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忒胡逞!你好不本分!教我争,你有何安稳?不听道,特煞村!不依教,该受贫。
--《杀狗记》
这些天,书王氏的一颗心象浸在冰水里。她一再捶胸顿足,痛恨自己。正处在女儿离去的伤痛之中,竟会鬼迷心窍,半夜三更,闯进仆人的卧室。涎着笑脸,下贱妓女似的,亲手给人家宽衣解带。而且馋猫似地,乞求那失身份、坏贞节的片刻欢娱。要不是范五磨磨蹭蹭地捱了半更天,一开头就象后来那样,自己早就成了他的姘头……没脸皮的淫妇!分明是大半辈子好心行善积了德,观音菩萨及时来点化自己,才使得自己从躁昏巾清醒过来,身子肉完好无损地走出范五的卧室!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生与死的十字路“上徘徊。她觉得,实在没有脸面再活在世界上。况且这世界,已经没有使她留恋的事体啦。尽管,她住着高大宽敞的独院楼房。箱子里藏着数目不小的私房银子,丈夫还按时汇来家用开销。但优裕的物质生活,并不能抚慰她一颗孤寂的心。实际上,她早巳失掉了丈夫。如今,又失掉了相依为命的独生女儿。就是不做出这丢人现眼的事,潘在世上,也没了乐趣。何况,这是在自家的仆人面前,丧失体面,往后怎么天天见他?
她不想象女儿那样,跑老远的路去跳黄浦江。用不着费罪萼,一条麻绳足可以结束这丝毫值不得留恋的人世。
可是,麻绳几次拿到手里,她又放下了。唉唉!那有这般狠心的娘嘹?自己死了倒容易,可女儿从此连“娘家”也没有啦!尔后受了女婿的欺侮,婆婆的虐待,向谁去诉说?有谁去护持她?不,光是为了女儿,她也要潘下去!所幸,自从经历了那个不光彩的夜晚之后,范五竞丝毫没有露出讥笑和狂傲的神色。每当来到她的面前,总是低顺着双眼,垂手立站,比从前更加小心翼翼,勤谨多礼。仿佛什么事体也没发生过。看来,他完全相信了她“中了邪--什么也不知道”的话。老仆的驯顺,使她不由地生出了几分痛惜与感激之情。但这感情只能藏在心底,表面上仍装出冷冷淡淡的样子。她不能让一个仆人低看自己!
前天,是新人“回门”的日子。她抱着别离了三天的心肝宝贝,痛哭不止。不料,偎在怀里的女儿,不但未落一滴泪,反而笑着埋怨:“妈妈!人家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的多不吉!让月楼听见了,不光笑话,还寻思着咱们不愿结这门亲事呢!”她扯出手帕给母亲擦着泪,附上耳根,悄悄说道:“妈,您放心好啦,他真疼我呢……我们……过得也真快活!”
听了这话,奔突而出的热泪立刻止住了。心里不由地生出一丝妒意。“哼,丝毫没有想家酌意思!原来,快活得连亲妈也忘了!往后,我也不牵挂你们啦!”
今天,当她伸长了脖颈,目送登上享斯美马车的女儿时,女儿虽然回头向自己招了一次手,但再也不见探出头来招第二次!直到马车消失在车流人潮之中。
“哼,连头也不回---心只盼着回婆家!结婚三天没到黑,便信了他真疼你!你爹当年跟我说的比这好听一万倍。到头来,照样把我冷在上海滩,不顾不管!有朝一日受了丈夫,婆婆的气,你就想到亲妈啦一一寡情的东西!”
她脚步沉重地回到庭院中,无力地坐到紫藤架下的石鼓上。面前莲花缸中,两条闪着光亮的金鱼,正在悠然地游荡。彩带似的两束长尾,悠悠摆动着,显得那样舒心与惬意。仿佛永远不知什么是孤独与烦恼。她认不清金鱼的雄雌。但却断定身子略粗的那一尾是母鱼,因为看上去,它特别安详温顺。当它与另一尾碰面的时候,总要深情地怔怔望着。接着,赶快游近一些,象是有许多知心话要说而那条公鱼,眼也不眨一眨,便扭头游去,仿佛压根儿不认识她。可他们明明白白是一对夫妻!今年春天,缸中浮起一片小颗粒,范五舀到一个水盆里,后来不都变成小鱼伢子了吗?哼,对已经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竟路人似地毫无痛爱怜惜之意。可见,世界上薄情的不光是男人,连鸟兽虫鱼也不仞外!
