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玉脸上一阵红,轻蔑地答道:“连羞耻都忘了,韦家的脸让他丢尽啦!往后,真不知他还能想出些什么坏招儿呢。”
“孩子,媳妇说得对,是该防着点。”杨母忧心忡忡地提醒儿子。“我看他三角眼,横里肉,一脸凶相,只怕还能来耍赖。”
“妈,您老人家用不着担心。无赖,无赖,无理撒赖!撒赖不成,也就没招啦。”杨月楼极力安慰老人。
“孩子,俗话说:大意失荆州。耗子成精比老虎还厉害--千万大意不得呀!”
月楼答道:“妈,那无赖是喝了乌龟血--装王八憨。放心吧,他成不了精!今儿不过是出门踢了癞蛤蟆--晦气罢了。”杨月楼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
“杨老板,”壬妈一开口,立刻想起杨月楼不准她再称呼“杨老板”便改“道:“月楼,杨太太说的是。我在韦家这么多年,知道那人的脾性:吃得回头草,贪得窝边食,少说生着三千个坏心眼!韦先生是他亲兄奶弟,他都家僮偷主人--吃里扒外。对旁人,怕是更使得出毒手段咯!”
“好吧,我当心就是。”杨月楼虽然并没把韦天亮放在眼里,为了不使两位老人担心,只得应承。“我得先洗洗脸,让那无赖唾了我一脸屎水!”
“俺来给你打洗脸水。”王妈说着,转身往外走。
惜玉急忙阻拦道:“奶妈,不劳你老人家,我给他准备就是。”
“王姐,媳妇说的是。他们是成家立业的人啦,又不是公子哥儿,千金小姐。往后,洗脸,穿衣,叠被,冲茶,这些碎琐事,让他们自己动手弄去。”杨母脸上的愁容,渐渐的消退。她瞅着王妈吩咐道:“壬姐,你是不是到亲家那里去一趟?叫她也多加防备。”
“杨太太,俺也正这么想呢。太太的心太善,俺真担心,二爷已经去过。说不准,已经被骗了钱去呢。”
“那你就赶快去吧!”王妈刚走了几步,杨母又喊住,说道:“王姐等等,我给你车钱。你坐东洋车去,还快当。”
王妈翘起右脚,指指自己的天足,笑道:“太太,您放心。俺这双脚,跑起路来,比东洋车兴许还快呢。”
惜玉伺候丈夫洗罢脸,又给他冲上一盏黄山云雾名茶。趁丈夫低头品味的时候,近前低声说道:“月楼,刚才婆婆劝你的话,你可大意不得。别嘴皮上唱诺,心里头念反经。无事防备有事,小心强似懊悔……”
他厌烦地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不就是一个泼皮无赖吗?难道我鲎堂杨月楼,还惧他三分?”
“是得惧他!不怕十条龙,单伯一条虫!你不知道,他是入了流氓白相帮的无赖,听说还拜了青红帮一个姓黄的头目作干老头呢。你想,有青红帮给他撑腰、作后台,咱们怎么惹得起他?”
“哼管他青红帮还是紫红帮,我杨月楼行的正,做的正,他们奈何不得咱家。我就不信,一个人,平白无故,就能叫臭蝮叮着,苍蝇螯着!算了,你不要再说啦。快换换衣裳,咱们到瞻罔散散晦气去!”
惜玉担心丈夫外出,碰上韦天亮生出麻烦。但要是说出来,他那倔脾气,准成劝不住。于是,她锁起双眉,无精打采地答道:“今天我身上不舒服。月楼,你在家里陪陪我好吗?”
他此时才注意到妻子的脸上,露着痛苦与伤感。不由一惊,问道:“玉,你哪里不舒服?今天清晨,你还那么有兴头呢!”
“你……”瞥过一个半是埋怨,半是幸福的眼光。
“好玉玉!”他伸手拉过她来,拥在怀!”脸颊紧紧贴上她:的脸颊。“怨我太粗心--实在对不起你。”
“嗯--哪个要你陪不是!”她在他怀里轻轻扭动着,“两腿酸软,浑身无力……”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要闹病?”
见自己的狡黠奏了效,她心中暗暗高兴,伸手搂着他的脖颈”豌着脚尖在他的右腮上,响响地亲了一下。柔声说道:“别问啦。放心吧,过一阵子会好的。尽着你就是。”
“你真是我的好姑娘!”两只大手铁钳似地抱紧了她。
“不,是好妻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双颊绯红,轻轻喘息着说道:“月楼,你教我的那段唱腔,奠辜负片刻欢聚,须提防永久别离;人阿多少相思苦,恨天命,乖违入意。真美,真好听。就是须提防永久别离中,那个离字的拖腔,曲里拐!弯的,真难学。”
“那九连环。学会了唱这一句,学别的就容易了。”
“我真笨--硬是唱不准呢”!
“嘿!你笨?我要象你这么机灵呀,当初坐科时,也不至于挨师傅的滕条啦。这九连环没有个十遍、二十遍的练习,别想唱准板眼,唱出韵味儿。你才学了三几遍,咋能那么性急。”
“月楼,今天闲着没事儿,你一定要教会我这一句,不学会不罢休!”
