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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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2041(2)

“她变坏了。”我喃喃自语。爸爸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说:“是变好了哟。她变得普通,善良,不会去害人,可以过得幸福了。”

爸爸没明白,我那时的意思并不是她变成了坏人,而是说她被打坏了,被摧毁了,变得全身上下都是裂缝。可是爸爸的话制止了我的想法;我从小就知道,他是思想教师,我赢不了他。

许多童年时候的事,在长大以后才被意识到它的意义重大。那时我选择躲开,或是推到将来再去承受它的影响,因而很快振作起来,朝着卧室,朝着我弟弟的方向跑去了。

我得给他表演。

以往无数次,我都乐于向我弟弟展示那些罪犯来时是多么盛气逼人,当他们离开时,又如何像被减去尾巴的狗,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我们始终不知道那扇绿色大门之后到底有什么神秘的宝物,可以使得变化如此迅疾地发生。在一切还没有发生的童年里,我是女演员,他是拿着花束的忠实观众。今天的戏讲的是一个傲人的美人,最后她的灵魂被绿色大门后的妖精吸走的故事。

虽然这说不通,因为照理来说玫瑰花是没有眼睛的。但是阿姐似乎是眼睛发亮地对我说:“我知道那个人,我听说过她的名字,杜飞河对不对。我在玫瑰园的时候,风里都传来了她的名字。”

我有些吃惊,原来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还有人,不,还有花能记得她。

“谁是杜飞河?”小吧问我。

“一个女魔头,”我说,“在西南一块创立了一个门派,拥有一大批门徒。”

“后来怎么样了?”小吧问。

“她差一点就要成功了,就差一点点。但后来她被抓了走,又遇到了爸爸。”我想起来,那之后,电视里一直播着杜飞河和白岩正的名字,爸爸由此名声大噪。“你看,电视老把他们的照片摆在一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夫妻呢。”弟弟不怀好意地对妈妈说,他是在为爸爸看不起他看的书而怀恨在心。

弟弟说以后要学法律,做法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电视里那个眉间有月亮的包青天的影响。爸爸每次听到,都只是微笑。他微笑的时候,把眼睑垂下来遮住眼睛,好像很失望,我们都看得分明。爸爸在家中不能随意说话,一句随意的话从他嘴里不经意地飘出来,就有可能造成可怕的结果。所以我们都知道,他做出表情来,那就是他的态度,就是全部了。

“你爸爸是对的,”阿姐说,“法律就快要没有用武之地了,今后是思想教育的世界。”

“你真市侩,”小吧往下瞪着阿姐,“要我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是通常是不会有那么多选择的,就像你们作为一颗玫瑰种子,就算放到瓜棚里,喷着一样的养料,也不可能结出西瓜。对人来说,选择也不会比作为玫瑰多太多。”

小吧问:“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弟弟就是一颗思想教师的种子吗?”

“在我爸爸眼里,他就是了。”

“那他后来成为思想教师了吗?”

“没有。”我说。为此弟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我的裤袋里传来一阵和弦,我接起电话,妈妈慌慌张张的声音就这么冲进来:“白河吗?白河啊……我们家的玫瑰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下子都没了?”

我说:“没事的没事的,妈,在我这呢。”

电话里面长叹一口气:“你拿走干吗呀,快,让你弟弟赶紧给我送回来。今天晚上我要洗玫瑰浴。”

我没有开扬声器,但那两朵玫瑰还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老八婆谁呀?”小吧不屑地说:“拿我们的尸体洗澡,也不怕晚上梦到鬼。”

阿姐说:“这是白岩正先生的妻子。”

小吧吓了一跳,忙改口:“哎哟失敬失敬,原来是夫人。我等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笑着说:“妈妈原先不是这样的。”只是弟弟死了以后,她就有点神神叨叨的,有时候像任性的小女孩一样。

杜飞河在我们的生活中渐渐淡去之后的某天,我和弟弟在卧室里睡午觉,手搁在对方的肚皮上。我睡得浅,听到楼下有响动,就想拉着弟弟一起下去看。“我不去。”弟弟睡眼惺忪地,任我软磨硬泡也不起身,他一直对爸爸的事缺乏兴趣。

我悻悻地独自走下楼,本以为绿色大门前又来了人,却在客厅中的皮沙发上发现了爸爸。他被几个搬弄着巨大摄像头的人围拢着,有一个短发的女人手拿着话筒坐在他对面。是记者啊!我被这架势吓到了,悄悄躲在墙边听他说话。

