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空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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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双月(2)

刚才的风暴,原来是一股斜穿过河面的龙卷风。风势虽猛,却只吹翻了正处于风暴中心的几艘船。除了杨月楼乘坐的木船,还有另孙两艘小船。别的帆船,依然在河面上照常往来。这真是一场意想不到的横祸。幸亏河水不算太深,翻倒的船桅抵到了河底,没有完全叩过去。艄公喊住了驶来的几条大船。在船工的帮助下,拴上绳索,将歪倒的沉船,拉了起来。等到舀千仓中的积水,把水湿的衣物,拿珂仓顶晾好。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木船再次扬帆前进时,已是艳阳当头。六月盛暑,落水的入虽无干衣可换,可是,坐在舱外,湿衣很快即被热风吹干。等到进入船舱后,杨月楼向坐在对面的沈月春无限感激地说道:“沈老板,今天不是您搭救,月楼早喂了鱼鳖了!您的水性真好,一怎么学来的呢?”

“说来话长!”

沈月春,双眼一阵红,长叹一声,说出了她学会游水的来历……

她出生在苏州府运河边上的横塘乡。自小死去母亲,父亲一手把她抚养成人。父亲会摇船,靠一只单桅小木船在运河上运货、载客谋生。八岁那年,有一次,她不小心从船上掉进了水里。等到父亲把她从急浪里捞上来,已经淹了个半死。父亲说,呓水上饭,不识水性,终究要吃亏。便教会了她游水。十二岁那年,有一天,两个人贩子拐了三个小女孩,搭上他家的船去苏州。父亲看着三个女孩太可怜。趁夜深入贩子睡熟之机,将三个女孩偷偷放了。结果,两个人贩子醒来后,不但用绳子将父亲勒死,扔进了大运河。还把她拐卖到苏州,卖给了平康里。第二年春,她从平康里逃了出来。讨着饭,来到上海滩。后来,一位姓倪的老艺人,见她有一副好嗓子,便将她收为义女,教她学评弹。三年前,养父得急病死了,她也唱红了,便成了广和书场的头牌角儿……”

沈月春正说着,杨月楼便伏在舱板上,呜鸣哭了起来。

“你哪里不好受,杨老板?”月春认为他溺水后身体不适,慌忙俯身探问。

“月春,你救过我妻子的命,如今又救了月楼一条命--你说,这大恩大德,教我如何报答哟……骨象沈月春当初做的那样,他也改变了称呼。

“看你,又来啦!”热泪在月春的眼眶中打旋几,“人家跟你要求一件事,你都不肯答应--还说报答呢!”

“月春,你说吧,就是一万件事,我也依你。”月楼抬起泪眼,望着月春。

“你说话要算数!”

“我对天盟誓!”

“那倒不必。只要不在苏州赶我下船,让我陪你去南京……”

“月春,我对不起你哟!”

三天后,杨月楼一行在镇江换船。一夜顺风。次日早晨,便在南京下关码头登岸。杨月楼要被押往提刑按察司衙门候审。临分手的时候,月春提出要在衙门附近,找一家小客栈住下,以便就近照料杨月楼。三天同船,朝夕相处,两入不但有了深入的了解,还有着亲人分手时,那种依依难舍之感。月楼虽然觉得带累了月春,于心不忍。但想到异乡作囚,孑然一身,实在孤凄难熬,既然沈月春坚持留在自己芽边,他也没有坚决拒绝。只是嘱咐月春多保重,并要她立即找个妥实的书场或茶社,混“饭吃,以免坐吃山空。月春则嘱咐他据理力争,一定要洗雪不白之冤。

到了南京后的第五天,终于盼来了臬司升堂。杨月楼早巳打定主意,拼着一死,也要推翻冤供。所以,被带上臬司大堂后,刚刚回答完姓名、年龄、籍贯等“例行诘问”他便昂头向上喊道。

“臬司大人,小人冤枉啊!”

“休得咆哮!”臬司吴正善一声断喝。“你这罪犯,莫非又要重演在松江府的故技吗?”

“小人不敢。”杨月楼微微压低了声音。“大人,并非小入不遵上海县及松江府的审断,实在是有冤要辩呀!”

“杨月楼,你到底冤在哪里?”

月楼朗声答道:“大人,韦阿宝下嫁小人,乃是由岳母韦王氏作主婚配,明媒正娶。双方媒人陈宝生、曾历海便是人证!婚书、媒柬便是物证。哪里扯得上诱拐?至于被抄走的财物,全是女方陪嫁的妆奁,与卷逃毫不相干……”

“住手!”臬司拍响了惊堂木。“杨月楼,你不愧是一个出色的优伶,果然生得一张利嘴!我问你,你既清白无瑕,为何在上海县和松江府,都对诱拐妇女,卷逃财物之罪,供认不讳?讲!”

“大人,”杨月楼理直气壮。“小人本来无罪可认,无供可招。可是,两衙门的板子,夹棍,铁枷,梁头,使小人皮开肉绽,骨裂筋伤。当时,小人如不招承,今天怎么能在此辩冤昵?”

臬司又问:“杨月楼,这么说,你是受刑不过,屈打成招了”

“正是。”

“好吧,那你就把红伤亮出来,让本台验看!”

