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屏的嗓音染上浓重的阴厉的气息,如同扑面而来的厚重冷风,听得人一下子寒进了心里,“此地不是你西凉,由不得你如此胡闹生事,倘若西凉王他没有诚意,劳烦公主请回!”
他这话说的委实重了些,他既然应下了西凉的和亲,如今再赶人难免有些说不过去,有些考虑不周全了。
而且,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如此这般大发雷霆少见。
可是我心里却不知怎么的,稍稍暖和了下。
那西凉公主身子瑟缩了下,狠狠咬着下嘴唇不敢说话了,可是脸上却依旧是满满的不服和委屈。
我揉揉肚子,叹了一口气,就跟我爹说我要是来肯定得出事,果不其然这我还没找她麻烦她就先找我麻烦了。周围我的同僚们都有几分或多或少神色不虞,殷桃桃在那边再也忍不了暴怒,一下子把酒盏掷到了那公主脚下,力道之重以至于在光可鉴人玄色大理石地面上砸出了一个豁。
西凉公主怒瞪向殷桃桃:“你这是何意?”
殷桃桃娇羞捧脸:“哎呀不好意思,人家手滑了啦!”
西凉公主怒不可遏,拍桌就要起身就要接着发火。
华南屏冷淡看她一眼,眼神如利刃般,他道:“宴席就此结束罢了,来人,送公主殿下回驿馆。”
西凉公主张张嘴还要说什么,华南屏冷笑一声,“久闻西凉礼节世所罕见,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
那公主殿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小声道:“本宫不觉得说错了什么。”
华南屏额头上青筋狠狠蹦了一蹦,眉头上皱起,“公主果真天真质朴。”
底下大臣小声地乐出了声。
连讥讽都听不出来,确实天真到一定程度了。
“公主请暂且在驿馆住下,待使官抵达长安后,孤再接见。殷桃桃,派兵保护好公主殿下,如非必要,不得外出。”
殷桃桃笑的见牙不见眼,“陛下放心,臣,定然不负重托。”说吧,春光灿烂地朝西凉公主笑了下。
那笑容让我都打了个冷战,倘若殷桃桃真心想捉弄一个人的时候,那是真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西凉公主勉强忍着脾气向华南屏行礼告退,她的身影刚从长寿宫殿门口消失,我还没能松口气去向殷桃桃道谢,就听见长公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由小到大,听着让人既心酸又心疼。
满座皆惊。
长公主虽说平素温柔典雅,端庄大气,在外人面前也能撑得了大华一国公主的面子,可是倘若论刁蛮任性那可是那西凉公主的祖宗,总不可能被一个道术那么低的家伙气哭了吧。
她身边的宫女手忙脚乱地哄她。
华南屏抚着额角:“念玥,你这又是怎么了?”
长公主哭的直打嗝,忍了又忍才喘过气来,颤抖着嘴唇说道。“皇兄……嗝……”长公主悲戚地看着华南屏,“赵如玉她怀孕了……嗝!——哇哇……”
满肚子八卦心思的大臣竖着耳朵听见这句话,和我一样哭笑不得。
华南屏额头上青筋又绷紧几分。他转身冲诸位大臣道,“你们都退下吧。”
我起身也要走,华南屏没好气地叫住我的名字,“赵如玉,你站住,你自己惹的事情自己跟念玥解释。”
我停下脚步,满心委屈:这怀孕这事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办到的,什么叫我自己惹的事?
长公主哭了又哭,一直嘟嘟囔囔地骂我是个负心汉,眼睛到最后肿得跟核桃似地,华南屏本来还能耐下性子哄她两句,后来见她根本没停下来的趋势,干脆一甩袖子走了。我手忙脚乱地拿着手帕给她擦眼泪,待到长寿宫的蜡烛都快要烧尽了,她眨巴下眼睛止了泪,哑着嗓子要水喝。
她身边的宫女都被赶了出去,我只好起身,不一会儿,我端着一杯热茶过来,她坐在长寿宫台阶上揪袖子,神色已经平静了许多,我坐在她身边,她就着我的手,把茶盏中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将头放在我的腿上,说道:“本宫想通了!”
“想通就好。”我讷讷地接了一句。
她恨恨瞪我一眼,然后将头埋在我膝盖上,闷闷道:“你是女儿身,本宫也是女儿身,这辈子想要和你成亲是没戏了,你生个孩子也好,可是一定要生个男孩子,这样等他长大,本宫就同他成亲!”
