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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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哈罗,星球救援(3)

她总以为死亡的降临是有一定标准的,譬如年纪,就像爷爷。他死的那年,朱诺才5岁。最早的记忆就是和爷爷有关的,不过她们那儿不叫爷爷,叫爹爹。朱诺和爹爹在一起玩得很好。她4岁时,他64,大了一个甲子。但其实没有多少区别,他得了老年痴呆,肺又不好,像小朱诺一样受到诸多管束,很多吃喝上的享乐都是不允许的,因此他总悄悄央朱诺给他偷烟。甚至到后来他脑子不好用,记不住几个人了,也能从满堂的儿孙中认出她,阿诗玛,阿诗玛。整个星河镇街知巷闻,烟的名字还可以是老朱家小孙女的外号。朱诺至今记得他下葬的第二天,表伯家里的堂姐姐来家里吃酒席时说,昨天夜里听到很大的风声,房门吱吱作响,一定是大爷来过了。她的弟弟连连称是,点头如捣药,一股打过针很勇敢的神气。朱诺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的亲孙女?尽管没作表示,但她暗暗嫉妒堂姐姐。她听到了自己没有听到的世界,昨夜里她一觉安稳到天明,连梦也不曾有。为了弥补这种缺憾,朱诺开始暗暗培养这种敏锐,想象他在水塔边上,在屋顶,在河堤,在抽烟,他的鬼魂无处不在。会在心里和这个鬼说吃过的午饭,奶奶的佛案,姐姐又欺负我了,真想爸爸妈妈啊,甚至她偷过一支烟放在院门口的巨石下,那是约定好的藏物地点……比起他没死的时候,朱诺觉得和他更亲了。尽管在后来的日子里,爹爹不断地被其他东西代替,但它们也都像他的身体一样被迟到的炉火焚烧,一片指甲一片指甲地,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一道灰烬一道灰烬地再次被遗弃在泛着银光的水波之上。孤独在里面滋长,长成一条不知道方向的河流。

不出意外,她会成长为一个快乐而糊涂的傻大姐,多亏这项才能,在爸爸开店的那一条街,几乎所有商贩都很喜欢她,就连不少他结识的生意伙伴都说要领她回家做女儿。他们是说真的。反正爸爸的女儿有多。就连老家的河对岸都有朱诺的另一个亲姐姐。她在爹爹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她,妈妈拉住她的手让她喊姐姐。喊了还是没喊,忘了。只是在后来的很多时候,朱诺都希望自己是她,不是她自己。寄居在别的家庭,情感和血缘搭建的陋室没有过欢笑没有过破碎,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可以放心拂袖离去。听说这位刚满月就被一对夫妇抱养,他们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于是涉水而来将她抱走,终成一个好字。听说爸爸那时候还红了眼睛,哼,他哪怕只是嫉妒也好啊,暗暗怨他的婆娘肚子不争气。但不是,凭她认识他二十多年,必须要说他其实很舍不得,很舍不得。然而怨婆娘总归还是要怨,只不过一切尚未成定局,不可明目张胆。他还是决定重归于好,一起叩皇天后土,扛起锄头,犁田,耕种。等到下一年的梅雨落满池塘,朱诺就从娘胎里冒出了尖,血淋淋的一团肉球不偏不倚少了那么一撮。茶几上的一只搪瓷杯被失望掼向了地面,一道裂痕从大双喜的红纹里长出新芽。几千年的期盼落空。怨怼就像脚下的一双鞋落了地,一家老小终于可以安心地在温床之上做无情的梦。

深夜躺在自己的床上,她回顾过去的这一天。

工作上没有任何进展。

明天晚上的这个时间点父皇母后就要驾到了。

十一长假期间还有两个晚班要上,和同事调休的计划泡汤了。

瞒不过了。

爸妈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失望的。然后小心翼翼忍下谩骂,吐出满怀善意的讥讽。

她怕。恐惧似乎成长为她身体里的另一个活的生命。一颗猴面包树盘踞在心并把根茎向外伸出一片森林——肌肤下的绿色汁液绕着血管盘根错节。它将如《小王子》所书,一旦扎根便永不停止生长,直到把地表撑破,炸裂。更糟的是,恐惧还带来一系列的随赠品,自哀,封闭和可鄙的自傲。

