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祎很久没有那么快活过了,不用刻意地注意自己的走姿,努力地矫正自己的外八字(幸好还没有人发现)。她模仿课本上的李白,模仿红楼梦里林黛玉掩面流泪的样子,她当然不曾见过林黛玉,连电视剧也没有看过,但是梁祎固执地觉得美人流泪自然应该是那种梨花带雨的样子,她用心地做梨花带雨状,费力地挤了挤眼睛。可能是暴露在雾霾中太久了,眼睛干涩地眨了几下,什么都没有挤出来。
“咳咳,卖口罩了啊,防PM2.5的正宗货,只要十五元了啊,全市最低价!”
梁祎听到远一点的地方有叫卖口罩的声音,虽然看不到人,但是干巴巴的叫卖声让她开始注意周遭的空气质量。
“全市最低价了啊,仅此一家绝对正宗。”叫卖声枯燥重复地灌进梁祎的耳朵,她的确觉得喉头不适,豆浆残余的糖分好像把空气中的粉尘都牢牢地吸附住了。厚厚的刘海上似乎也凝聚了不少脏东西。梁祎有些许后悔刚才没在老板娘那里买一个口罩了,但是后悔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梁祎继续沉浸在一个人在雾霾中得意忘形的快乐中。
她想到了那篇叫《你在雾里得意忘形》或者叫《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的文章,里面的人似乎还在大雾里表演了醉酒走路的样子。梁祎立刻在脑中搜索出父亲喝醉酒回家的样子——那形象似乎有些不讨喜,脸胀成了猪肝色,口齿不清地呓语着旁人听不清的内容。梁祎讨厌这样的醉酒,她在脑海中勾勒出了李白、嵇康、辛弃疾,那些文豪醉酒的样子应当是飘逸潇洒的。
梁祎按照自己的想象走出碎步,摇头晃脑跌跌撞撞地向前挪步,不时做出一个趔趄的动作。她陶醉于自己是某个古时候名落孙山的才子的想象中——以至于她看到有一个人影出现在视线里时身体仍然保持着模仿醉酒的姿态。
这下梁祎打了一个货真价实的趔趄。她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样把身体调整到正常的样子来。那人走得近了一些。天啦!梁祎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其实不是冷气,而是整整一口浓郁的雾霾,她的脑神经这次没来得及控制本能的生理反应。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越是想要控制住却越是咳得猛烈。
绝不会看错的,梁祎记得那个男生,那个隔壁班足球踢得很好的男生。梁祎每次不经意地路过球场都会不经意地多看他两眼。
被撞见做着奇怪的动作,而且现在又咳嗽咳得不能自拔,梁祎突然恨透了李白嵇康那些醉酒的文人,恨透了喝醉酒的爸爸。她感觉现在自己的脸咳得通红,脸色就像喝醉酒的爸爸一样胀成了猪肝色。觉得自己每一个地方都不堪入目,刘海肯定染上了雾霾里的脏东西,咳嗽的声音一定难听极了。她恨透了这场雾霾,恨透了自己没有问老板娘买一个口罩。
梁祎又恼又羞,低着头往旁边跑去,扎进另一团没有隔壁班男生的雾霾,她低着头快速地跑着,恨不得脚底裂开一条缝藏进去。
“砰!”
一声急促难听的刹车声撕裂了寂静。
梁祎隐约听到了隔壁班男生的声音,他在说什么?好像……在说“当心”?
他在担心我么?梁祎的脸贴在冰凉的地上,她想为那个男生留下一个微笑,但是大脑似乎已经无力控制了,浑身剧痛着无法动弹。
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话,它在说什么呢?梁祎努力地听着。
她觉得额头凉凉的,就像回到了在乡下的早晨奔跑去买早饭的时候,那时还没有雾霾,她也没有剪厚厚的刘海。
意识有些模糊了,眼皮也重得难以负担,梁祎突然想起了那篇文章的作者,是铁凝写的。但是依旧想不清那篇文章的具体标题。闭上眼的瞬间,看到周围的雾霾变成更浓郁的一大团,然后朝她张开了嘴。只是一瞬间,吞掉了她所有的直觉。一瞬间,她听清了那个声音——“太好吃了”。
次日,报纸的第二版用了一小块地方发了一篇讣告,一名高中生在雾霾中被疾驶的汽车撞倒,当场死亡。剩下的版面大篇幅地讨论着雾霾天市民应当做好防护措施,专家建议戴好防PM2.5的口罩。
那个目击梁祎被车撞倒的男生在不久之后被父母送去看心理医生,因为他坚持说自己看到一个似乎喝醉酒的女生用怪异的姿势走路,她倒地之后,雾霾聚成了一张巨大的口把血泊中的她吞噬了。
这太荒唐了,雾霾怎么可能是怪兽,何况大家都知道,梁祎那么注意维护外表的女孩子也是绝对不可能用那么没形象的姿势走路的。
“嗝”,雾霾中,没有人看得清是谁,但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满足的打嗝。
赵步甜
北郊高级中学
“姐,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吧。”陶亥有些不确定地向已经被打开了大门的旧宅里望了望,苦着一张脸拉住比自己大了两岁的姐姐陶酉。
“小吴说这屋早就没人住了,小亥你怕什么!”陶酉一脸的跃跃欲试,抑制不住十二岁少女好奇的天性,“那个发卡多漂亮,我们也进去碰碰运气,不会有什么事的。”
