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把诺奖颁给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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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太好吃了(5)

月亮上有桂花树,一定能吃到桂花糕。小九遐想起来,怪不得我们的女青年要往月亮上跑。售票亭突然发出嗡嗡的声音,是空气净化器,为了保证屋内有干净空气,开门时会自动运作,有人开门?小九疑惑地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然而他无法看见一米开外的东西。从重重“迷雾”中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是一个戴着墨镜的男青年,他还戴着一只白颜色像猪鼻子的防毒口罩,这么一来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墨镜男对小九招了招手,随即不耐烦似的将小九一把拽进了售票亭。

掸了掸两人身上的尘土,墨镜男摘下了口罩,冲小九笑了一下:“老在外面站着对肺不好。”小九点点头解下围巾,墨镜男激动地猛地一下后退几步,食指抖啊抖地指着小九:“小小小……小九爷!”小九笑笑:“……你能认出我真是好意外啊。”他几乎要等着墨镜男抱着他大腿求签名,嘴里喊着“我仰慕你很久了!”谁知道墨镜男很快恢复了平静,自我介绍道:“介绍一下,我是瞎子。”小九抬抬眉毛:“瞎子不都应该是蹲街上拉二胡的吗?你卖票?”瞎子摇摇头:“说了站街上对肺不好。”他随即走到小九视线外,“我去搞点茶水。”小九站在原地环视着售票亭内部,装修高级简洁,环境整齐有条理。他随便挑了个沙发坐着,等着瞎子的茶水,按照他的理解,卖戏票的生意这么差,瞎子一定是一个可怜的穷人,家徒四壁就差蹲街上拉二胡了,没想到看着还像是个土豪。

瞎子端来一盘子桂花糕。小九抽抽鼻子闻到那味道,清香扑鼻,一闻便知是天然材料,他两眼放光,抓起几块就吃,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嗷嗨好七喽!”咽下去又重复道:“我说太好吃了!”瞎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别噎死了。没想到你还挺喜欢吃这个?”小九狼吞虎咽:“吾系个爱好享后的嗯。”“呃……你是个爱好享受的人?”小九点点头,还要说话,瞎子赶紧阻止他:“吃饭吃饭。”

小九最后吃饱喝足,还得到了一只免费的防毒口罩,心满意足地走了。“你要签名或者我给你唱一段吗?”临走前他问道,“我不是一个习惯吃白食的人。”瞎子摇摇头:“没关系,你显然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好印象。”说着把他送走了。

小三爷来到那间贴了《奔月》海报的售票亭前。他敲敲窗子,往窗台上的刷卡机上刷了卡,机器里吐出来一张票和一只防毒面具,小三爷接过面具和票,转身离开。——这就是这间售票亭之所以生意好的原因:随票附赠防毒口罩。防毒口罩供不应求,政府发行了口罩票,限定每个人的使用数额,可是这间小票亭却提供了便利。

唱后羿的小三爷拿着他的附赠口罩得瑟地走进了化妆室,小九已经坐在那里,用浸湿的勒头带勒头,眼角被吊起,他本就长的精致,现在更是妩媚得像只狐狸。他回头对小三爷招呼:“你来啦,小三!”小三也不生气,拿起手里的口罩晃了晃,炫耀道:“看我的新口罩!”小九鄙视他:“我也有一个了。”小三这下惊讶起来:“你怎么搞到的?!黑市?!”“送的。”小九随手拈了一块桂花糕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似曾相识,又咬一口:“这桂花糕是咱们剧团自费的?挺好吃啊!”小三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好像见了鬼:“一个瞎子送的。等等,你……难道当黑社会了?!”小九不理他了,自顾自往脸上抹底色,上胭脂。小三不依不饶:“说实话!!!”小九看他一眼:“先说你怎么搞到的。”“想知道就吱一声。”小三笑道。

“吱。”这却不是小九,是张师傅,他板着脸走进来,手上捧着熨好的戏装,给小九递过去,瞥了小三一眼。小三慌了神:“哎哎哎,师傅你别生气,我这是买师弟的演出票送的。”小九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张师傅也依旧不说话,走到小三面前帮他穿戏服,表情有些沉重。小九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剧团的境况不容乐观,文化局已经决定把解散提上日程,一直都是剧团里的老前辈据理力争撑着,小辈们也不肯下戏台,上面早就不耐烦,剧团几乎要走到穷途末路。《奔月》差不多快是他们的最后一场剧。张师傅平时就不说话,这会儿脸色更差,见不得他们几个嘻嘻哈哈,就像老大臣看着国家岌岌可危,皇帝和太后还在贪图享乐一样。小九赶紧站起来准备上台,走之前听见小三咬了一口桂花糕:“啊……太好吃了!”

