开来到山头。大风吹起,天空依旧很蓝。
住持念着手中的话:“无量寿佛。在远处是另一个来年,信女莲开,有因必有果,苦行和爱是凡世给你的修行,如今你脱离了苦海,我佛慈悲,即将渡你上岸。下面,焚葬遗物——”
按照遗嘱,莲开留下了一个箱子,要求随身焚毁,但焚毁前允许公示。
那里有一本很旧的笔记本,里面歪歪斜斜写着一些字,原是一篇文章,题为《我想读书》;那里有一个很小的铁盒,里面刚好只能装一个馒头;那里有一封录取通知书,来自远方的中专学校;那里有一个背包,已经烘得很干了,简单折叠了一下;那里还有一封信,来自莲开的丈夫,里面写着,佛说,你可以拥有爱,但请莫要执著,我爱你,爱我们的女儿,爱我们的感动与爱情,一直都很执著。
那里还有一张被翻展多次的纸片,上面最后一句话是:
“我会永远铭记,
“那片蓝天,解放了我。”
焚烧开始的时候,住持带着僧人为她唱诵《大悲咒》。咿咿呀呀一大片,烟雾在山间起起伏伏,像晨雾一样一点一点向下沉降,最后消失在草丛间。我们站在不远处,看着那里的火苗红黄变换,天还是那样蓝得干净。
草尖烟雾凝成的露水悄然滴落,没有声响。
住持向我们走来,“南无阿弥陀佛。年轻人,你还会感动吗?”
他远远地走去了,像烧过一样干干净净的,忽然想起也曾有人写过大火后的支离家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莲开终于还是葬在了北国那棵大树下。我们走过那里的土地,除了墓碑,无从纪念。很多死者在这周遭生存过的世界,正在溶解且化为乌有,同样无多纪念,只有当岁月的风将我们偶尔掀起回望,才会一步一步退回原始的感动。
佛说,要遗忘。
钱悦
向明中学
一
过年的时候,爷爷突然走了。
他走得毫无征兆,起初收到爸爸的消息只是:有所不适,去医院就诊,所以大家得到消息后依然很悠哉。而最后我们抵达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
“这个,这个是谁?”哥哥指着爸爸问道。
爷爷嘴里含含糊糊,不知在说什么。
“这个呢?”哥哥拉着大伯,眼泪几乎要急得掉下来。
爷爷干脆地摇了摇头。
哥哥一个个地指认过去,爷爷嘴里就像含了枣核,不知所云。到最后甚至不耐烦地别过脸去。
但奇怪的是,他还是认得一直照顾他的保姆小梅。
可惜,也只是认得她而已。
在重症监护室里挣扎了一个星期后,那个小电视一般的仪器上,终于再也没有了起伏,变成了风平浪静的一条直线。
所有人都号啕大哭。
二
追悼会结束后,一家人坐着大巴回到家里。
一起围坐在餐厅里准备晚餐的时候,大伯突然清了清嗓子。
“爸走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他慢慢地,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信封。“但是作为长子,有一件事情我今天必须在这里公布。”他抖开信纸,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颤抖着,“这是爸去世前给我的遗书。”
信纸被摊放在桌子的中间,旁边放着冰凉的果盆,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张薄薄的纸张上,它几乎要承受不住重量而碎裂了。
静默长久地弥漫着,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那间最有价值的工厂,仿佛就躺在那里。
我感觉到旁边的人有所动静——爸爸转身拿出公文包,从里面也拿出了一个信封:“我也有这样的一封遗书。”
连纸质都一模一样。
餐桌已经变成了一个修罗场,没有人发出声音,好像是两张薄纸在静静地厮杀。
晦暗的屋子里开着聊胜于无的小盏的灯光,每个人的表情都迷蒙而暧昧,窗外的落雪,也正是时候。
三
小梅是个黑黑瘦瘦的姑娘,是妈妈从一个保姆中介所里找来的,之后就一直照顾爷爷的起居。她的脸颊上有农村标志的两坨高原红,很羞怯的样子,因此话也不多。家里的每个人都很放心她,她是可靠的。
那天我正在计算机前百无聊赖地打社团计划书,她打扫到我的房间,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爸和你大伯要打官司咧。”
“啥?”屏幕上的游标跳跃着。
“哎。”她轻柔地慨叹一声,声音和婉。
小梅的声音很好听,没有农妇的那种粗俗乡野的感觉,读起书来格外温柔。我曾经听到过她给爷爷读的《竹林中》,读到夫人的部分的时候,简直泫然欲泣。
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保姆那么简单。
四
“你手上的这份遗书的落款时间比林先生的那封更早。”律师指的是大伯,“这样来看,林先生的遗书才是有法律效益的。”
“那怎么办?”爸爸几乎要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茶几上,脸都要贴到律师的鼻子。
他的手边就摆着那份遗书,真假未知。每次我问及他总是说:“这不是孩子该管的事。”
电视里播放着新年的特别节目,人人喜气洋洋,一身红装。
眼前的律师西装革履,黑衫一袭。他推了推眼镜,轻轻地附在爸爸的耳边,说道:“能证明令尊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话,就可以让林先生那份遗书失效。”
爸爸睁大着眼睛:“要这样么?!”
“或者有任何别的能证明令尊在写下林先生那份遗书的时候神志不清的证据也可以。”律师胸有成竹般地向着椅背一倒,眼神里甚至有些戏谑。
——恭喜你呀恭喜你……
我越发看不懂了。
——各位观众朋友们,新年快乐!
走廊里黑漆漆的,只有小梅房间里的电视发出一点声音。
她在看电视么?她今晚,还会去读《竹林中》么?
“好的,我会去找小梅谈一谈的。”律师对着爸爸一点头,起身走向门口。
他的脸上,挂着森然的笑意。
五
《竹林中》其实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父亲没有写字的时候使用繁体字的习惯。”
它通过多个角度的论述,描绘出一个充满矛盾同时随着叙述渐渐变得丰满的事实。
“父亲早年在台湾工作,在重大场合会使用繁体是很正常的。”
在这里,我可以听见竹林的翕动。
“原告出示的遗书写于2012年12月,而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令尊在那个时候已经神志不清,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法官,我方要求传唤证人。”
随着小梅的朗诵,有风来过,竹叶发出飒飒的响声。
那个黝黑的姑娘站在了证人席上。她的右手微微有些颤抖。
“爷爷他……”
这是个很小的法庭,当所有人的目光聚集的时候,可以想见个中压力。
期待的,嫌恶的,震惊的……
小梅瑟缩着,她看看爸爸又看看大伯。爸爸的眼神就像是鼓励着自己摔倒的孩子勇敢地站起来一样……而大伯,在震惊过后是不屑的愤恨。
“爷爷他……”我看见她的双手绞紧了,爸爸在一边忍不住出声:“小梅,你尽管说就行了,就像昨天……”
是律师把他摁回的座位。
小梅猛地吸了一口气,音量却还是小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