嘴角漾起一丝苦笑。她不忍心再看这冷酷的场面,陡地站起来,转身往屋里走。这时,范五匆匆自外面走进来,躬身禀报道:“太太,韦二爷在外面敲、了,是不是请他进来?”
她犹豫了一阵子,想到韦天亮已经一年多没来找麻烦了,也许坏毛病已经改掉啦,便迟疑地答道:叫他进来吧。”
身穿旧苏罗长衫的韦天亮,今天跟往常不同,不是甩着两手来的。他左手提着两包蒙着朱红招贴的细点,右手提着一小篓四川榨菜。进丁门将手中的礼物放到八仙桌上,撸下衣袖,向韦王氏深深作了一个揖,同时恭敬地说道:“兄弟我给阿嫂请安啦。”
韦王氏指指对面的椅子:“阿叔,不必多礼,快坐吧。”
“许久没来给阿嫂请安啦,请阿嫂多多原谅。”韦天亮温和谦恭。
“哟,阿叔啥工夫学会了客气嘹。”韦王氏看到了韦天亮脸上隐隐有几片青灰色。便问道:“阿叔身体可好?”
“唉!”韦天亮长叹一声。“病了两个多月。倒运透了,上止下泻,外冷内热,阎王鼻子摸了好几回!这不,刚刚能自己走着来看望阿嫂。”
“怨不得,你的气色……病好了赣好。”韦王氏受了感动。
“咳,病是不要紧啦,可饥荒拉大啦。”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今天兄弟来,就是想求阿嫂开恩,帮兄弟一把,挪借几个住院费和药钱。
韦王氏一听,心里格登一下。果然,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她极力委婉地答道:“你哥哥不在家,我一个女人家,能帮你啥忙嘹?”
“唁,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这两年,我哥哥买卖兴旺,日进斗金,兄弟我全知道。再说,我的债也就是哥哥的债嘛!”
“你要多少?”她站了起来,想快打发他走。
韦天亮叉开右手五指晃了晃:“这个数!”
“怎么,要那么多--五十块?”韦王氏吃惊地问道。
“哼,五十块能买回条命?是五百块!”
韦王氏声音发颤:“什么,五百块?”
韦天亮又叉开右手五指,摇了摇,斜睨着眼答道。“不错,只借给兄弟五百块就够啦。”
“不说五百块,五十块我也拿不出来嚎!”韦王氏重重地坐了下去。“剐给阿宝办完喜事,就是三十块,二十块,也得好好一凑凑嘹!”
“怎么,阿宝结婿啦?”韦天亮豁地站起来,“我怎么不知道?”
“事情办得急,连她亲爹都没来得及告诉嘹。”
“我哥哥在千里之外。我可是就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呀--你们也太不把我这个亲叔父,放在眼里啦!”他双手叉腰,俨然一副家长的口气。
见主人一时语塞,站在一旁的范五插话道:“二爷,太太曾吩咐小人去告诉你老人家,可我打听不到你的住址呀。”
韦王氏急忙接“道:“是唾,满天飞的麻雀儿!想告诉你p也找不到窝呀,怎么能埋怨我们呢?”
“那……阿宝嫁给谁家啦?”韦天亮狠狠地瞥范五一眼。
“杨家。”韦王氏答道。
“哪个杨家?
“杨月楼家。”
“是那个唱武生的杨月楼吗?
“是呢。”
韦天亮眼珠转几转。“阿嫂,你把闺女嫁戏子,图个什么!就图他是下九流!咱们韦家可是正儿八经的人家!”
她打断他的话说道:“阿叔,阿宝的婚事,你哥哥还没说不妥当嘹。”
“我哥哥不知道--他咋说?这事,我……”
韦壬氏想赶快打发他走,站起来说道:“阿叔,你到底要多少钱?十块二十块,我拿得出。多啦,想帮也帮不了嘹。”
说罢,她转身往内室走。
“喂,站住!”韦天亮气势汹汹地盯着韦王氏。“阿嫂,请你放明白。我是书家的人,这个家,”他的手横着划了一圈儿,“连同香港、广州的买卖,都有我韦天亮的一份儿。说的好听,我是向你挪借,要是把话说实了,我是来自己家里取!”
韦王氏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这时,范五插谣说:“太太,前日请客还剩下一点钱,是不是,先给二爷甩着?”
韦王氏欣喜地应道:“你快拿来!”等范五拿来十块洋钱,放在八仙桌上,她指着说道。“阿叔,家里实在没有钱啦。呶,就这么多。要呢,你就拿去。”
“你是打发要饭的吗?”韦天亮车转身气呼呼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返身回来,把洋钱抓在手里,装进“袋。一面忿忿地说道。“阿嫂,你放着聪明使糊涂,莫后悔我书二爷不讲情面!”