小九上台一个亮相,恍惚间看见观众席后排坐着二爷爷——他去世的师傅,微微笑着。他一阵晕眩,险些没站稳,还未站定,冷汗沁了一后背。此后他状态一直不太好,好几次都差点忘词,台下观众席只坐满了一半,他却依然担心有人喝倒彩。心心念念的白月大大圆圆的挂在身后,他却镇静不下来。到了舞水袖那一段,他一抬手,差点绊了一跤,额头上冷汗流下来要花了妆。他心里一急,提口气上不来,不知怎么,竟然刺花了!

“刺花”是唱破音的意思,小九浑身颤抖,看着台下观众,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嘴里不断泛苦水,水袖在脚边团成灰白的一团,像是渲染强调他的失败与绝望。空着的观众席是刺目的鲜红色,像他师傅咳出的心头血,他仿佛又看到师傅因为被迫下台,自愿倒嗓那天的景象:师傅一身红衣站在厚厚的雾霾中,手上捏起兰花指,提起一口长气唱道:“苏三离了洪洞县——”接着因为吸入粉尘,一下没了声音,师傅却缓缓坐倒,掀起一股灰,无声地大笑起来……他记起当时自己的悲凉与心寒,丝毫不亚于此时,又仿佛看见师傅一脸失望瞧着自己,小九赶紧端起青衣架子,继续转身挥舞起水袖来,表情却凄恻,真像是要飞天的嫦娥一脸悔恨悲切。

台下的观众一脸漠然,小九简直要哭出来,挥着袖子的动作渐渐像白娘子舞剑,一招一式凌厉又略带悲壮。好不容易混到结束,他逃一样下了戏台。回到后台,却见马上应该要上台的小三已卸了妆,一脸绝望瞧着他,他要开口问,却惊恐地发现嗓音嘶哑,小三摇摇头,突然苦笑着指了指他自己的嗓子。小九一瞬间恰似五雷轰顶,他不愿承认,环顾化妆间,才发觉安静得可怕,张师傅静静站在一旁,凝视着小三,半晌开口道:“他嗓子也倒了。”小九两眼发黑,他看见盘子里的糕点少了两块,顿悟一般,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挣扎着求证:“上面……送来的?”张师傅点点头:“怕是。”小三安安静静坐着,眼神木得不正常,小九刚要走过去,只见小三一下子像受惊的兔子跃起冲向张师傅死死抱住,眼圈泛红,带着哭腔用气声求道:“师傅……师傅你别不要我……别让我下台,当个龙套也行……”张师傅静静站着,手搭到小三肩上,安慰地捏着,突然开口唱起后羿的悲怆唱腔:“风霜雨雪,夫与你同往……”声音气发丹田,直冲云霄,却撞得小九耳膜生疼。

小九妆也没卸,只觉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就冲出门去。大雾中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护住口鼻,待他明白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售票亭前。他不知所措,颤抖着去拉门把手,门随着嗡嗡声打开,门口依稀站着瞎子。两人对视良久,瞎子平静地开口道:“你早些退出戏台,与我一起做防毒口罩生意多好。”小九用余光好似看见自己师傅一身红衣站在身边,于是他摇头轻声道:“不怕没有听众,就怕没有传人。”瞎子叹口气道:“你们太倔,当局只能出此下策。我们已经快要没有钱治理大气污染了。”

小九看看瞎子,看看自己,又看看周围重重的雾霾,再看看暗的天色。他蓦地看见了天边露出的一角暗红光芒,他心知这是皓月当头了。拿什么来拯救你,我的月亮。

他转过身去,用他身上剩余的最后一点力气,端一个架子,抬头,挥袖,提气,拼尽最后一点嗓音凄切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他猛地咳起来,浑身骨架子像散了一样,他心知自己由于吸入颗粒物中毒了,颓然倒在地上,听着耳朵里最后一点声音,他勉强辨认出是瞎子的声音:“……我给你的……没有问题……被调包了……对不起……”

没关系,是那月亮上的桂花糕太好吃了。反正都结束了。小九释然了,他看见身形缥缈的二爷爷蹲下身,从他的袖子里捉住他的手握着,朝他微笑。最后一个抬眼,他仿佛见到了他心心念念要奔上去的月亮挂在雾蒙蒙的天上。

见玉兔,玉兔又东升。

张慎言

松江二中

梁祎掀开窗帘,下意识地蹭了蹭玻璃,灰蒙蒙的玻璃看上去比自从买回来就没有洗过的窗帘更令人作呕。又用手指去揉眼睛,心里暗暗叫着“不妙”却已经慢了一拍,冰凉的指腹已经夹带着玻璃窗上的脏东西揉进了眼睛里。

她拼命地眨眼企图让异物感消失,挤眉弄眼得把脸蛋都扭曲在一起。

这个样子真是难看呢,梁祎心里这么想着,幸好没有人看到。

好像女生到了这个年纪都会特别在意起自己的形象,在人前都端着,宁可被说做作也不要失了形象。只要旁边有人,即使鼻子很痒,梁祎也会屏住不打喷嚏直到把喷嚏憋回去。生物老师说,人的反射主要由脊髓和大脑控制而大脑是其中更为高级的控制中心。梁祎深入贯彻了老师的理论,用大脑牢牢控制了每一次处于本能的生理反应。

