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道之体, 运道之用, 理身理国, 以兹为先矣。” 道家、道教拿来“教于世者” 的“三宝”, 既是道之用, 也是道之体, 是“理国之本, 立身之基”, 如果“保而持之”, 运用自如,那么治理国家可以“升平”, 调理身体可以“贞静”, 所以说它是“理国之本, 立身之基”。然而, “常俗之夫, 违圣人之行, 舍此三宝, 肆其愚心, 强勇而不顾其慈, 奢侈而不崇其俭,力争求胜无让于人, 故皆丧身败国之资, 取怨伤生之本, 谓之死矣, 不亦然乎?” 一般人违背、舍弃了“三宝”, 趋向强勇、奢侈和力争, 最终“丧身败国”, 这是必然结果。“丧身败国” 是杜光庭反复警告统治者的, 要求统治者牢记在心。
(四) 忘杜光庭讲: “照了心境者, 神奇莫测, 内察于一心, 妙用无穷。外忘于万象, 理国则忘其所理, 修身则忘其所修, 洞入虚无, 泯然合道。” 这是庄子“坐忘论” 在杜光庭“身国同治” 的生命政治学中之运用, 即治理身体与国家, 应当“心境” 皆忘, 如果能够做到“理国则忘其所理, 修身则忘其所修”, 那么就会“泯然合道”, 自然“妙用无穷”。李荣注解《西升经·身心章》“故君子之治, 必先死于国。既死, 不亡其国盛也” 时指出: “死犹忘也。修身之者, 体即身无身, 即人无人, 忘身而身存。理国之者, 体同虚寂, 德并太空,兼忘天下, 故云必先死于国。” 修身当忘身, 忘身而身存; 理国当忘国, 忘国而国存。杜光庭讲“洞入虚无”, 李荣要人“体同虚寂”, 无论虚无、虚寂都是进入“忘” 的先决条件, 其用意完全一致。
(五) 反贪、闭塞嗜欲杜光庭强烈反对贪心: “夫罪之与祸, 皆起于身, 身之生恶, 由于心想, 故身、心、口为三业焉。三业之中, 共生十恶, 十恶之内, 贪罪愈深, 故生死忿争, 皆因贪致。贪者,心业之一也。人君贪, 则外残四境, 下困群生, 既上求取不休, 则下供应致阙, 人怨神怒,由此而兴, 国将亡败矣。理身而贪, 则嗜欲无默, 魂驰神逝, 福善不佑, 年天身殂。苟能内制贪源, 外息贪取, 既无仇怨, 身安国昌, 即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者矣。” 贪乃心业之一, 贪是“十恶之内” 最为深重之罪。人君理国, 贪心不足, 则残暴四方邻邦, 困扰民生,搞得“人怨神怒”, 国家败亡。人君理身而贪, 欲望无穷无尽, 结果是“魂驰神逝”, 短命夭折。故对一国之君来说, “内制贪源, 外息贪取” 是非常要紧的, 只有这样, 才能“身安国昌”。杜光庭强烈反贪的关注点, 显然是放在帝王身上。“贪源” 何在? 贪源就在于人的无休止“嗜欲”, 故所谓“内制贪源”, 切实可行的就是关闭引起种种祸患的嗜欲: “惟道集虚, 惟神集无。灰心灭智, 道自归之。不视之见, 与天同明; 不听之闻, 与天同聪;
不为之事, 与天同功。六根不染, 行与玄通; 六欲不起, 与道相同。身安物顺, 而终身不勤矣。易曰: 兑之言乎悦也。又以兑为目, 门为口, 亦以戒其闭绝祸患尔。《西升经》云:
鼻口所嬉, 香味是怨。是也此言。六情嗜欲, 相因为用, 眼见耳闻, 心则运动, 心既所悦,口则兴言。口为祸患之门, 心为爱悦之主, 故可塞而闭之。夫此祸患, 用之于国则政乱,行之于身则道亏。闭塞得宜, 则身国俱理矣。” 人之眼耳口鼻心的嗜欲乃“相因为用”, 其中“口为祸患之门, 心为爱悦之主”, 将这些器官关闭起来, 而且“闭塞得宜”, 即可实现理想的“身国俱理”。合理控制欲望, 这是“自爱”, 放纵情欲, 则是“自贵”。此即所谓:
“葆和谷神, 希言养气, 绝嗜禁欲, 抑非损恶, 此自爱也。轻裘肥马, 甘食美衣, 华宇文阶, 崇轩大厦, 自贵也。” 自爱与自贵, 其所引发的后果大相径庭: “自爱则神安心泰, 自贵则奉己害民, 伤财敛怨。故曰: 有道之君, 以乐乐人, 无道之君, 以乐乐身。乐人则人从, 乐身则人叛也。” 自爱乃是“以乐乐人”, 自贵则是“以乐乐身”, 前者众望所归, 后者众叛亲离。