爸爸正在缓缓地回答女记者的问题,使用他那独特的声音。他并不是天生就拥有这种奇迹般的嗓音,并不是天生说话就有那么强的力量能使人轻易信服,而是为了成为思想教师,经过反复训练和调试才改造成功的。我听说,那需要把人的喉咙割开。可是,自从死刑被废除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成为思想教师意味着更多的权力。

爸爸说,就我手中现有的资料显示,经受过思想教育的犯人,没有一个再出现哪怕一点点的犯罪倾向。他们彻底地改头换面了,成为无害的,幸福的人。

——我不觉得有顾虑到受害者复仇情绪的必要。说到底,人的这些负面情绪是需要自己掌控的,狭隘的报复绝不会带来什么好的东西。

——当然了,虽然这在七年前的大会上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但是我必须要再次重申,法律不应该有掌控人的生死的权利。

——建议吗?这我倒是有一个,我觉得现在进行的思想教育完全可以推广至全公民……是,就是那些没有犯错的人。如此一来,曾经受到伤害的人可以快速地泯灭仇恨,还可以降低第一次犯罪的几率。我们现在是等人犯了罪再去治病,不是太迟了吗?

——这是不可违逆的历史潮流。思想教师的存在,极大程度地促进了死刑废除的进程。而在判罪将会越来越轻的未来,思想教师这一职业将会更多地被社会所需要。

爸爸对着摄像机镜头伸出缠绕的手指说:“就像双线缠绕并进。”

我抓着门板静静地听着,声音像海浪一样冲击我的大脑。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是这样的。你以为是他说的话让你信服,其实真正让你心悦诚服的是他具有魔力的声音。我站在爸爸后面,盯着他的后脑勺好一会儿才猛然发现,我一直记不太清爸爸的脸。

我不太喜欢这种时候,爸爸变得不神秘也不让人心向往之了,我还是喜欢扮演思想教师的爸爸。这时候我开始嫉妒弟弟,为什么爸爸选定他作为接班人呢?就因为他是男孩?还是因为他更成熟一些?

我也拥有成熟的时刻啊,那时弟弟对我说,你以后可以做演员。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模仿着十分钟前从绿色大门后走出来的老太太,一开始我只是学着她走路重心不稳的样子,逗着弟弟咯咯笑。但后来,不知不觉间我入戏了,于是一行清泪就这么从我眼角滑落出来。就在那一个瞬间,我恍然觉得自己已经老去,眼角长出了纵横的皱纹,经历了好多好多的事,曾经得到过爱然后又失去。可是下一秒,我醒过来,鞠躬谢幕,脸上展现的笑容还是属于一个七八岁左右小女孩的笑。

小吧显得有些不耐烦,她总是在我叙述的时候插话问我,这个时候你们已经种玫瑰了吗?那个时候呢?玫瑰有了吗?

我不大好意思告诉它,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那时一心只想着思想教师,蠢蠢欲动着想去绿色大门之后爸爸的工作室一窥究竟。至于玫瑰,也许它们早就被种在院子里,到了四月份开上一两朵,很是荒芜。直到有一次妈妈的生日,家里请了一个园丁,那些野玫瑰才渐渐被照料出美妙的姿态来。而我之所以能记得正是那天请了园丁,也是因为那天的生日过得实在太不愉快,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到了给妈妈礼物的那刻,弟弟失踪了。我们在卧室和洗手间找不到他,院子和楼上的天台也没有。照理来说,弟弟不是个会出去疯玩的人,他一向没有同年龄男孩的乐趣。爸爸怒不可遏,这在我看来有些可笑,因为爸爸缺席活动的日子多到数不清,才没有什么权利去发火呢。

后来我们在地下室的书库里找到了弟弟。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原来爸爸以前是学法的,他书架子上的书我一本都看不懂。弟弟跟我长着不一样的脑子吧,虽然我们是双胞胎,却泾渭分明。爸爸把大义凛然的弟弟揪出来,他显然不是在为妈妈生日的事在生气。

爸爸蹲下身子问:“你觉得当个思想教师不好吗?”

好呀好呀。我的身体里有一万只麻雀在叽叽叫。可是弟弟一句话也不说,只紧紧捂着耳朵。爸爸说话很有魔力,他说什么,别人就相信那是真的了。思想教师就是这样的。我觉得这种力量,只要不放在坏的地方,就是好的。可是弟弟却说,一个凡人拥有这种篡改别人思想的力量,就是罪无可赦。这比杀人罪还要可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到,那日那个杜飞河对我说比杀人罪还要更严重的罪过,就是指思想教育吗?

