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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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哈罗,星球救援(2)

“还有啊,那位在广州公立医院的罗伯特,我已经按他的要求联系好了一家外资的私立医院,你再确认一下救护车到达的时间,就可以安排办理出院手续再转院了。”

“医生不是说不建议转院,心悸还什么的不是稳定了一些吗?”

“对啊,我也反映给他的保险公司了,他们说既然客户强烈要求转院,就帮着安排吧。”

“唉,真闹腾。看你憔悴的小样,昨晚是被美国的同事重点摧残了?”

“当然是,谁让他们和咱日夜完全相反的呢。”她揉揉太阳穴,和刚进办公室的迈克打招呼,“早啊,马克。”

“早,看你这个样子,千万别告诉我今天有大case?”

“呐,别说我迫害你啊。今早快天亮的时候,接到巴黎办公室的电话,说让我们联系一个法国导游,旅行团里有一位老先生急需医疗救援,要赶紧安排。”

“现在什么情况?”他嚼着什么,忽然凑上前来,嘴里的味道香气扑鼻。好闻得像一种花,那种会在秋天开满整片土地的花。你分不清楚这个时刻是不是在上学的路上,是不是下楼就会遇上认识十几年的杂货铺老板。他在一个阳光的,有着花香的午后笑眯眯地喊你“小朋友,要不要吃雪糕啊”,然后时间消失了。

她略一走神,说:“目前只知道人在西安。我打过三通电话了,也留下短信,但联系不上导游,已经给法国同事反映了,他们说会尽快再联系看是什么情况,再给我们邮件指示。”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只有等喽。”

琳达收拾好包包,招呼她一起下班,“走啊,朱诺,回去补眠啊。我现在觉得整个人呈现一种精尽人亡的状态。”

她苦笑,来嫉妒我吧,一会儿还要做回代理去长安医院给亚当付住院费啊。只等拿到财务的审批拨款就出发了。

她乐了,“真羡慕啊,还可以24小时待命。上哪儿找这么幸福的工作啊。”

办完事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在网上订票。然后打电话告诉老爸一切办妥,应该怎样拿着身份证去取票。事实上,距离她上一次睡觉过去了36个小时,距离她上一次吃东西只过去了五分钟,却还想吃桂花糕。早上马克吃过的,她现在馋这个。为了抑制这种错误的欲望,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先前大量摄入的碳水使她头昏脑沉。但不想睡,顺手拿起一本书,折页停在上次看的地方。那一段话还停留在相同的位置,不曾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溜走,偷偷吃东西,发出洪水猛兽才会有的吞咽声。

“他言之凿凿,不可能,我做避孕做得那么小心,这个社会根本就不能抚养孩子,孩子可是无底洞啊。”于是,有时在梦中,她真的把自己想成了个无底洞,什么也感觉不到,偶尔有土块掉进她里面,冷不防还有雨水灌进来。

朱诺将书放下,平摊在腿上。这会儿满脑子都被桂花糕占领了,嘴里又干又涩,很想喝点儿饮料。她不想喝水,那么寡淡而无味的东西。即便是躺着,她的肚子也是凸起来的,像一只搁在案板上无人问津的西红柿,快要烂掉了,仿佛一戳就会破。流出腐味的,血一样的汁水,令人作呕。可是冰箱里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那食物柜呢,也空了。她昨天发疯一样吃下去了,又吐掉。刚刚也是强忍住要抠向喉咙的双指。不能再吐了,她的脸浮肿着,头发在脱落……起码不要让爸爸妈妈看到这副鬼样子。另一个声音在角落里回荡——真想让他们看看我这副鬼样子。

碳水在身体里面作用着,加一点脂肪在腰上,加一点脂肪在脑袋里,睡意昏沉。童年的回忆在半梦半醒间席卷了她。

黄昏下了一场急雨。外头是闷雷惊惊乍乍,暴雨疯了一样拍打着窗台,屋檐,发出扰民的哭喊。雨珠涌进来,落在脚踝上凉丝丝的,很舒服。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地板上听了一会儿,感到大雾中有一个阴影摸索到房里来,他仔细关好一扇扇窗户。应该是妈妈,她做一切动作都小心翼翼,却依然在黑暗中踩到了她的手。而她屏住呼吸没吱声,大概是太困了并不能真正醒来。妈妈身上有河风的腥味,浑身湿哒哒的直淌水,脚趾间缠绕了许多的水草。忽然一重阴影骤然欺下,那张脸被河水泡肿了……她骇然醒来,大汗淋漓,最初的几秒她以为自己是在家里,一觉醒来发现妈妈不见了,她一个人不见了。然而任朱诺怎么大声呼喊都得不到回答,她又以为自己误入了另一个梦境,所以才得不到回应。因而她好想回去,好想回去修改上一个梦境。不应该是那样的,她的母亲并没有投河,她们明明去沙滩上将她找回来了,哭着喊着说要死一起死地求回来了。而且隔天妈妈就要来上海了,还有爸爸——她头世埋靠了坟的冤家。一切都好起来了,不是么?