“不,你身子不舒坦,我也没兴致。”
他站起来,从东壁上取下那把下定礼时,女方赠送的古剑,来到妻子面前,说道:“玉玉,你说要告诉我,这把古剑的来历和价值,可一直没顾得上。干脆,今天你就给我讲讲它的妙处,如何?
“好吧。”惜玉伸手接过古剑,学着戏台上正旦的腔调念道:“你垂手挺胸坐好,听师傅我给你讲来!”
“嗒,呔哐--呔来哐--眶呔!”杨月楼戏谑地念起了锣鼓经--“夺头”。
“哈……”夫妻俩一齐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借玉从腋下拖出手帕,揩揩剑鞘,然后指着说道!“这把古剑,是一个世宦子弟赌输了,无钱还债,从家里偷出来,卖给了父亲。听父亲说,只化了二百两银子。”她指着剑鞘上面镂金镶嵌的三块闪闪发光的大绿宝石,继续说道:“当时,父亲只知道是一把贵重的古剑。找人配上了沙鱼皮剑鞘,并嵌上了三颗宝石。后来找一个古董商看了,才知道是一把稀世名剑。原是吴越对,吴人干将所铸。干将的妻子叫莫邪,听说当时她的丈夫铸剑时,怎么也炼不到火候,是她“断发剪爪”投入炉中,宝剑才得炼成。所以,这名剑,雄的叫于将,雌的便H莫邪。”
“噢,干将,莫邪!我好象听说过--吹毛过刃的宝鳕呀!”月楼惊叹起来。
“是呀,既是二千多年前名家炼铸,即使不那么锋利,也称得上是珍宝啦!”惜玉将宝剑抽出,指着闪着莹莹绿光的剑刃说道:“据说,这宝剑要炼九九八十一天才能炼成,所以虽然沉埋地下几千年,仍然寒光闪闪,锋刃完好无损。我听父亲说,这剑的金贵,还因它太稀少。有入说,干将、莫邪世上只有一对儿,绝无二双。也有人说,一共有三对儿。但至今也没听说谁见过。”她指着护手前剑腰上的两团模糊的纹缕问道:“月楼,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子,答道:“我看象是花纹儿。”
“不,这是两个字--干将。是大篆……”
“怪不得,我不认得呢。玉玉,不知那把雌剑莫邪,现在在哪儿呢!
“谁知道呢。要是能让他们配成双,那该多好呀!”惜玉忽然伤感起来,“可惜,只怕我们没福看到它们团圆了。”
“哎哟哟,这么宝贵的东西送了我。我实在不配领受呀!”妻子的叹喟,他分明没留意。
“不,宝剑赠英雄!”她伸出左手搂紧丈夫的脖子。只有你配。不配的是我!也许正因为如此,那雌剑才不肯出世呢。
“我的好玉玉,别这么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我杨月楼,三生有幸!”他把宝剑接过来,入了鞘,双手握着,紧紧搂在怀里。一面深情地望着妻子。“爱妻如比待月楼,今生报不完,来生变犬马也要报答与你。”他用上了戏词儿,却是一片真情。
“谁要你报答!俺只要你一生不变心。”
“我要是变心,天诛地灭!”
“你要是变了心呀--用不着惊天动地,我就用这把宝剑杀了你!”惜玉脱口而出。“你胡说些什么!”杨月楼不由一惊。“是的,要是我自己变了心,我就用这宝剑,杀死我自己。”“惜玉!”他倏地伸出手,捂上了她的嘴。
须知仙阙是广寒,
红颜惹事一情牵。
春申江头春易老,
玉楼双吟不知年!
杨月楼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幸福之中。
就象掀开口出将门帘,踏着“慢长锤”锣鼓点儿登台献技一般,他在新房的方砖地上,踱着方步,挥动着双手,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上面的诗句。他要为这心爱的诗句,找到一段贴切的京戏唱腔,以便今后经常吟唱。他已经反复试唱了好几种唱腔和板式。他觉得,“二簧”和“反二簧”的唱腔,虽然舒缓、酣畅,但是,不论怎么饱含深情去唱,总露出几分哀伤与悲凉。最后,他选定了“西皮快三眼”。借用《空城计》中诸葛亮在城头饮酒抚琴时的唱腔,再根据诗句的含义,加以变通处理。果然,把春申江头独占春光的不易;“玉楼双吟”的令人神往与陶醉,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又吟唱了几遍,曲调渐渐定了型,不由得放开嗓子高唱起来:
须知仙阙是广寒,
红颜惹事一情牵……
这首唱不释“的七言绝句,是他的爱妻韦借玉作的!
新婚之后,小夫妻达成了一项协议。月楼教惜玉学戏,借玉则教他写诗。二十多天来,他已经把《干家诗》开头的三十多首“七绝”和“五绝”背得滚瓜烂熟。虽然“先生”规定他背熟《千家诗》之后,才教他写诗。但他耐不住心痒,偷偷地写下了网句颇似七言绝句的诗,以抒胸臆:
欲求乡女结团圆,
却会风云上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