爸爸再一次说起他的那个大学同学,黑诀。对于我和弟弟来说,他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充当了所有愚蠢、不幸的代言。“你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吗,白水?”他对我弟弟说,每一个字都被鄙夷和愤怒塞满了。“我不知道。鬼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如果你以后想学法,也许你会在哪个小巷子遇到讨饭的他。到时候你们手拉着手,一起啊。”爸爸手舞足蹈了一阵,等他发泄够了,又放慢了语调,按住弟弟的肩膀道:“我这个朋友,他总是选择最差的方法来完成所有的事,我甚至不用和他竞争,或者只要耍那么一点点的小心机,他就输了。白水,我不要你成为这样的人,不要被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拖着跑,因为你明明很聪明,走我的路是最好的。”

时至今日,我穿着别扭的舞裙,躲在这个黑暗的礼堂里,费劲地想着爸爸那时说的一字一句。回忆有时候实在太难,那些印象深刻的事总是最先跳出来,以至于你无法完完整整地将事情从前到后完整地诉说。

一道光从座位后方的窗口射向荧幕,那个演技卓越却又什么也不懂的演员,他自信,坚定,又有风度。现在我确认他和我爸爸一点都不像了。难道必须要这样么?因为爸爸是个思想教师,是个开创者,所以他的言行就必须像个圣人?他就不能小肚鸡肠,不能刚愎自用?我真可怜爸爸,他的人生被篡改了,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会流泪会哭泣的白岩正,就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爸爸滔滔不绝地训斥弟弟的时候,我居然走神了。照理来说,爸爸说话的时候,不存在让我走神的可能。可是那一日,初春,客厅的窗大开着,玫瑰还一朵未开,然而我却闻到了些味道,也许那是属于玫瑰枝的气味,很是萧瑟。又觉得寒气逼人,像是什么人站在那里拔剑出鞘了。我皱起眉头。

结果玫瑰在四月开始就陆陆续续地开了花,比往年的都要密,都要盛大,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很是温暖。我有些欣喜,再过不久,这一株一株的玫瑰就能完全遮住我的身体了。

当然,我本身对玫瑰并无兴趣,让我开心的另有其事,毕竟我对于那绿色大门后的一切已经好奇到无可忍耐的地步了。

爸爸一心想要推广他的思想教育,接待罪犯只到下午就结束了,他花大量的时间接受采访和宣扬他的主张。那天傍晚,绿色大门最后一次打开,里面的罪犯走出来,脸上一片狼藉。我望向他,他回给我一个混合着悲哀和退让的微笑,好像此时此刻,他才是是受害者,然而又因为他自身如此善良,所以他打算原谅所有的罪恶了。

尽管看了无数遍,我还是对这变化感到痴迷。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亲身体验看看思想教育如何在我身上起作用。我会不会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但是如果我突然想到,经过思想教育的都会变成单纯无害的好人,如果真的我变得截然不同,那么我之前就是一个坏人了。可是,怎么样才算是一个坏人呢?是做过了坏事,还是心理有了恶的念头?

爸爸风尘仆仆地走了,我徘徊在楼下的玫瑰园里。那时我总是有太多问题,而又如此相信所有的答案都在绿色大门后。

我记得,每次绿色大门打开,都有阳光漏到走廊,一片弧形的阳光,我看得千真万确。我暗暗打算挑选个晚上从那窗里爬进去,然而在屋外兜了一圈,却找不到一扇窗。也许只是看不见罢了,这样想着,捡了脚边的几个石子往二楼扔去。一点点摸索着靠近,几十次钝重的敲击后,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一个清脆的回响。

是窗!我笑逐颜开。它被漆成和周围的墙一样的红砖色,不过是欺骗想被欺骗的人而已。

我想丢掷更多的石块上去,想要确认那扇窗的位置是不是就在绿色大门之后。

然而在捡起石块弯腰起身的瞬间,一片人形的阴影急速在我前方的地面上掠过。我背后冷汗直冒,转过身后退几步,警觉性地看向来人。约摸三十岁,眉毛稀疏,有细长的眼睛,非常强壮。

他告诉我说,他是雇来的园丁。

我神情恍惚地点点头,大致记忆起是有这么一个人,是妈妈生日的时候新雇来的。因为他经常躺在远处的水泥地上,用帽子盖住脸睡觉,所以这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他。

他不想再多与我攀谈,拿起地上的一把剪刀,随意地割下几片叶子,看上去杂乱无章,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园丁。我连走带跑地逃上楼,打开房间窗户,朝玫瑰园望去,那个园丁已不知去向。我更是一阵恶寒。

不知为何,我总隐隐有个不安的念头,觉得那个瞬间我在地上看到的那个阴影的形状,有点像是他要扼住我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