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几个喜形于色的姑娘身后,挑了个顶不显眼的位子坐下来。由于穿着不合身的舞裙,我控制不住在座椅上扭动了几下,不经意间踢到了脚边的花盆。
“诶哟,当心点啊。你把我的土都拨出去了。”一个细细的声音道。
“噢,实在不好意思。”我注意到脚下一行细细的土,真诚地向它道歉,“我这就把你放好。”
它看上去还是很不高兴,将花萼对着我。算是为了讨好它,我明知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吧啦吧啦哩噜花。”
我瞪大了眼睛:“没有这种花,你明明叫玫瑰。”
“那是你们人给我起的名字,我不喜欢。”它又问,“你呢,你又叫什么名字?”
“白河,”我说,“白色的白,河水的河。”
“哦,和白岩正一个姓。”
“你认识他?”我有些吃惊,作为一朵花,特别是一朵小小年纪的花,一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它懂得也太多了。
它用一种对待乡巴佬的语气对我说:“当然了,你们办的这个舞会就是为了庆祝他以往所作的贡献吧。”
“你倒说说看是什么贡献?”我笑了。
如我所料,它把身子向后一缩,像是被我难倒了。这时,开在它下面的另一朵盛开的玫瑰,用稍显成熟的声音说道:“二十年前,在最终成功废除死刑这件事上,白岩正先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他的思想教育是我国刑法史上一个重要的变革……”
“对对对,还是阿姐知道的多。”
被称作阿姐的人对我说:“其实我们正是从白岩正先生家的玫瑰园里被搬来的,只是我妹妹它在来的路上才刚刚有了花苞,所以不知道。”
我说:“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认识你们的爷爷奶奶。我18岁之前也住在那里。”
吧啦吧啦哩噜花一下子发出尖叫:“我去啊!原来你是白岩正的女儿啊,失敬失敬!”
“可是,”阿姐说,“我听说白岩正先生有双胞胎一男一女,怎么没见你弟弟?”
“我也有好久不见他了,怪想的。”我很惋惜地说。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吧啦吧啦哩噜花探出脑袋。
“估计得两三个月吧。”
“可那时我大概就死了吧。”它叹气。
“是啊。”我苦笑着说。
我家的那些玫瑰,都是生在阴历四月中,死在六月底。今年天气暖得尤其快,四月初就开花了一部分。但无论如何,玫瑰一年只开一次。这样算来,就算是那对姐妹花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也没有在活着的时候见过我弟弟的模样了。
我的弟弟白水,死于五年前。那时我们都15岁。他忙着中考和看他的法律书,我忙着四处疯玩,探寻爸爸的秘密。谁也没有料到那晚上小偷会来光顾我们家,回去时,他带走了保险柜里的钱和弟弟的命。
15岁,一般的小孩子都会在差不多这个年龄失去他们家的第一个老人。那真是一道心酸的坎,然而总会过去。然而弟弟的死亡,五年来,在我欢笑时它在那,悲伤时亦在那,甚至在我无意识的睡眠中,都感到了另一份不属于我的呼吸。
现在有时我会想,作为双胞胎,我们曾共用一个子宫,一对父母,一个卧室。也许我们也共用着一条命,我们的灵魂本就水乳交融。恍恍惚惚地,我在图书馆里搜寻着那些以前我避之不及的法律文献,痴痴地望着我弟弟有可能会喜欢的女孩。可是,如果弟弟的一部分意识真的神秘地渗入了我的脑袋里,那么难道没有原属于我的一部分思想,也随着他的死被拖入坟墓吗?
我问吧啦吧啦哩噜花:“你的名字太长了,我能不能叫你其他名字?”
它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说:“行,你叫我小吧就好。但是作为交换,我能不能听听你们家的事?”