(六) 和为贵追求和谐, 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理想境界, 杜光庭也不例外, 只不过, 他与儒家所讲求的“人和” 关注点不同, 他的焦点聚集在怎样以“和” 养生, 首先使身体和谐, 然后才是待人接物, “以和处众”。而对于王者来说, 也要运用“和” 来“牢固立身”, 并以“和”
君临天下, 建设融洽的和谐社会。诚所谓: “和之所用, 其大矣哉! 礼之用和为贵, 师之用和为先, 地利不如人和, 师克在和不在众。……今赤子以和握持, 既能牢固立身, 以和处众, 必无交争。王者以和君临, 固能化洽。” 所谓“和”, 其内在的精神境界是“柔和”,或者说是“柔弱”, 这更能体现道家风貌。对此, 杜光庭讲得非常透彻: “含德必任气而柔弱, 益生则使心而强梁。柔弱合于真常, 强梁乖乎修炼。理国亦以柔和为上, 不以强大为能。弃柔任强, 丧身败国矣!” 修炼的“真常” 在于柔弱, 治理国家也以柔弱为上策, 反之, 假如丢弃柔弱而任刚强, 则一定“丧身败国”。“夫物自壮而得老, 自盛而得衰, 自荣而得枯, 自老而得死, 世之常也。守和含德之士, 反于此焉。老君以众生未解知常, 不能含德, 不及赤子之无害果, 为强梁以丧真, 劝其早止, 俾令知道而勤修也。若理国之主,舍和弃明, 不能谦抑于九重, 而肆其锋于外境, 人疲国耗, 必致自焚。未若体道全柔, 以安其社稷, 所谓早已也。” 这里特别批评“理国之主” 放弃“柔和” 之常, 逞强梁以丧其真实, 且“肆其锋于外境”, 搞得人民疲惫不堪, 国家耗尽元气, 终究“自焚”。字里行间,处处可见杜光庭对于“守和含德” 的高度重视。
(七) 防患于未然《道德真经广圣义》卷43说: “理国理身之道, 防患虑祸为先。祸成而救之, 患成而攻之, 用力益多, 而祸患未可除也。” 如果做不到防患于未然, 等祸患已成再补救, 着力越多越无补于事, 悔之晚矣! 杜光庭又讲: “理者, 救理也。嗜欲之生, 乱于正性, 正性将复, 理之为先。于理既明, 祸乱息矣! 此虽覆释易破易散之义, 亦存救理之旨。此六句,约之于身, 以欲心兴起之渐, 修行制伏之门, 割欲违情, 却祸除患是矣。语之于国, 则安不忘危, 其安易持也。理不忘乱, 理之于未乱也; 虑患于冥冥, 为之于未有也。慎祸于细微,其微易散也; 防萌杜渐, 其未兆易谋也; 兴小善, 去小恶, 其脆易破也。勿以小善为无益而不修, 勿以小恶为无伤而不去。以斯六者, 盖理国之要焉。” 理国理身之道, 都要注意“理之于未乱”, 防微杜渐, 安不忘危。
中国古代传统有所谓“不为良相, 即为良医”, 良相与良医都要能治病, 良相治国家机体之病, 良医治人的身体之病, 治病救人, 这是二者的共同努力目标。在古人眼光中, 人的身体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 国家也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 故二者的“医治” 有相同之处,故有“医国手” 之说。自古以来又有所谓“十道九医” 的现象, 道士多通晓医药, 故杜光庭视域中对身体的关注颇同于医家, 对于治身体之病与治国家之病是相互融通的道理, 自然而然予以认同。杜光庭从身体的角度思考政治, 肯定身体是政治的模型, 政治的切入点,政治离不开身体的维度, 身体符号展开政治权力符号。身体对政治的展开, 不仅仅是表现为提供模型, 而且蕴涵了二者互相对应的关系, 身体的各个器官对应于政治的各个机构,身体内部的构造系统完全可以拓展到政治系统中。杜光庭认为, 对身体器官功用角色的描述, 也适用于政治机构的功能, 身体与政治之间的这种同构关系, 决定了可以在二者的互动中探索为政之道。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普把人体器官看成是一切人造物的模式和一切工具的原型, 在此基础上提出“器官投影” 学说, 并运用“器官投影” 说解释了当时已知的各种技术现象。