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把诺奖颁给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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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请你感动我(4)

法官,连同所有人脸上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小梅突然看着我——也许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对此并不特别感兴趣的人吧,表现得面无表情,她就这么凝视着我,差点连同我也感觉不自在起来,然后鼓足勇气,说道:“没有。”

爸爸的眼睛大睁,律师无奈地把头埋进了双手。

是错觉么?即使要败诉了,我还是感觉到了律师的欣喜……

“爷爷他,从来没有过阿尔茨……海……默……病。”小梅好像是有了底气(或者说破罐破摔),“我一直以来都照顾爷爷的,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很正常。”

“2012年12月的时候也是么?”

小梅的大眼睛看着法官。

“是的。”

“谢谢你们一直照顾我。”小梅拿着行李,站在爸爸面前,低垂着头,声音又变回了小得可怜的样子,“事到如今我也待不下去了,这是您给我的钱,现在还给您。”小梅悄悄把一个纸包塞到爸爸手里,我站得很远都能感受到那厚度……

爸爸都不愿看她。他觉得自己找错了盟友,害他输了官司。

大伯他们一家得意地坐在沙发上,叉着双手,像是看一个笑话。

“我还有一个请求……”小梅脸上的高原红越发明显了,“我能不能……拿走几样东西?”

爸爸直接转身走了。

“小梅你尽管去取吧。”大伯显得极为慷慨,小梅低低地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行李,“妹妹你来看着我拿吧。”

我好奇地陪同她走进去,看着她取下书架上的一本书。

是一本厚厚的文集。

她抚摸着书籍陈旧的封面,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以前爷爷在的时候,听我读书……还老是给我纠正错字呢……”

我点头赞同,感人肺腑。

她翻开第一页,写着《竹林中》。

这个时候,有一页薄纸从书中翩然落下。

所有人又一次聚集在餐桌旁。

只不过小梅这次坐在了主座。

“这封遗书的落款是2013年1月……”律师急匆匆赶来,还没有喘匀了气,“也就是说……只有这封遗书是有效的。”

大家都愣愣地注目着小梅。

——那所工厂,就给最关心我的小梅吧。喜欢那些书的话,就尽管拿去。

这是写在那份遗书上的话。

大伯的嘴张得最大,爸爸则在一旁跷着二郎腿冷笑着。

“这……这工厂我是不会要的,我要不起……”小梅吓得眼泪又要掉下来。

律师推了推眼镜,“但是,这样违反爷爷的遗愿好像不太好吧。”

“那……我只要其中的一点点股份就可以了……”小梅低下了头,声音愈小。

“剩下的工厂,还是给两位先生吧……”

爸爸和大伯一瞬间眼放金光,音量骤然拔起:“给我!”

“那么……如果你们中的谁能够感动我,我就会把工厂给他。”小梅两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说得一板一眼,极为认真,“请认真准备说辞……要把工厂给最为尽心的先生我才会放心的。”

“想要的话,请你,感动我。”

汤沉怡

延安中学

每个晚樱绽放的季节,我伫立在漫山遍野开得放肆而烂漫的粉白花海之间,总会回忆起那年,那间昏暗逼仄的房间里,她纯真灿烂的笑颜。

我遇见她,在她樱花般的生命凋零之前。那一年,她未满十三岁。

穿过这片白桦林,越过那片小山丘,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经过一尊又一尊未命名的无字土坟。在旅程的尽头,是一个人烟稀少的村庄。

踏上这片土地,扑面而来的清新的山野空气却并未瓦解凝滞在空气中的严肃与畏怯。纵使头顶上方是一片倾城的日光,然而眼前的这片村庄,却依旧仿佛笼罩在死神阴森可怖的长袍之下。

羞怯的孩子们从土坯房后探头探脑,一双清亮的眼睛偷偷打量着我们。这片土地沉寂了太久、太久,仿佛连上帝都已将这里抛弃。他们畏惧着,却也隐隐期待着,仿佛我们便是那携着上帝的福祉来带给他们救赎的天使。

轻轻叹息,心中莫名弥漫起了一股愧疚。可惜,平凡如我们,无法为那些在病痛中苦苦挣扎的人们带去哪怕星星之火般的慰藉。我垂下头,径直往前,不再敢徘徊四顾。

我们的目的地在那村落的尽头,一栋在坍塌边缘垂死挣扎的土房。那一砖一瓦仿佛已阅遍人间沧桑。常春藤无力地盘旋在上,仿佛连它们都难以逃脱由心底漫起的无奈与疲倦。门前一株无名的树迎风簌簌抖动着树叶,似是在欢迎我们的到来,亦似是在嫌恶地驱逐我们这些无礼的入侵者,好教那即将被死神携去的可怜之人不再受到浮尘的叨扰。唯一明亮的景色,是树下零星绽放的小蝴蝶花,它们舒展着花蝴蝶般的身躯婀娜翩跹,似年幼无知的儿童,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而后,在这幅最晦暗的图画尽头,我看见了她——仿佛树下肆意舞蹈的小蝴蝶花,那用樱色发带束起长发的女孩在房屋的尽头朝我们绽开了明媚的笑容,点亮了这个世界。