眼睛的异物感已经缓解了很多,但是梁祎仍然挤眉弄眼地扭曲着五官,趁着独处的时候解放平时总是保持的“恰到好处”的表情。直到泪腺挤出了两滴眼泪才放过对脸的蹂躏。

眼睛清晰了,但是外面的世界依旧浑浊着。梁祎看着窗外在雾霾里若隐若现的大楼,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收到任何停课通知,但是PM2.5已经达到四百多。她心里默默骂了一句国骂,悻悻地拎起书包。

世界被白茫茫地笼罩着,阳光还没有穿越厚厚的污染层抵达地球表面。梁祎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看到的早晨。

乡下的早晨聚起浓浓的白雾,在矮矮的草上盖上皑皑的一层霜,窗户玻璃蒙着半透明的白色,用手指一划就可以在上面涂涂写写,每一笔画末的水蒸气都会凝结成一颗小液滴顺着玻璃优雅地划落。梁祎每次都会在一整面窗上涂写着短句,画一点最简单的图形,每一笔收手的时候都格外小心地防止水滴滑下来破坏画面。也有写得不好的时候,就气恼地把全部的水蒸气抹干净,把一整面的白雾化成一只手掌的凉意。

在乡下时,梁祎每天早晨都奔出门去买早饭,跑了一大段路以后停下来,冰凉的雾气把额头蒙得生疼,热腾腾的汗水却从太阳穴滑下来。空气里还是充满凉意,但是买到热腾腾的豆浆喝下去,里外的温度差让梁祎打了一个惬意的哆嗦。

现在,梁祎摸索着走着,路上的人还不多,她摸索到卖早餐的摊位时已经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排队了,他们无一例外戴着口罩。梁祎觉得蓝色的口罩真是难看极了,和医生护士戴的都一样,看着就会联想到消毒水难闻的气味和医院阴冷的气氛。

“今天重度污染哦,小姑娘要不要拿一个口罩。”卖豆浆的老板娘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热情地问着,一边把豆浆递给梁祎,一边捏起了一个白色的口罩。

梁祎打量了一眼白色的口罩,的确比蓝色的顺眼多了。

“哎呀,你看鼻子这里还有钢丝可以固定的呀,戴上去不要太牢哦。”老板娘喋喋不休地讲着她的口罩,流露出像是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向别人炫耀一样的表情。

有钢丝的话应该会蹭掉她脸上的粉,梁祎猛力吸进了一口豆浆,边往回走边向好心的老板娘道谢。

“诶,你别走呀,这个我就卖你十块钱,外面正宗的都比我这个卖得贵……”

感谢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吞到雾霾里。梁祎只觉得刚才猛力咽下的豆浆残留在喉咙口,甜得腻人。一片好心的老板娘原来只是在做生意,梁祎瞬间又庆幸起没有买她的口罩,虚假的关心和温暖就像刚才的豆浆一样腻人。

梁祎还走得不远就听到老板娘用家乡话嘟囔着什么,虽然听不清楚但是想来也知道不是什么中听的话。

但她好像也听到了别的声音。

“太好吃了。”

是听错了么,还是哪个人吃到早餐后发出的赞叹?梁祎兀自摇摇头,这么普通的早饭和糖分超标的豆浆怎么配得上这样的赞美。

梁祎又看了一眼手机,PM2.5的数值已经飙过一本线了,而且势头很猛,很有上重点大学的潜质。她凭借着方向感在雾霾里缓慢行走,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充满杂质的空气。白茫茫的四周让她忽然有了安全感,梁祎想到了某个作家好像写过一篇《你在雾里得意忘形》,还是《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记不清了。

我在雾霾里都能联想到作家写的东西呢,梁祎立即把自己看作饱览群书的才女,暗自得意了一把自己的记忆力。

当时读到的时候还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人在雾里模仿不同的人物,把自己假装成别的东西。虽然雾和雾霾有着本质区别,但是被白色严严实实地包围着让她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她四下看了看,确保没有人能看到自己,她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模特摇曳生姿地走猫步,她平时只敢在家里偷偷学几步,现在她挺起胸膛摆出模特看不出喜怒的脸色,有模有样地学着猫步。心情从刚才想象自己是才女的意境中脱离,越走越觉得自己是一块当模特的料子。模特步走腻了,她又想到学校里微微驼背的后桌的男生。她耸起肩膀把头往前伸,模仿那个男生低着头像虾米一样的姿势,梁祎自觉学得很像,被自己逗得咯咯笑。笑了几声又赶紧掩住嘴。四下静悄悄的没有回音,只有愈发浓白的空气。她确定了没有别人才真的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