话音刚落,整个礼堂灯光骤灭,我听到所有人深吸一口气的声音。面对黑暗我们永远猝不及防。幕布拉开的时候,我问小吧:“你为什么想知道我们家的事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减弱了声音。
它还是那样肆无忌惮:“什么叫为什么?做什么事后面才会有一个为什么,我‘想’知道,这是一个想法,本来就是最原始的理由了。”
银幕上,一个人在会堂里端端正正地站起身,那姿态有些让人肃然起敬。他是我爸爸。我是很勉为其难这样说的,因为演我爸爸的那个人,只是有点像我爸爸而已。虽然他的模样和我爸爸几乎一模一样,可是他未免也显得太过自信,太坚定不移了。可能所有人以为,或者希望伟人们都是这样的。
就像电影里面说的那样,二十年前,更具体地说,是2041年的4月1日,我的父亲白岩正终于迎来了他人生中的曙光。这初春中的一天,天亮得尤其快。我爸爸穿上前一天熨好的西装,脚上的牛皮鞋擦得锃光瓦亮,旋转黄铜色的门把手从家里走了出去。他的背还是有点驼,可是由于他喜形于色的脸,这点缺陷在今日算不上什么了。街上的人发现他,对他满怀敬意地打招呼。这事因为是头一遭,所以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以往人们只用惋惜的眼光看他,觉得他是个不被受用的天才,或者视他的才华为异端,从不正视他。
可是现在,由于他和一些人权人士,一些拥有先进思想和宽宏大量,同时家财万贯的人的抗争,废除死刑的法案将在今日被宣布正式生效。这就意味着,他的那些关于人脑和声波的论文就要开始起用了。他会成为第一个受到国家正式聘用的思想教师,会有无数曾经的死刑犯经由他的手来进行改造,变成善良和无害的人。
那天傍晚,在全市最大的会堂里,爸爸拿到了一份用金色镶边的聘书。烟花从不久前新盖的会堂门口一直蔓延到外白渡桥上,在天空迸发出红色和绿色的火光,壮观程度甚至是当年元旦的两倍。喧闹声震耳欲聋,人们装模作样地戴上法学士的帽子,高唱着自由和人权之歌,推推搡搡地从爸爸身边经过。爸爸看着桥下的那条河,水正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发出汩汩的流动声,像是千万个人在鼓掌。再也没有比这声音更悦耳的了,他想。水也愿意与他亲近,这真是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隐喻。
“你爸爸看上去是一个很想有人认可他的人。”小吧很聪明地对我说,“我比较想知道电影里面没有出现过的事。”
我眨眨眼:“别忙,后面就是了。”
那天回到家中,爸爸又喝了些酒。也像所有酒后胡言乱语的一样,他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说些毫无关系的事,说到这几年被重新证明为科学的占星术,说到整块被海水覆盖的大洋洲。
人类还是像过去三十年那样生活。那么多物种的灭亡和陆地的消失,好像已经使得懒洋洋的人们都接受世界末日就该是这一世的事。人变得仁慈,而这种仁慈正是从无力感中产生的。
爸爸起初和所有人一样,遵循着刻板的教育制度,走着从小学到大学的老路。他对妈妈说起那时他有个大学同学,叫黑诀。这个名字有点像个武林中人对不对?爸爸给出一点时间让妈妈微笑点头,然后他才继续说下去。那时他们都是法学院的学生,同时又都对医学感兴趣,关系好得不得了,起码是表面上好得不得了。因为他们常常看上同一样东西,所以爸爸他会耍些不让对方知道的小计谋,这时他看向妈妈,但没告诉她其实她也是他们争夺的其中一样。黑诀很笨,他什么都看不出,所以每次受益者都是爸爸。他说,但后来他们终于分道扬镳了。因为黑诀还是想做法官,可是爸爸呢,他别出心裁地创造出了思想教师这个跨时代的职业。可是有好长一会儿,风水就是转向了黑诀,在爸爸最不受人理解的时候,黑诀在某个地方当着他的法官,风生水起。他想不通,因为他知道其实黑诀根本比不上他。可是现在,一切都好了,死刑被废除了,思想教师终于有用武之地了,未来就要为他正名了。
我对小吧说:“你一定要记得思想教育这个东西。”
“因为它废除死刑,改变了世界吗?”
虽然它说的是对的,但我想说的:“它改变了我。”
爸爸情绪很激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直到妈妈轻声说了一句话,他才瞬间清醒过来。
妈妈说:“哎呀,我羊水破了。”
所以我和弟弟就是在这一天出生的。2041年的4月1日,很好记。
“所以今天正好是你的生日咯。”小吧说。
我点点头。
“那你过生日吗?”阿姐说,“我听说小孩子年年都会过生日,等长大了就不会了。”看上去她是不太确定20岁到底算不算一个已经长大的年龄。
“我么?反正每年的4月1号都会有人为了庆祝废除死刑而载歌载舞一番,如果我心情好,就把它看成是为我跳的。如果那天我心情不好,不想过生日,就不理睬它。”
“天哪,怎么会有人不想过生日?”小吧表示不能理解。
“有的哦,”我说,“我弟弟从小就不爱过生日。”
“为什么?”
“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非常成熟了,就已经长大了。”
我端着蛋糕进了卧室。上面插着数字7形状的彩色蜡烛。弟弟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当心一点,不要把蜡油滴在我书上。”我问:“你在看什么书?”