我注视着那女孩,瞬间失神。连我都未曾想过,原来,那样一个不幸的上帝的弃儿,竟也能迎着炫目的阳光,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她叫樱子,人如其名,仿佛一朵皎皎樱花。而伴随这樱花般的女孩一同降临这个晦暗世界的,还有那令人闻之色变的疾病——出生时,她已罹患艾滋。

“这是我外公,那是我舅舅,我的外婆刚刚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呢。”樱子拉着我的手,兴奋地指着房子里的一个个神色疲倦的长辈朝我们介绍着。如果说樱子是门前绽放的小蝴蝶花的话,那么她的舅舅和外祖父则是那棵令人钦佩的高树。纵然可憎、耳聋的命运已将他们眼底残存的生机尽数夺去,但他们却依旧张开了并不宽大的怀抱,簌簌抖动着树叶,想要庇佑这朵美丽的小蝴蝶花。

一路向下,终于我们来到了屋的尽头。那是间昏暗逼仄的房间,原本应被粉刷得雪白的墙壁已经沾满了污秽的油渍和蚊子血。而在樱子床边的墙壁上,却能看见贴满了东西——微微泛黄的照片,一株已然枯死的花束,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已被淘汰的动画片的贴纸。

“这是我的妈妈和小姨。”顺着她纤细的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那伟大的姐姐,那罪恶的母亲,那位身形瘦小面色苍白的女子。在她的身边,是她珍爱的妹妹,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带着羞涩的笑。

这是一个贫苦的山村,几十年来与世隔绝,却也仿佛世外桃源。而幸运之神却忽而降临,樱子的小姨成为了第一个考进城里高中的学生——仿佛是一身朴素的麻雀忽而摇身一变,成为了灿烂耀目的凤凰,攀上了最高的枝头引吭高歌。

然而,是金钱——那金钱却成了浴火而生的凤凰继续翱翔的阻碍。为了金钱,樱子的外公外婆曾一筹莫展,而当时已怀有身孕的樱子妈妈——那个可敬的女人,则偷偷溜出了村庄,来到了一个昏暗逼仄的卖血站,毫不犹疑地伸出了雪白的手臂。

“小姨一直对我说,妈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樱子柔软的手指抚摸过照片上她母亲温婉的脸庞,无不骄傲地告诉我们,她的眼中明明灭灭闪着光。我们面面相觑,继而露出了苦笑——诚然,那也许是最伟大的姐姐,却也是罪孽深重的母亲。

罹患艾滋后,樱子的父亲很快与樱子母亲离婚——纵是人之常情,我们却也忍不住愤慨。而樱子却露出了天真稚气的笑容:“别怪爸爸呀,爸爸和后来的阿姨对我们很好,有时还会送东西给我们吃呢。”那无知懵懂,却宽厚仁慈的笑容,使我的心微微颤动。

樱子的母亲用生命将她的妹妹引入了大学的神圣殿堂,而那只美丽的凤凰也终于可以羽翼丰满地翱翔天际。然而,飞出这个偏远僻静的村庄,再美丽的凤凰却又一次沦为了不值一提的麻雀。樱子那天之骄子一般的小姨在遥远的城市孤身浮沉,还未等到她足以报答她伟大的姐姐,樱子的母亲便已经早早撒手人寰。

窗外忽而扬起一阵微风,突如其来的风裹挟着一片树叶飘进了窗里,轻轻掉落在樱子的膝上。樱子拾起那片叶子,在手中把玩着,笑容莫名多了些与年龄不符的怅然:“那一天妈妈拿了政府发给她的治病钱去县里的邮局寄给城里的小姨,回来的路上忽然下起了小雨。妈妈没舍得花钱坐三轮,就冒雨走了回来。回来后她得了感冒,没两天就去了。”

一番话,她说得是那样云淡风轻,然而却让在座的我们都忍不住红了眼眶。我身畔的女孩扭转过头,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了一滴温热的眼泪。

当我们问起樱子那诗情画意的名字,樱子眼前一亮,又绽开了笑容:“那是小姨给我起的。”

原本母亲给她的名字是落英缤纷的“英”,而却被她的小姨改成了樱花的“樱”。许是她那凤凰般的小姨曾经在遥远的他乡目睹过山樱绽放时那漫山遍野的绚烂,许是樱花花语“纯真,美好”是她小姨寄给她的最深沉的祝福与愧疚。那以樱为名的女孩坐在床上,无意识地抖动着双脚,望向我们的眼神清亮:“姐姐,你们看过樱花吗?”

