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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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幽灵号码(2)

“哦,没有。”色拉先上来了,我用叉子搅拌着卷心菜。

鱼子酱和那个打电话来的姑娘约在星期天长风附近的肯德基。鱼子酱到得很早,选了个靠门靠窗的位子吃一份高中毕业之后为了保持身材再没有吃过的草莓圣代。白色塑料勺子把圣代送进嘴里的第一口,她就对过去的自己否定否定再否定了,喜欢吃这种甜得发腻的东西的傻妞,真的是过去的自己吗?

四周都是人,戴着耳机自习的校服衫初中生,公文包一直抱在胸前心神不定嚼着油条的看表男青年,什么也不点蹭空调读早报的老头……

“是你吧,180××××××××的机主?我就是打电话找李犬的人。”鱼子酱被左手边站着的面目清秀的短发女孩吓了一跳。她没什么特别的,娃娃脸,高中生的年纪,极瘦,极薄,除了锁骨和脑袋有点立体感,剩下的部分几乎是二次元的。

“哦,你好,你怎么一眼认出是我,你都没打电话确认?”

“我对李犬的号码有直觉。”女孩说着,瞥瞥鱼子酱的诺基亚手机。

“‘李犬’……和你是什么关系?”

“同学,高一同班。”

“你上次说‘李犬’是被自己的父母害死的?”

“是被她父母吃掉的。”女孩说每句话的时候都面不改色。

“警察……”

“他们不相信我,因为我没证据。”

“那你干吗要不停地打电话给我,我又帮不了你。”

“这个号码是她以前用的,转学以后再打就换机主了。不过没关系,我想让你知道真相,多一个人知道李犬的事情也好,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可我没必要知道。”

“我从你的声音就听得出来,你想知道。你敢说你不想知道?”她笑了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鱼子酱把原本跷在左腿上头的右腿放下,换左腿跷在右腿上面。

“你想听。”女孩说,拖了把椅子坐在鱼子酱旁边。

鱼子酱没有否认。

女孩靠得更近了。“你想听。”她重复这句话,嘴角冷冷一撇。

“我对死亡有天生的直觉,不知怎么和你说。我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杀杀’。不是说‘杀’,而是说‘杀杀’。刚开始我妈和我奶奶在猜,究竟是‘沙沙’、‘塞塞’还是‘叔叔’什么的,没过几天,我爸就在单位跟人吵架,拿水果刀连捅了两个同事,一个当场死亡,一个送到医院抢救无效也死了,我爸进了监狱。他们这才恍然大悟,我说的是‘杀杀’。”

鱼子酱听得认真,举重若轻地说:“每个孩子小时候都会觉得自己通灵,都相信自己或多或少有点超能力。这很正常,那个阶段你离自然还比较近。”

女孩做了个手势,请她让自己讲下去。“我妈没多久就找她自己的人生去了,这不是重点。六岁的时候,我记得有天早上突然绕到爷爷房里,跟正在穿鞋子准备去打太极拳的爷爷说‘路上要小心车子’,结果回家路上爷爷就被小转弯的土方车碾死了。

“哦,对了,当中还有一些插曲。比如我奶奶退休以前要好的同事来看她,给我们送来一个红包还有一个水果篮,她走的时候我就拉着她的手哭,哭了很久,我奶奶开玩笑说,好像我是从那家抱过来的似的。没多久,这个来看我们的老婆婆就突发脑溢血昏迷了,拖了个把月也死了。

“我奶奶后来坚信我有特异功能。她很疼我,初一十五就去庙里烧香,希望可以活得长一些,多照顾我一些。她有时候甚至跟我说,到时候你就跟奶奶明讲吧,奶奶不会怪你的,早知道好早安排。我去年过年前跟她说:‘奶奶,年关难过啊。’她就有数了,把存折啊房产啊墓地啊都跟我交代了一边,然后就在小年夜晚上走的。

“我说这么多,无非是要你相信对这种事我有感应。李犬的事我没有证据,但直觉告诉我不妙了。她坐在我的前面,扎马尾,不胖不瘦,挺好看,但也没到班花的程度,我们还算谈得来,可也不是形影不离那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上学期期末,她从女厕所出来要回教室,我在走廊上跟她说:‘小心,你父母要吃了你。’她还笑嘻嘻地,说我开起玩笑来一本正经,然后开学以后就没再来,我也没见到她家长,老师说她转学了。”

鱼子酱在不知不觉间吞了好几口甜得发腻的草莓圣代,脚底都在发冷。她不得不相信了,开始觉得身旁这个女孩的双眼有点像女巫手里的水晶球,眼睛里只有鱼子酱自己的倒影。

“你预见超现实的死亡场面?”鱼子酱问。

“不能,那种预感是突然来临的,从感知到说出来之间没有可以让我斟酌说或者不说的时间。就是我接受到了,就不自觉地冲口而出,等说完了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只是把脑海中突然响起的声音传达出来而已。”

“太无语了。”说着,鱼子酱把最后两口草莓圣代送进嘴里,舌头已经冻麻了。

“看见你右手边穿米色薄衫的老伯伯了吗?两周后的星期三一早……”女孩忽然挤了一下左眼,“我已经长大了,而且非亲非故的,也不好上去拉着人家就哭。”

鱼子酱惊异地朝她说的方向看去,就是那个读报的老伯伯,下身还穿着线裤来,是个有文化爱运动的人。

“他住在马路对面的师大二村,你到时候去看看师大二村有没有花圈,有的话再打听一下,就知道我说的话可不可信了。”说完,女孩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我的意面快要吞咽完,鱼子酱的通心粉还没怎么动。我不止一次地提醒她“凉了,吃完再说”,可她似乎不在乎,越讲越兴奋。

“你相信么,一个会预知别人死亡的人?”