在更小的时候,恐惧还仅仅是天黑。也许还有阴影,手指月亮之后担心耳朵被吃掉,以及电视里的美人妖怪。在1993年版《新白娘子传奇》重播的一个晚上,朱诺和爸爸妈妈坐在床上看着电视,不知怎么他和她吵起嘴来。趁着女人去外间倒水喝的工夫,他指着电视里喝下雄黄酒在金黄被褥里翻出一条蛇尾的白娘子,悄悄地说,“你妈妈也是蛇,专吃小孩的蛇。”恰巧她端着杯子走进来,他赶紧说,“哦哟哟,妈妈喝过酒之后就会变身了。”她吓坏了,一个劲地往爸爸身后缩,整个晚上都不要妈妈碰,避犹不及。白日就全忘了这桩事,真像软弱无能的混蛋许仙啊。前几年和妈妈聊起这个事,她当然还记得,说当时真是伤心死了,晚上睡都睡不着咬着被子哭。肚子里血肉养了九个月出来的孩子,竟然怕自己怕得发抖。“还不是你们大人喜欢逗小孩,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嘛。”她摇头,“不,你从小就跟你爸是一派的,他说什么你都傻乎乎地信。”

她那时候是这样的,任何人说任何话都轻易地相信了,特别是他。在孩子眼中,父亲就是开天辟地的神,无所不能,而自己就是神的小公主。这种傻乎乎的性格使她曾经因为吞下一粒西瓜子而担忧了好几个月,怕肚挤眼里长出瓜藤,有时身体觉得痒,就想是不是它在里面发芽了,枝蔓乱伸,生了虫,总忍不住翻出衣襟瞧一瞧。还有一次误吃下一块口香糖而几小时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大人叫去吃绿豆汤也能忍住肚中的馋虫,生怕碰撞会使肠子粘连在一起。全是这样的小事。

而这些看似不值得烦恼的事就像一个个暗礁,遥遥相对,在水底下却紧密地连成一片。这是她的生活。包括现在,她想要躲起来大口大口吃最油腻的东西,把寒冷的胃袋塞得满满当当的,会舒服一点吧。以一种暴行代替另一种暴行的舒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从姐姐独自去寒冷的远方开始的。莎拉不在家里,他吵起来更加肆无忌惮。一个人怎么能有这样多的怒火?总是在争吵,所有能发出破碎响动的东西都被甩在了地上。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气味。他竟然一脚把前厅的门踹倒在地上,轰隆一声,门毫无预警地倒下。她在自己的房间写着作业,眼皮也没抬。好久才想起那个方向正对着狗窝。冲出去的时候,一只杯子砸到她打开的房门上,碎片四溅。视线里的妈妈惊恐地望着她,歇斯底里地大吼,猛揪自己的头发。有些事当时没有发生,可它也是避不掉的,在更远一些的路上等着了。是这样吗?

那时候她常常想要发疯。但在家的屋子里,对她而言,只有食物成了唯一合理化的暴行,宣泄愤怒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她拼命地吃,又在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什么也不吃。反反复复。有时候会想,我过的甚至不是自己的生活,我为生命所做的挣扎也不过是重复。这多么糟糕。我痛恨他那样喝酒,到最后我也一样,连存在的方式都借由重复而存在。荒谬的是,他很可能也只是复制了另一位至亲的生活。传承真是一种恶毒的诅咒。

人们常说一个人拥有的只有现在,借此鼓励人抛下过去的负担和对未来的无谓幻想,感受力专注于当下。然而一个旅行者是很容易从人群中看出来的,他总以为到了新的地方可以做一个新的人,但你不要看他的脸,去看他的身体,一定诚实地拖着旧日生活的斜长阴影。在她看来,“现在”这个时刻是指从过去到今时这一段时间,人是没有办法长时间摆脱自己的影子的。她从中部来到东部,远离一切熟悉的人和事想重新开始,可这有什么用。一切都未曾改变。她就是,还是这样的人啊。

真高兴的一天啊。她终于成功地四方通话,让皮埃尔老先生和家人联系上了。在听到法国同事连通家属,爷爷和孙子说起话就像唱一首《蝴蝶》的瞬间,她有一种世界之王的感觉,哪里都洋溢着一种满满的喜悦,好的,健康的,属于阳光的。

下了班钻进便利店吃关东煮填填肚子。很好的开始,五分饱便停下了伸向纸杯的竹签。那曾经被她称之为屠刀的东西。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纪就老了,生儿养女一辈子,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她从包里翻出手机:“喂,妈?”