我愣了愣,微微点头。我想起初二那年的春天曾同父母去往中山公园,然而那里的樱树却寥寥无几,偶有一棵茕茕孑立,却也被黑压压的人群重重叠叠围绕。仿佛笼中之鸟一般,感受不到樱花绽放时扑面而来的生命气息。

得到我们肯定的回答后,樱子歪过头,加深了笑意。她有些焦黄的黑发被松垮地扎成一束,随风轻轻摇晃着:“我最喜欢樱花了,虽然我还没有见到过——姐姐,等我长大以后就去上海找你们,你们能带我去看樱花吗?”

我们毫不迟疑地纷纷点头应允,然而点头之后,我忽而又回想起了那时被层层围绕的毫无生气的一棵樱树——那样孤独的樱,那样短暂的花期,那样疲倦的绽放。顿时,愧怍从心底弥漫开来,让我不敢直视眼前女孩希冀的瞳。

午后阳光和煦温暖,一束束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碎裂在我们身边。在樱子的央求下,我们从包里翻出了一本语文课本。

樱子如获至宝,在我们的注视下,珍而重之地轻轻翻开了绯红的封面——仿佛在完成此生唯一的庄重仪式。阳光透过缝隙,在书页上打上了一个又一个耀眼的光斑。

而在樱子翻开书页的一瞬间,她瞳孔中弥漫的光芒忽而却熄灭了。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书页上的五号楷体字和我用圆珠笔潦草记录的批注,小蝴蝶花般的姑娘竟发出了微微的叹息。

“姐姐,我真想去上学。”她的手指恋恋不舍地在字里行间游移,叹息般地感慨。

我们瞬即陷入了漫长如同荒昼的沉默。那些于我们而言司空见惯甚至心生厌恶的点点滴滴,在这些孩子星星般的瞳孔中,竟是那样无法企及的奢望。

她被囿于这座山林之中,于是她看不见春江潮水连海平的壮阔景色;她被囿于这片村落之中,于是她看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雄浑豪景;她被囿于这个疾病之中,于是她甚至连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的静谧安详都无法饱览。

她的指腹划过那些我们司空见惯如同空气的文字,却恍若一片虚空。仿佛一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盲人忽而触摸到了那滚烫的光明,还未等她来得及欣喜若狂,命运便再一次将她无情地推入黑暗的深渊。

后悔苦涩的咸涩海水,饱涨了我整个心脏。然而樱子却合上书本,抬起头朝我们粲然一笑,笑靥恍惚三月初春绽放的野樱,她天真稚气,银铃般的嗓音轻轻道:“姐姐,谢谢你们。”

头顶树影扶疏,那棵参天大树倒影在小小的樱子清澈的瞳孔之中。那里有光,有梦想,有希望。

她将书交还给我们,在树下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曾经怀揣的梦想——现实的,梦幻的,天马行空的。如果没有那场灾难,那么谁能否认呢,她同我们一样,是一个怀揣梦想的女孩。

她说她想像她的小姨那样攀上枝头变成凤凰,飞向广阔的天空翱翔。

她说她想考进复旦,想考进北大,然后带着一身的荣光回归故里。

她说她想要成为一名白衣天使,用并不宽大的手温暖每一个被病痛折磨的孩子。

她说她更想成为一名老师,在她建设的象牙塔中,没有对于艾滋患者的歧视与鄙夷,让那些不幸的孩子也能够触摸到那滚烫的光明。

一只白鸽,扑腾着翅膀,迎着倾城的日光飞向远方的天空。我不知它有没有衔起一枚橄榄枝,也不知道它有没有衔起樱子遗落的梦想的碎片,带向遥远的不知名的彼方。

樱子曾试图挽留我们,她眨着漂亮的眼睛,依依不舍地道:“姐姐,你们能留下来吗?晚上,这里能看见许许多多的萤火虫。”

我们无法驻留,也无法陪伴樱子一起观赏那荧荧亮光从麦田间缓缓升起,溢满世界的绮丽场景。

樱子轻轻低下了头,眼中泪水盈盈,却不再挽留。

在离开之前,我们从包里翻出了一盒彩色蜡笔,一张白纸。樱子不识字,我们便以画代文,以拙劣的画技在白纸上描摹出了三个女孩手拉着手的身影——三个女孩中,位列中间的女孩笑得最是灿烂,甚至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我们在女孩们身后画出了整整一个村落,一棵参天大树,以及一朵又一朵怒放的小蝴蝶花。我们用尽了鲜艳的颜色涂抹在苍白的白纸上,仿佛那一支支小小的蜡笔便能够为樱子编织出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疲倦没有歧视的绮丽世界。

最后,是我,用樱色的蜡笔,将整个五彩斑斓的村落用樱花层层叠叠地包围。在那个流光溢彩的世界,樱花的花期不再只有短短七日,它们,常开不败。

我们还想为樱子画更多、更多的图画,可是,天边一轮斜阳已然似火,细砂般的静谧时光在沙漏中点滴耗尽。在大巴之上,我们和樱子连连挥手道别——她哭了,那个小蝴蝶花般活泼美丽的女孩子流下了泪水。夕阳为她高高束起的马尾染上了一片金黄的色调,她那樱色的发带在晚风中轻轻晃动,宛若一朵樱花姣然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