小吴是一个梳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小姑娘,有着甜甜的嗓音,字却写得不太好看,是姐姐陶酉的同班同学,两人关系不错。今早,小吴拿来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发卡,款式很新颖,大家从未见过这样,惹得班里的小姑娘们纷纷围上去,轮流将发卡捧在手心里,一边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看,一边赞叹不已。
有人嘴快,问了句这发卡的来处,小吴扭扭捏捏地低下头,说是在城里打工的叔叔给送的,便又引来一道道艳羡的目光。
陶酉坐在一边,见平时因为内向而人缘并不是很好的朋友小吴,就因为一个发卡被大家团团围住,心里又是好奇又是说不出的酸涩滋味,很想也上前去看看,却有些不好意思,便憋着一股气硬是坐在原位上没动。
中午的时候,两人一起吃饭,陶酉心里像猫儿挠似的难受,便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那个发卡。小吴见最好的朋友问起,有些犹豫地望了望周围,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地凑到她耳边,小声告诉她说发卡是在那栋屋里捡的。
“在那栋屋里捡的?”陶酉低声惊呼,“你去那里了?!”
小吴连忙伸手掩了她的嘴,才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那栋屋,是建在学校后面几百米外一片荒地上的一座宅子,周围还栽了几棵樱花树。大人们都说,那宅子原先是一个城市里来的小伙子很久以前花了大价钱建的,他带着妹妹,在宅子旁边自己经营了一家小吃店,叫一个奇怪的名字,里面的食物倒还挺好吃。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伙子突然就离开了,他妹妹也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小吃店也关门了,被拆了去,宅子虽然没人住,却保留了下来,成了现在荒凉的模样。
陶酉和陶亥的妈妈从小就吓唬这姐弟俩那宅子会吃人,说在附近走丢过小孩子,让他们不要靠近。陶酉和陶亥年龄小,便信了大人说的话,像是有心理阴影般一直离那栋屋远远的。这便难怪陶酉听到小吴说她去了那栋屋后如此惊讶。
小吴又说,她也是不小心闯进去的,那里的大门一推就开了,里面荒凉得很。她当时不太敢走进去,正好看到门前客厅的地板上有个发卡,便匆匆捡起来,飞也似的转身跑走了。
末了,还忧心忡忡地叮嘱陶酉,让她别说出去。
陶酉当然答应了,心里却暗暗记下了这件事。对发卡的向往和对宅子的好奇让她把以往大人的话一下子抛到了脑后,一放学就拉着从小便很听她话的弟弟,偷偷踏上了一条通往那栋屋的小径。
“可妈妈说这屋……”虽然姐弟俩曾合作探险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地方,但对于这栋宅子,陶亥依旧抹不去心里隐隐的害怕。
陶酉不屑地撇撇嘴,打断他说:“那都是咱妈骗人的,你也信?再说,都有人进去过了,这不也没事么。”
一脚踏进去前,她还调皮地回头对弟弟眨眨眼,说:“别忘了,如果情况不对,我说‘太好吃了’,咱就走。”
“太好吃了”是姐弟俩之间的暗号,如果把这四个字的拼音字母打乱,那就成了“陶亥撤离”,这自然是古灵精怪的姐姐陶酉一拍脑袋想出来的法子。有一次,她让弟弟爬墙溜进别人家的院子里摘几个橘子,自己站在墙外放哨,看到主人回来便狠咬一口手上的大饼,再大喊一声“太好吃了”,那平时一向吝啬的主人家只望了她一眼,自然不会怀疑,而树上的弟弟听到了暗号便迅速抄起橘子,又翻墙跑了出来,最后一点儿没事。
所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实用的暗号,是姐弟俩用了许久的法子。
于是陶亥这才点点头,稍稍安了心,答应她进去。
俩人踮着脚,打开门溜了进去,又小声地将门关上。这个时辰,天色还没暗下来,虽然没开灯,但因着光线透过破旧的窗子照进来的关系,屋里的一切还是能够看得清楚。果然如小吴所说,正对着门的,是一个宽敞的客厅。客厅的顶很高很高,上面悬着一盏风格迥异的灯,厅里靠墙摆放着长长的沙发,倒没有像姐弟俩所想的一般破破烂烂,看上去尚且完好。沙发的对面是一排书架,上面零散地堆了些书,陶酉胆子大,轻手轻脚地摸过去,用手指在书架上一蹭,厚厚的一层灰。
整个客厅虽然给人一种隐隐的压抑感,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风起,暗色系的窗帘无力地垂在一旁,挂在窗前的风铃叮呤当啷地响着,这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尤其刺耳。
两人又在厅里四下转了转,没看到什么发卡和别的东西,不由得有些失望。陶酉心下不甘,在找遍了地上的所有角落后,又奋力地将半个身子挤进书架后狭隘得只容一个孩子通过的缝隙里,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这一看倒真让她发现了些什么。