“拿破仑法典。”他说。
我说:“我不喜欢拿破仑。”
他说:“有的人很喜欢。”
我装作很懂的样子说:“那种蛋糕外面的酥皮常常掉出来,搞得满地都是,还是普通的奶油蛋糕比较好。”
弟弟对着我哈哈笑。正说着,这个时候我听到爸爸的声音从门后传过来。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很奇特,一般人不会有。他说:“给我一杯咖啡。”我明明知道他是在对妈妈说,还是飞奔着跑出去,但是太迟了,一直都太迟了。妈妈拿着空着的咖啡壶和我擦肩而过,我被堵在爸爸工作室的门外面。
那扇门看上去比一般的门都要高,而且坚固,刷上绿色的漆,有些向我倾倒的架势。像小说插画里的地狱之门或是天堂之门。每次看见这扇门,我总是害怕。小时候做梦,常常梦见它,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从那门后伸出什么东西来,然而它出现的时间还没有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到,我的两条腿被穿堂风吹得瑟瑟发抖,发觉等待危险才是比危险更瘆人的东西。然而,为了向我弟弟展示我所见到的奇观,我只好等在那里。
从早上九点开始,警车每隔一个小时押送一个人到爸爸的工作室来。我无从知晓他们一个个具体犯了什么罪,只知道在2041年以前,他们会是死刑犯。而我对人最初的了解,都是从那些死刑犯开始的。
那些人在我看来是没有什么共同特征可言的,男男女女,高矮胖瘦,有的人虎背熊腰,有的人弱不禁风,有的人凶狠,有的人风度翩翩,有的人则带着神经质的惶恐。他们的眉宇中也未曾带有一些能够被察觉到的邪恶。长大之后我明白,那即是说,普通人与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巨大的鸿沟,一个烧掉整栋学校的纵火犯可能昨天才因为救死扶伤而获得一面锦旗。看上去再简单的人,也有可能在一瞬之间举起屠刀。
有一次,两个警察押送了一个美人来。虽略显疲态,但真正是倾国倾城,我那时年龄很小,怔怔地注视着她,被她那走路的姿态所迷倒而说不出话来。她弯下腰,仪态万千,仿佛是为了好玩似的问我:“小女孩,你猜我犯了什么罪?”我盯着她有意无意露出来的红色肩带,“杀人罪”三个字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她不屑地哈哈大笑,仍是光芒万丈的美丽。“你一定是只知道杀人罪对不对?小女孩,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比杀人罪更邪恶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呢。”
我那时很是坚定地摇头:“不是的,没有比杀人更罪恶的事了。”
我斜眼瞄向那个美人儿,她似乎还有一肚子的话可以用来把我驳倒,但当她试图再次俯身向我的时候,随着咔嗒一声响,绿色的大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于是美人收敛了一些她的眼神,拢拢衣服,走了进去。那时我才发现,在她朴素的囚服之下,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我打了个激灵,猜测到底谁会赢呢。是那个自信满满的美人,还是爸爸?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面,凝神地捕捉,以至于妈妈在楼下厨房里剁肉,弟弟搬动他书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其中却没有爸爸的声音,也没有美人的笑吟吟。
爸爸以前从来没有输过,所有人从绿色大门后走出来的时候,无一不是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的。多少人曾在走出大门之后痛哭流涕啊,多少人曾跪倒在走廊上啊。可是,那个看上去**************也会吗?我曾见过有些女孩儿也美,可那漂亮看上去是平庸的。然而刚才的美人儿,我却说不清是从哪里来的笃定,觉得她不会没有一份智慧好与她的艳丽相配。也许,犯罪,再被送到这里,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那焦急又孤单的一小时,我想到两匹马在草原上飞奔然后相撞,想到两个角斗士用武器和眼神对峙,也想到两个围棋高手任黑白子纵横。我尽可能地想象绿色大门之后是什么样的,完全有可能是另一个世界。我埋怨弟弟为什么不来和我分享这一刻,而要去看什么狗屁拿破仑,也怪妈妈没有在那绿色大门之后,也许爸爸的心已经被那美人儿给勾跑了……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我像是听到警哨的狗从地上弹了起来,盯着前方发生的一切。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那一天,只觉得发生得太仓促了,也太安静了。
爸爸从里面打开了门,他将门开到一个正好的弧度,阳光在地板上洒成一个扇形。然而房间里的一切,都被保留得很好,没有被我的眼睛搜索到一丝线索。美人给了我一个眼神,就像给我一块饼干、一块巧克力那样,把那样的眼神端端正正地放在我手里。要说的话,那眼神毫无什么可以取得的东西,好像没有波纹的湖,没有花的草地。
我恍然大悟,那是没有欲望的眼神。原来藏在目光下的刀子,已经被爸爸拔出来收走了。是她的心被爸爸勾跑了,我却想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