实际上, 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身国同治” 的生命政治学, 就是种“器官投影” 说, 因为在杜光庭那里, 国家机器被看作类似于人体的生理器官系统, 君臣民皆是人体的“器官投影”, 治理国家的本质, 也不外是人体器官作用于国家行动的投影, 是人体器官的外在化和客观化。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身国同治” 的生命政治学是在用“器官投影” 说来解释古代中国的政治现象。
按道教之说: “古圣帝王官天下者, 首以神仙之道默相传授, 家天下者, 其道不传,是以至禹而止, 后遂散于方外之士。” 在“官天下” 的“古圣帝王” 时代, 首先是用解决生命问题的“神仙之道” 在统治者之间默默相传授, 意即古圣帝王先习神仙之道, 再以之指导政治。但到了“家天下” 时代, “神仙之道” 失传于帝王, 流落到了方士手中。而杜光庭的任务就是要把失传于帝王的“神仙之道” 重新传播给帝王, 使他们知道首先要养好身体, 懂得养生的原理, 然后以此原理向外投影于政治, 才能治理好国家。这就是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身国同治” 生命政治学的历史使命。
第25章 试论《道德经》中形上之“道”的角色———以牟宗三先生及唐君毅先生对“道”的阐释为例
香港中文大学赵敬邦
一、前言
道家经典《道德经》言简意赅, 其篇幅虽只有约五千字, 但所包含的义理却非常丰富,吸引历代学者对其作出注解和阐释。其中大多学者均欲探讨《道德经》的原意。 亦有希望能从《道德经》中发现道家思想的现代意义。正是不同学者对《道德经》的研究有不同期望, 其对当中义理阐释亦往往有异, 彼此观点甚至看似相互抵触。当代大儒牟宗三先生及唐君毅先生亦有就《道德经》的义理作出分析, 而他们的分析其中一个最大分别, 即是牟先生主张《道德经》中所描述的“道”, 当为吾人主观的心境而不涉任何形上意义; 唐先生虽亦言“道” 可作为吾人心境的一个状词, 但却指出“道” 亦当有形上意义, 甚至指出形上意义的“道” 与吾人虚静的心境实有密切的关系。
牟、唐两先生对“道” 的解释既是如此不同, 若能对他们的主张作一探讨, 并分析其中理论得失, 当有助吾人加深对“道” 的认识。甚至基于此一认识, 更为准确地发现《道德经》义理于现今社会中所能发挥之作用, 从而减少牵强附会的流弊。此亦为本短文的写作目的。本文先对牟宗三先生就“道” 的阐释作一简介, 再略论唐君毅先生对“道” 所作出的解释。最后, 本文将透过比较两位先生的观点, 指出若仅把“道” 作为一心境以观之所可能产生的流弊, 并讨论防止这些流弊的可能方法, 正是要重新安立“道” 的形上意义,亦即指出“道” 作为形上之道的重要性。
二、牟宗三先生对“道” 的阐释一境界形态的形上学
尽管历来学者对《道德经》中所描述的“道” 有不同的解释, 但基本上均同意“道” 有形上意义。牟宗三先生亦曾肯定“道” 之形上意义, 如他有言:
老子之道有客观性、实体性、及实现性, 至少亦有此姿态。……故老子之道为“实有形态”, 或至少具备“实有形态” 之姿态。
但牟先生其后又否定“道” 有一形上意义, 而认为“道” 当为吾人的一种心境。牟先生晚年便多次在演说及著作中否定“道” 的形上意义, 《四因说演讲录》中便有言: “道家纯粹是境界形态, 没有实有意义。” 《圆善论》中亦言似有创生意义的“道”, 实是吾人心境的“玄智” 以成就万物之生长,而非真有一形上意义的“道” 在创生万物。牟先生有言: “就天地万物言, 道家似初亦有一根源的说明, 如《道德经》由道之无性与有性(此为道之双重性)以说明天地万物之根源,此即是从存有上说明之也。但此种由无与有之双重性以说明之只是“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中之无与有之扩大, 故总归是道心玄智之作用地成全之。” 但毕竟什么是吾人之“道心玄智” ?此一“道心” 如何“似” 根源上说明万物之存在?这得先由“道” 之“有” 和“无” 两种特性谈起。牟先生明言, 所谓“无」者, 不是西方形上学所主张的“没有” (nothing, nothingness)义, 而是相对于吾人世界的“有为” 而言的“无为”。 牟先生认为《道德经》的思想须从其时代背景处了解, 这一时代背景亦即“周文疲弊”。