韦王氏木桩似地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韦天亮甩着膀子走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韦天亮敲响了杨月楼的大仃。
“来啦!”王妈听到敲门声,一面应着,快步迎了出去。一开门,见是韦天亮站在门外,不由一愣。急忙将身子堵在门口,两手把着九扇,恭敬地问道。
“原来是二爷。不知道您有啥事?”
“这不是阿宝的家吗?”韦天亮头一仰,下巴一甩。“我来看看侄女和侄女婿呗。”
“二爷,他,他们刚刚出街去啦。”
“去了哪儿?”韦天亮打量着对方,脸上浮着怀疑的冷笑。
王妈略一犹豫:“说是去明园赏花……”
“管他去明园暗园呢,”韦天亮伸出右手将壬妈-拨,迈步进了大门。“闪开!我先进去看看侄女儿的新房。”
“二爷,二爷!”王妈跟在韦天亮身后,故意高声喊着。她想让惜玉两“子回避。“太太,有客人来啦!”
没等杨太太走出来,杨月楼已经来刘堂屋门口。他向大摇大摆往里走着的韦天亮,客气地拱手问道:“先生,您找谁?”
韦天亮上下打量一下对方,眼腈中流露出轻蔑的表情,冷冷地问道:“你就是阿宝的丈夫--杨月楼吧?”
“小人正是。先生,你是”虽然粗鲁的阎话使人不快,杨月楼仍然彬彬有礼地作答。
这时,惜玉闻声走了出来,一看是韦天亮,便冷淡地问道。“二叔,你来干啥?”
“哟荷!你说我来干啥?我倒要问问你!连终身大事都不跟我吭一声,你的眼里还有尊长没有?”
“二叔,请屋里坐。”杨月楼抱拳礼让。一面向王妈吩咐道。“奶妈,快给二叔冲茶!”
韦天亮抓起长衫下摆,昂首阔步走进了客堂。杨月楼让他在上首太师椅上坐了,又请出杨太太在下首相陪。然后,一面打量韦天亮,一面恭敬地说道:“刚才不知是二叔驾到,没有迎接,请二叔多多原谅。”
“自家人,不客气!”韦天亮见王妈端着托盘、茶碗走了进来。便指着她说道:“这老妈子倒是认识我!竟胡说你们两个逛明园去了。大瞪着眼满嘴喷粪!你也不睁开眼看看我是谁?哼!瞎了眼的东西!”
王妈低头斜睨韦天亮一眼,默默地给他面前放下-盏茶,又给杨太太献上一盏,悄然站在了借玉背后。这时,韦借玉接过话头答道:“那怨不着奶妈,是我教她那样说的。”
“好大胆,你这个小毛丫头,也把尊长当成外人啦!”
“二叔,虽说你不是!外人,可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尊长……”惜玉一派轻蔑的口气。
韦天亮吼了起来:“放臭屁!我是你的亲叔父--不是尊长,又是什么?你说!”
“哼!”借玉冷笑几声。“一尊长可不是个虚名,得有个让人尊敬的样子!”
“我的样子,哪里不值得你尊敬?”
“我说出来,伯二叔吃不住劲呢。”
“借玉!杨月楼不住地使眼色制止妻子。
“你给我说!只怕你说不出来!”韦天亮两眼暴突,指点着惜玉,-面撸起了袖子。
“哼,说就说。怕的不是我!”韦借玉向前走了两步,手扶着八仙桌,说道:“你打着我父亲的旗号,在外面借了多少债?我父亲不过是教训你几句,你就播袖子,甩拳头,痛打他一顿。难道说他不是你的一母同胞?前年,我妈病得那样厉害,你可曾去看过她一眼?连我这做侄女的托你买几本传奇小说,你都能半路上把钱给花了……”
“狗杂种,你反天啦!韦天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今天不教训你,算不得是你的尊长!”
借玉冷笑几声,继续说道:“二叔,你用不着吹胡子瞪眼。心平不语,水平不流。你就是打我一顿,我也要说。这些年,并不是我们不理你,是你自己把路走绝了。浑身长着例钩刺儿,谁还敢靠近你?你就爽快地说吧,今日来我家,是想干啥?有话快快说,我们还要到明园去玩呢!”
韦天亮气得脸色铁青,两眼冒火,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呼哧了半天,终于吼道:“好伢子!跟你老子一样,都是不讲理的无赖!休认为我是登门来拜访,给你们磕头贺喜?想得倒美!有那闲空儿,我不如去看耍猴儿的!告诉你们,老子今天是来要钱的!”