耳边传来非常细微的声音,陶酉心中一紧,示意弟弟停下脚步不要说话,凝神听去,分辨出声音是从头顶上传来的,她急急地循声抬头向上望去,看到一只笼子。
那是一只巨大的鸟笼,大约有陶酉一半高,固定在墙壁上,因为隐没在书架后的关系,一开始他们并没有发现。陶酉从这个角度抬头向上望,也只能看到里面有一只蹦蹦跳跳的鸟,鸟的肚子是黑色的,它时不时扑扇着翅膀飞到笼子上方的几支小棍上立着。
“那是什么鸟?”陶酉轻声地指给缝隙外面的弟弟看。
陶亥平时最喜欢小动物,年纪虽小却认得全许多鸟儿,他退后几步,眯着眼睛努力观察着说:“这太高了……我不大确定……或许是只八哥吧。”
“八哥?”陶酉的兴趣上来了,想要逗弄它,可惜够不着,“它会学我的话么?”
陶亥没留神姐姐的话,还在看那只鸟儿,却给他看出点奇怪的地方:“这鸟儿的眼睛怎么好像有点红……咦,姐,那水槽里怎么有水?”
“有水?”陶酉这才觉出些不对劲来,这空置了许多年没有人居住的屋子里居然会有只鸟儿,还被关在笼子里,它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刚刚陶亥说水槽里有水,难道竟是有人常常来喂食么?
可这里的大人们明明很排斥这栋宅子啊。
陶酉疑惑了。
正当她努力地抬头望那只鸟儿的时候,门处传来了一阵声响,似乎是人的脚步声。
陶亥当然也听到了,他们姐弟俩来这栋宅子里探险的事情要是让大人知道了,又少不了一顿好打。他吓得要找地方躲,正想一头钻进书架后的缝隙处和姐姐一道,却又发现那空间太小,挤不下两个人。没办法,慌乱之下,陶酉把想要进来的弟弟推出去,又指了指客厅尽头的走廊处,低声说了句“快过去”,然后自己缩身蹲在了鸟笼的正下方。
陶亥这才慌慌张张地放轻了脚步跑过去,绕到墙壁后,背抵着墙壁,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心里猜测着来的人会是谁。
他刚躲好,就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有人缓缓地走了进来。脚步声不停,似乎正在向走廊处过来,越来越近。
陶亥紧张得简直能听到自己胸前“咚咚”的心跳声,他知道对方正向这边过来,根本不敢转身探头出去看看究竟。走廊里空荡荡的,也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他都已经有些绝望地想,大不了就让自己和姐姐被抓回去好了,却在一抬眼间,看到了走廊尽头光线暗淡处的一间房间。
陶亥顿时大喜过望,猫着腰就过去推开虚掩的门,钻进房间去,又将门轻轻关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他躲在房间里平复着心跳和呼吸。许久,他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却发现这扇门像是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一切,他待在里面居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心下一阵害怕,也不知道姐姐怎么样了,又不敢出去,在门边等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还是没任何动静,只好先转身打量起这间房间。地板上是厚厚的一层灰尘,倒确实像是很久没人进来过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唯一的一样长方形的物事被斜放在墙角。
那东西大约有一米多长,一臂宽,上面盖着一块白布。陶亥站在门边远远对着那东西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些什么名堂来,他虽然不想多事,却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紧张地走上前去慢慢掀开了白布。
“呀,什么啊……”他嘟囔着,有些失望,在黯淡的光线下仔细辨认着,“只是一块招牌而已嘛……”
白布下是一个牌匾一样的物事,像是有人用毛笔在白色的宣纸上写了字再拿框裱起来后的产物。不过纸上的字体不太寻常,扭曲得很,不像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书法作品。
“这字真难看……”陶亥顿时不紧张了,看着纸上的字,心中暗笑,猜测这便是大人们常说的那家小吃店的招牌。
“果然是一个很奇怪的小吃店店名啊。”他如是想道。
纸上有四个字,简简单单——“友朋小吃”。这连只不过十岁、还不认得几个大字的陶亥都能完整地读出来。
放下手中的白布,他将其整理了一下,弄成没有人碰过的模样堆在墙角,又走回了门前。
他等啊等,盼着屋外那人能早点离开,他姐姐好进来寻他一起回家。
天已经有些黑了,陶酉还是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