“老子都到了,你还不来接你阿婆啊?”是爸爸的声音。他从来就不会给姐姐打电话,提都不能提。会伤心。

“我刚下班,马上就过去。”

“你不可以请假啊,没良心,老子养你到这么大,一点都不作兴我了嚯。”他高兴地调侃。

可这叫朱诺难受,“我现在正赶过去。”

“算了算了,也就是说得好听,还不是躲。等你过来都要过年了,地址是哪里,我们自己打车过去。”

噢,她低声说完地址。离他们到家还有一个小时,这之前她还得去趟超市。家里的冰箱叫她吃空了,毋宁说,从来就不敢买满。一大家子人来了,总不能家徒四壁地招待——又要招他骂。随着巨量的采购清单在心中一一列出,她的惊恐再一次随着月亮一同从江雾中升起,锋利似镰刀一样收割了她今日唯一的丰收,工作上的小小突破。

她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现在想来,售货员投向她的目光从一开始就奇奇怪怪,好像她偷了什么东西,或者要去偷什么东西。真是荒谬。顾客就是上帝,她们难道不知道吗?竟敢这样怀疑她,就像她的父亲。“你啊,还不是碰到运气好。要不然,你做得成什么事啊。”天啊,为什么那双眼睛这样看她,她看过去那人就移开视线的方向,就像捂住耳朵不听人解释一样。和那人说过话后,朝朱诺走过来的货架大哥又是准备干什么,拘留么,搜身么,还是扭送派出所?哈哈,那就是说,这一群笨蛋终于发现最近连续地少一块巧克力,它们也算死得不冤了么?笑得太用力了,她早上胡乱拼凑的那颗心咯噔一声眼看又裂开了,咕咚咕咚。货架大哥的体型过于庞大,笨重,每一步都将地面震动个不停。站都站不稳。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要说些什么好。

——这一切都是误会。您听我解释。

——对不起,我想你认错人了吧?非法拘留我是可以告你的,再问也是没偷。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

——对,全是我干的。一群笨蛋。亏你们现在才发现,闭路电视是干吗用的?

朱诺的脸色发白,大热天的竟出了一身冷汗。汗出如浆。他错身而过。那一刻她竟是失望的,怎么不来捉我呢?来呀,我的包里可是装着一袋偷来的桂花糕呀,来呀,问问我。我一定什么都讲出来。把我关起来好了,连同里面那个魔鬼,要吃人,吃下很多很多人的魔鬼。她这样希望着,但货架男人始终面容冷淡,他对她笑,露出八颗牙齿在笑。真是残暴。她长得这样乖,没有人会把偷窃一类的事和她想在一起。可她也胆小,怕事,暴露在阳光下时就像一只扔到老猫脚下的幼鼠,呆若木鸡,身体光顾上和紧张战斗。

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柴米油盐半辈子,转眼就剩下满眼的皱纹啊……手机往外逃,在包里惊惊乍乍地跳。她伸手去掏,仔细不掏出那非法占有,未及销赃的存在。采集了八月开满枝头的桂花、雨露、阳光的絮语和田间的麦谷制成,连日来总在梦里出现呢。

“喂,到楼下了?你在哪儿?”

“对面的超市里啊,就出来了。你们好快啊。”

“哎,我说你怎么不在小区门口候着呢?从头到尾都看不到你人影,一大家子晾在这,不懂事。”他又开始数落了,明明是爱,明明是兴奋,一定要这样折磨她吗?

她着急去排队,任电话里流水似的说她如何不懂这个,不懂那个,以后在社会上还怎么混呐。似乎除了这个,他什么都不会说了。付过钱,她推着推车急切切地往外走,滴,滴,滴……一阵急促的鸣叫催着她。身穿坎肩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上前来,先示意她往一旁的角落里走。请打开包,他的一双眼睛流露出过期的怀疑。

电话里爸爸乱叫,“又怎么了啊?”她挂了电话。知道这一切完了,一切都完了。

莎拉呢,她在哪儿?为什么大家都不找她呢。他们都找不到她。真相是她活在了妹妹的想象中。实体永远留在了那个聒噪的夏日,梦境重复上演的源头,姐姐趁无人在家时,背了书包离家出走,她一路向南走,有许多的计划……却不知从哪里冲出了一辆发疯的大卡车。一些事,它等在那里,来不及似的发生。

这样啊,那朱诺未免太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