杨母一看韦天亮一派无赖行径,向儿子使个眼色,连招呼也不打,站起来走了出去。杨月楼坐到母亲的位置上,静观事态的发展。他曾经听惜玉说过,有个不务正业的叔父,但没想到此入竟如此混行无赖。
“谁欠你的钱!”惜玉寸步不让。
“你们--你爹,你妈,还有你!你们给我放明白点:我跟韦宗吉没分家。分居的日子,才是各据的财昵。韦家的买卖,银号的存款,都有一半是属于我的。”
“那你找我爹要去。一切家产都归你,我也管不着。”
“哼,说得倒轻巧!别忘了--父债子还!你妈把钱都给你做了陪嫁。你妈叫我到这儿先取八百块大洋用着。”
“对不起。莫说是八百块,八块我也没有。不是拿不出,是不想拿。不该你的,不欠你的,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
“混蛋!你跟书宗吉一路货,都是无赖!”韦天亮“喷唾沫星子,大声吼叫。
“姓韦的,嘴里放干净点?”杨月楼实在忍不住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有人话,说两句,没人话,请着--你给我出去!”
韦天亮指着杨月楼的鼻子答道:“唷嗬!羊群跳出驴来啦--你充的什么大牲“我在教训我侄女哪,哪有你开口的份儿!谁不知,你是那个九流的英雄。当心我给你端出祖宗牌位来!”
杨月楼早巳怒不可遏,一听这话,倏地转过八仙桌,狠狠地说道:“你的皮子痒痒,就说痛快话!”
韦天亮猛吃一惊,慌忙向后一挫身,双手握拳,斜交在胸前,做出硌斗的姿势。一面吼道:“怎么?你敢动武!”
“你出不出去?”杨月楼逼近了一步。
“我要是不走--你敢怎样?”
“那就让我亲手请你出去!”
“呸!你敢!”韦天亮一口唾沫,吐在杨月楼的脸上。接着身子一斜,“嗖”地一拳,向杨月楼的下巴捣来。杨月楼眼快,头一歪,韦天亮的拳头捣了空。剐要收拳再玫,杨月楼趁势抓住他的右手腕,用力一拧,韦天亮“哎哟”一声,左手便被扭在了身后。他的身子斜扭着,但仍然气势汹汹地骂道:“狗杂种,竟敢撒野!二爷我饶不了你!哎哟,好疼!我操你姓杨的十八辈祖宗!”
杨月楼并不答话,拖着韦天亮往外走。韦天亮斜着身子,半倒退着,踉踉跄跄被拖到了大门外。杨月楼用力向外一掼,同时松开手。只听“扑地一声,韦天亮一个狗吃屎,趴在了地上。
“哼,看在你姓韦的份儿上,今天不揍你。你再敢来无端寻事,我饶不了你!”
“臭戏子,你等着吧。你韦祖宗,跟你不算完!”韦天亮趴在地上高声叫骂。
“我恭候你的大驾!”
杨月楼退进门内,“咣哨”声关上了大门。
结婚之后,杨月楼问起韦家有哪些亲友,韦惜玉曾说过,有个本家叔父在上海,但因“不习正”两家已断绝来往许多年。至于那人是怎么个“不习正”法?韦惜玉只是含糊地答道:“吃喝嫖赌全占呗!”杨月楼便没有再追问。他觉得,不论在十里夷场的上海滩,还是在帝王之都的北京城,也不论是官场,商界,甚至梨园界,吖吃喝嫖赌全占”的人,比比皆是,算不得什么的稀奇。近几年,他经常被召进皇宫去演出。听说,连同治皇帝载淳,都常常化了妆,溜出紫禁城,跑到前门外八大胡同泡烟馆,睡妓女,把杨梅大疮都带回了后宫。至于那些顶戴花翎,穿补服朝靴的王公大臣们,在皇帝面前象老鼠见了猫,大气不敢出。一旦遇了朝,出了那个阎王殿似的又高又厚的红墙圈儿,莫说是吃喝嫖。赌,卖官鬻爵,贪赃卖放,践踏法宪,草营人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相比之下,一个无业游民,千出点下道的事儿,倒是情有可谅了。但他绝想不到,韦天亮竟是如此地无赖横行!不但出语粗野,而且恬不知耻地要“取八百块大洋用着”。好象韦家欠他的,该他的。即使韦家真正欠他的,与我杨家何干?竟跑到杨家吵闹,真是岂有此理!
赶走了韦天亮,回到屋子里,他冲着妻子忿忿地说道:“真想不到,你会有这样一个叔父--地道的流氓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