日夜颠倒的睡梦叫她昏了头,她以为的梦是现实,以为的现实是梦,傻傻分不清楚。于是她又睡着了,朱诺听到楼上传来杯子砸向地面的声音,妈妈又被摔在地上。莎拉首先冲了上去,她站在爸爸和妈妈中间,大吼,你又发什么神经病。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包括一味害怕只懂得哭的朱诺。只有小辣椒是高兴的,它不知深重哒哒跑上楼,摇着尾巴四处钻,它想讨所有人高兴。窜来窜去,兴奋而不安,是这房间里唯一的活物。而他讶异地看着大女儿瞪圆的眼睛,举起的板凳不知往哪里砸,便朝小辣椒掼去。摇啊,让你摇尾巴,明天就拿你剐了杀了吃。嗷嗷,它跳着躲开,后臀夹缩,将尾巴摇得更厉害了。你们还不如离婚算了,莎拉几乎崩溃,我不想要你这样的爸爸。他一怔,“好,那你以后书也不要读了,跟着你妈要饭去我都不会管。不是老子累死累活,你们有这么轻松啊!不要老子!好,不要就不要,老子也不要你们。”他一边说着,一边冲下楼,“烧光这个家,反正什么都是我的,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们留,烧掉,全烧掉。”他首先拿到的是莎拉的书包,他看一眼她,只见她神情冷漠,毫无所畏。打火机点了很久都烧不着,他把里面的书全倒出来,扔进院子里,把她的自行车扔在书堆上,把床上的被子扔上去。火一时烧了起来。妈妈把她自己扔了上去,抢下书本。“畜生啊,不管我的死活,连细伢子(小孩子)也不管呐……”萨拉想不到还有什么留下的理由,她只想离开这里,此生都不再回来。因此她冲出了门,却被男人连拉带拽地拉住了。“我走,”他仓皇撂下一句话,“明天就去离婚,从此以后恩断义绝。”铁门砰一声在夜空划响,尖锐如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发出的那声嘶啦。

一直到深夜,他都没有回来。妈妈推醒朱诺,“我怕你爸会做什么傻事,你跟我一起去看看。”然后她们就一起出门找他,瞒着萨拉。她们俩沿着河堤来来回回走,翻过河堤的护栏去沙滩上。找了很久,才发现一个人影坐在鹅卵石堆上。他说,“你们一家人去过,还管我做什么,我都不是你小孩的爸爸了。”可是他说这个话的时候肩膀抖动得很厉害,他在哭。他知道自己搞砸了,拥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夜晚失去了。可他没有办法,他就是这样的啊,有些事真的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后来,这种糟糕的感觉很完整地被朱诺继承了下来,她每次暴饮暴食过后都会深陷于这种无力感,麦斯乌比环一样周而复始地破坏她已经千疮百孔的生活。

离家里的大队人马抵沪只剩下两天,多么令人恐慌。这几天,她时常觉得自己到了崩溃的边缘。食物摄入的控制在压抑中滑向了绝望的深渊,工作上的事没有任何进展。末日在延宕的时刻伺机而动。

这是一个中班,从中午一点到晚上九点。法国老人那个案子派给她继续跟下去,就她快速浏览同事的记录来看,皮埃尔先生今年82岁,在六朝古城西安旅行的时候突发脑溢血,被当地的救护车紧急送往市医院,目前在ICU留观。上一个同事给她留的任务是再打电话给导游,看一看皮埃尔的情况是否乐观,最好能从当地医生那儿拿到一份详细的检查报告转给巴黎。

她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星球救援,你好。”

“你好。”

“请问是导游奥黛丽吗?我是朱诺,我们想了解一下皮埃尔先生目前的情况,方便的话,您能不能从医生那里拿到他各项检查的报告单,以及病情诊断书。”

“我是奥黛丽。这里的医生不说英文,我听不懂他们的意思。而且我现在马上要去机场,旅行团必须……”她的英文不太好,磕磕巴巴的。朱诺抓住一句话,问道:

“那皮埃尔就自己一个人了吗?”

“是的,但请你们不要让他觉得孤单,恳求你们了。”

“我们会尽自己一切努力。他现在能说话吗,会说英语吗?”

“不,我不知道。他住进了ICU,非医务人员不可以进去的。对不起帮不上忙,但一定不要让他孤单。”

她又说了一遍,不要让他孤单。

朱诺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笼罩了,她肯定的回复,“放心,我们不会让他独自面对这一切的。”

放下电话,怎么办才好呢,只有先找一位代理去西安看看什么情况了,详细的医疗报告要拿到啊。还要让皮埃尔知道我们的介入,这样孤独感、无助感会减少一些吧。她忽然意识到一个被忽略已久的问题,人的感受是重要的,重要到无可比拟,可这世界还有人是这样想的啊。真神奇。

正烦恼西北区的代理无法安排工作,莫妮卡忽然和她说话,“朱诺啊,你知不知道罗伯特死了?”

“谁?”

“强烈要求转院的那位。”

她张大了嘴,“在广州的?”

“嗯。心肌梗死,死得很突然。”

“天啊。他才2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