一个制度一旦崩溃, 其维持社会秩序的功能亦会随之消失。其时制度只能徒具形式, 而未能切合吾人的实际生活所需。因此, 败坏了的制度只能是强加于吾人的一种枷锁, 吾人活在其中定有不自由之感。牟先生既界定了“无” 即是针对周文疲弊的“无为”, 则我们当见“无” 观念的提出, 一开始便带着实践而非形上的意义。吾人可以“常无, 欲以观其妙;
常有, 欲以观其徼” (《道德经》第1 章)此一句来帮助了解牟先生的想法。牟先生认为, 因为我们“无为”, 故我们的心灵亦不对任何事物作一执定, 此时吾人心灵乃不致为一特定事物所充塞, 而正是这一不被任何事物充塞的心灵, 能够包容天地间之一切事物, 并不对任何事物作出任何干预或排斥。我们的心灵既是不定于一用, 故能产生无限可能性之妙用,其亦即“常无, 欲以观其妙” 也; 而“有” 者, 即指吾人的心思还会对我们外在之世界有所指向, 但此一指向却是源于一个有无限妙用的活泼心灵, 故其可对一事物有所指向, 但又不滞于此一指向, 以免此一指向沦为一定向而欠缺灵活性, 而是可以随时由此指向中回归至虚静无为的境界。故“无” 者, 防止我们心灵有所定向; “有” 者, 指出我们心灵不是一个悬空的“死东西”, 而是随时可对世界有所投入, 只是同时不凝滞于此一投入罢了。
故牟先生言: 心境不单单要处在无的状态中以观道的妙, 也要常常处在有的状态中, 以观道的徼向性, 反过来说徼向性就是道的有性。《道德经》通过无与有来了解道, 这叫做道的双重性(doubleecharcter), 道随时能无, 随时又有徼向性, 这就是道性。
为了防止吾人心思定于一方向或徼向, 道之“有” 性亦必须以“无” 性作根本。牟先生主张的道家式生成万物, 正是由此道之“无”、“有” 两种特性相互运作而成。此一“无”、“有” 两种道性的运作, 亦即“玄”。 但此“玄” 究竟如何生成万物?据牟先生的主张, “道” 之生成万物, 与基督教或儒家的主张由一形上实体以创生万物的想法不同。道家的“生”, 并非创生义, 而是“不生之生”。如前文所述, 道有“无”、“有” 两种特性, 而正是我们“无为”, 故不对任何事物有所干预, 此时各种事物反因吾人之不对其有所干预而自由地成长。但我们既生活于现实社会中, 无可避免地要与外在事物有所接触, 一旦对外物有所取舍或判断, 我们的心灵亦必有一徼向, 但只要我们能不滞于此一徼向而使之成为“定向”, 以致忽视此一“定向” 以外的万事万物, 则我们仍可由此一有所徼向的心灵返回“无为” 的状态, 此时万物又可因我们不对其作出干预而再次自由生长。
现假设一名老师能对其学生循循善诱, 此固然对学生之成长有莫大帮助。但如果该老师对学生的学习情况作过多干预, 视学生的学习进度均须与自己计划的一致, 从而忽略了各个学生的独特性, 则最终必不利于学生的成长。如老师的焦点放在学业成绩上, 视成绩以外的一切事物均没有价值, 则其或反对一名对音乐有天分的学生学习音乐, 以致该学生未能在相关领域发展所长, 此即为因老师过多干预而妨碍学生成长的一个例子。故较好的做法应是正视成绩重要的同时, 亦任由学生发展所长, 即为心灵对某一事物有一徼向之同时, 也不会凝滞于该事物, 以致抹杀此一事物之外之价值。世事万物正是我们不积极创生或对其作干预, 而反能自我生长。这一消极的任由事物成长的态度, 即为牟先生所言的“不生之生”。故牟先生说:
靠我们有无限妙用的心境, 随时有徼向性, 由徼向性说明客观事物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