我:“……”
她又嘟嘟囔囔地说了许多,过了一会儿没声音了,我低头一看才知道她已经睡着了。
这宫宴着实折腾人,我打了哈欠也闭上眼睛,靠着柱子打起了盹。
再醒来的时候,感觉肚子上贴着什么温热的东西,想要推开那东西,手却被握住搁到了一边,我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不在长寿宫,床幔虽说也是我房间里常用的月牙白色,不过布料却要好上百倍,像是江南上贡的上品丝绸。
我眯着眼睛去看肚子上的那家伙,赫然发现那竟然是华南屏的脑袋,我身子僵硬了下,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睡,却忍不住把眼睛露出一条缝去偷看他的动作。
他以为我醒了,赶紧给我盖好被子端坐在一边,过了会儿发现我没有动静,轻轻舒了一口气。
华南屏看我依旧睡得香甜,这才悄悄又把被子掀起一个角,将耳朵搁在我肚子上,他动作很轻,柔柔地闹的我痒丝丝地想笑。
他压着嗓子小声道:“儿子,能听到父皇跟你说话吗?听得见的话就动一下。”
说来也巧,我肚子里的兔崽子恰逢这个时候狠狠踢了我一脚,力道大的我眼泪都差点喷出来。
华南屏轻轻抚了下刚刚被那兔崽子踢到的地方,小声道:“轻点,别把你娘亲吵醒了。”
肚子那兔崽子似乎能听懂似地,像翅膀拍动一样又挠了我两下,动作没有刚刚的那么大,却也比平常清晰很多。我暗自咂舌,要不说父子连心这种事情果真很奇妙。
华南屏勾着唇角笑了,宛如突然绽放的万千朵梅花,他平素一向清冷,如此一笑让我心头仿佛被重重一捶,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他没注意到我的动静,只是摸着我的肚子回应着那个兔崽子,他低声说了许多话,他说希望是个儿子,因为他觉得倘若我生个女儿一定会被养成我这副德行或者长公主那副德行,他说想让儿子眉毛像我,眼睛像他,鼻子随我,嘴唇像他,脾气像我,脑袋随他,他还说他已经取好了名字,但是就是不知道我愿不愿意。
他最后说:“父皇最担心的是,你娘倘若以后把你藏起来,不让父皇见你,父皇该怎么办?”
我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我打什么主意?!
“你娘这人总是这样,倔强起来又臭又硬像块石头。”他轻轻叹息一声,接着冲孩子道:“你娘不要父皇,所以儿子,你不会不要父皇的,对吧?”
兔崽子很乖巧地又动了动。
华南屏顿时开心起来,琥珀色眸子如同阳光下最华丽的锦绣般流光溢彩。
他抬起笑容满满的眸子,正对上我睁大看着他的眼睛,他面上表情僵了几分,勉强冷静下来给我盖好被子,然后端正坐正,沉声问我:“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干脆闭上眼睛翻了个身,假装只是无意识地睁开眼睛,其实并没有醒。
他似乎信了。
也许只是更愿意自欺欺人。
第二天离开宫里时候,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华南屏说雨天路滑,坚持要送我回府,他换掉身上玄色龙袍,穿了一件天青色袍子,我不愿意坐轿,而且皇宫离将军府也并不远,所以干脆步行回家,他举着伞替我遮着雨水,身后跟着三两个黑衣侍卫。
雨水沿着伞沿下滑,屡屡如银线,廊台楼阁皆是一片水色氤氲,这幕灰白色的浓浓水雾冲淡了长安城的浓浓春色,百花如同兑入水色后被勾勒开来的一片雾。这雨将空气中弥漫的各式花香清洗干净,只余下淡淡的湿润泥土味。
雨水有节奏的击打伞面,被风吹斜的细雨打湿了我的鞋面,华南屏将伞往我这边挪了挪,我看到他的袖子湿了一半,雨水正顺着他的指尖淌下。
我犹豫了一番,小心开口:“我爹只给孩子取了小名,大名还没有想好,不知道陛下您有没有什么意见?”
他怔了下,干脆地摇头:“尚未想过。”
我诧异,于是接着套话,“陛下读过的书多,想出的名字一定威武大气,倘若真让我爹和我取了孩子的名字,八成就俗了,孩子长大肯定得怪我。”
“倘若是个女孩子,你要那么威武大气的名字做什么?”他反问我。
我被堵得说不出话。
“假如生了个女孩,就叫安乐。”
“那倘若是男孩呢?”
华南屏没有回答我,只道,“你不会喜欢我取的名字的,你估计想给儿子取名叫定疆,安边,或者逐夷之类的,可是——”他顿了顿,不再说下去了。
我也懒得再问,其实我感觉他说那三个名字就挺不错的,一会儿回去叫我爹给我参考下。
“我不希望孩子眉毛长得像我。”我想了会儿,又对他认真说道。
他握住伞柄的手攥紧了些,面上表情很是僵硬。
我接着道:“不过鼻子像我倒是不错。”
华南屏只撑着伞不回答我,周遭仅能听到雨水打着伞的细碎声响和远处时不时传来的一些清脆鸟鸣。
将军府已经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华南屏停下脚步,转身看我,面上浮现了罕见的纠结和别扭。
“阿玉,昨晚你真的睡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