“很难回答。偶尔的感应是可以解释的,比如你非常亲近一个人,对他的行为很熟悉,那么稍稍有点反常,你就自然会感受到。但要说这是种功能呢,呵呵呵呵……如果是我认识的人,真是可怕呀。”

“我和你一样,这个女孩子出现之前,我想也不敢想。”她的嘴里塞满牛柳和洋葱,“她叫我验证的事情就是后天了,到时候就知道,我已经跟公司说早上请假,去看看就知道。”

我们就在这样的气氛下共进晚餐,奶油几次从我的胃里反上来,西餐真是不好消化啊。

从饭店出来,鱼子酱的情绪还是很亢奋,“不知为何,我好想知道结果,像以前考试完想知道成绩一样,奇怪吧?”

“你到底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我问。

“是啊,好茫然啊。”她挥着手,上了公交车。

4

周末我仍旧睡我的懒觉,未卜先知的女孩倒没有在我的生活里留下过多印记,或许是因为怪人到处都是,但对于周三的期盼也偶尔让我心跳加速,好像自己下了赌注似的,毕竟这一次的发生是切近的。

周三的早上鱼子酱果然没来,万金油咕噜了一句:“哎哟,鱼子酱迟到了嘛。”没有引起任何回响。

大约十一点左右,鱼子酱来了,一样的装扮,神情有点怪,我说不出,半是惊惶半是兴奋。她的眼睛到处瞟,似乎在找某个跟踪她的黑影。很快,我在QQ上遇到了她。

她的头像在我屏幕右下角焦虑地闪动:“她很准。”

“你准备怎么样?”我问。

“我相信她了。”

不用问也知道鱼子酱这个周末又见过那个女孩了。礼拜一上班第一件事,她就扯完两大卷封箱带,黄色的,大凳子上架小凳子,爬得老高,把墙上各种隔板的支架统统用封箱带贴起来,连头顶老式吊扇的底座也不放过,雪白的墙壁被打起黄色补丁,丑得离谱。

猪头肉说:“你是怕楼上厕所粪水渗下来吗?奇怪,你才不怕这个咧。”

鱼子酱申辩说,都是为了安全考虑,“这种支架什么的随时都会掉下来的,上面放着那么多书和资料,砸到谁头上谁脑袋开花。”

“真要掉下来,这点封箱带顶屁用!”猪头肉说,可他也没有爬上去撕,后来被大楼保洁工撕掉了。

鱼子酱的恐惧与日俱增,走路时小心翼翼地抬着头,挑上方没有物件的地方通过。她开门时尤其小心,跟逃亡似的,抱头鼠窜,因为办公室开门处有吊顶,是个中央空调出风口。

有一次她提出跟我换位子,因为我的头顶上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万金油听见了,特地插话:“别纵容她发神经,早上要和我换,我才不睬她呢!”

鱼子酱的脸缩掉一圈似的,哀求地看着我,仿佛在说,别人都不懂我,你还不懂吗?

“是不是她……”我问。

鱼子酱嘴唇颤抖地点点头。

但即便我把位子让给了她也无法缓解她对死亡的恐惧,在中心的最后一周,鱼子酱戴了一顶安全帽来上班,说什么也不肯脱下。戴着安全帽的时候她似乎镇定一些,能腾出手来接电话,打字。我注意到,那个女孩似乎没有再打来电话找“李犬”。

就在我离开中心的那天,鱼子酱还戴着一顶玫红色的安全帽,我宽慰她说,那么多天过去都没事,可见那女孩也不总是灵的,她大可不必害怕了。鱼子酱却觉得,只要思想一松懈就会给死神以机会。

5

刚结束兼职的几天,我还时常会牵挂鱼子酱的安危。事实上她也没有告诉我,女孩具体预言了她些什么。

在我即将踏上去意大利求学的新旅程,把整个办公室遗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突然收到来自鱼子酱的消息:“亲爱的朋友们,本人此号即日起不再使用,新的号码为138××××××××,请惠存,保持联系。”

我没有存下她的新号码。理想状态下预想维持一辈子的东西,远不会老老实实遵循我们的计划,天知道等我回来之后鱼子酱又换了什么别的号码了。但凭借她对旧物的痴情,要她下决心调换一部手机一定也是有大事发生。极大的可能便是经高人指点,把换部手机作为化解之法,不要再自己吓自己了。

无论生死,意外是生活最大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