杨月楼不由一惊:“大人,小人在两衙受酷刑还是一年前的事。红伤自然都已痊愈。”他把囚衣的两只裤脚拉上去,指着说道:“不过,这里还留下几条明疤,乃是夹棍夹伤。请大人明验。”

“嘿……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不生疮帝。谁身上还找不出几个明疤暗疤?”臬司发出一阵狞笑,又狠狠拍了一下惊堂木。“杨月楼,你好大胆!敢在本台面前利口狡赖。你说韦阿宝是你明媒正娶,为何案卷内并无婚书、媒柬?你说是屈打成招,可遍身上下,寻不出受刑的痕迹。可见,你这一淫伶,不但心术狎亵,还惯于信口雌黄!不但信口雌黄,连天良也氓灭了。诱拐富家小姐,卷逃大批财物,归案一年有余,竟毫无悔祸之心。真是冥顽可恶之极!难道你非逼着本台动大刑,才肯认罪伏法吗?”

杨月楼向堂上怒视了许久。遏住满腔怒火,说道:“原来江苏省跟上海县、松江府是一路……”

“住手!”臬司一声断喝,“只准你交代诱拐卷逃的事!不然,休怪本台无情!”

杨月楼顿时明白了,他所企望的省宪廉明,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来省城翻供的代价,跟在上海县、松江府一样,只能又是一番皮肉之苦。想到这里,他忿然朝上回道:“找没有什么好说的,听凭你们发落就是!”

“哈……这不就结了吗!”臬司发出几声得意的长笑,“既然供认不讳,本台宪自然会依照大清律例,公正量刑的。”

吴正善所说的“公正量刑”就是在杨月楼的案卷上,用朱笔批上了十四个字的判词:“维持原判,充军四千里--发遣黑龙江!”

退堂后,吴正善亲自到江苏省巡抚丁日昌和布政司张兆栋那里报告喜讯。两个卫道人物齐声喝采。张兆栋拈须大笑:“哈……吴大人,没费“舌,没动刑具,一堂讯诘,便轻易地制服了桀傲不驯的淫伶,真正是可喜可贺!”丁日昌夸赞说:“出师旋捷,不愧是断狱高手,提刑楷模!”于是,两个人立即与臬司吴正善会衔,将杨月楼一案,备文上报刑部批复。

杨月楼作梦也没有想到,盼望许久的省城复审,会是这样的结局!江苏省竟与上海县、松江府,沆瀣一气,硬是将一椿诬陷案,铸成铁案!看来,再想申冤,只有进京告御状了。可是,自古官官相护,焉知刑部和那个垂帘听政的恶女人,不跟属下一个鼻孔出气?可见,告御状也是凶多吉少。他听说,大清朝律例,对于“伤风化”的诱拐罪的惩罚,极其严历。背上了“诱拐”的恶罪名,就意味着要在铁窗内,或者遥远的充军地,度过漫长的余生。

“我这一生彻底完了!”杨月楼发出一声闷雷般的长吼。

从提刑按察司大堂一回蓟囚室,他一头栽剧在草苫上,瞪着失神的眼睛,久久地望着窗外的一小块蓝天……

狱卒喊他“开饭”他根本没听见!

两天后,沈月春一大早良来探监。等到时刻到了,她一见杨月楼便焦急地问道:“月楼,提审了没有?”兄月楼凄惶地点头,她又问道:“臬司大人,听到你的申辩后,怎么说?”

“……”杨月楼把头扭向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难道你没喊冤?”

“喊,又有啥用?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月春的粉脸唰地白了。皎了好一阵子嘴唇,她柳眉一扬说道:“那,我要进京替你告御状!”

“我也想过。”月楼惨然一笑,“可这世界上,哪里有说理的地方呀?除了惹出一场麻烦……”

“难道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认了吗?”

“月春,我的事你就不要费心了,我求你。”月楼掉转话头,吃力地答道,“我求你,速回上海开创那样的局面不容易,那里的听众一定十分想念你。千万不要管我啦,我在这里,怕还要杲些日子。”

“不,月楼!你在南京呆多久,我就陪你多久。我已经在夫子庙旁的“秦淮茶社”找到了事情,饿不死的。”

说罢,沈月春痛心地哭了起来……

江苏省的申报,到达京师后不久,恰逢同治皇帝驾崩,光绪皇帝登基。刑部及京城各部,为新皇帝的登基大典,和旧皇帝的“殡天”葬仪,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两件“国事”忙完,才顾得上正常的公务。所以,杨月楼的案子一拖就是八九个月。直到第二年三月,江苏省才接到刑部的批复--“杨月楼着发遣黑龙江充军!”

杨月楼虽然早有充军的思想准备,但绝没想到,竟是被遣往四千里外的蛮荒之地黑龙江!他听说,那里不是敝天遮日的老林子,就是不见边际的荒草甸子。更是狗熊、恶狼、野猪、老虎,幽没的地方。而且,一年之中只有春、秋、冬三季,并无夏季。冬天风冷如刀,雪花大如蒲扇;地冻五尺,滴水成冰。走在路上,

髓时都会被冻掉耳朵和手指…到了那样的地方,即使不被冻死,也要活活被野兽吃掉!

他要被发配的地方,竟是一片死亡之地!

自从得到噩耗,月楼恨从心底起,泪往肚里流。想及早劝告月春重返上海,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不料,峰回路转,绝外逢生。这一年,正逢慈禧太后四十大寿,值此“万寿”庆辰,又是垂帘听政正盛之期,除了花样繁多的隆重庆典,还颁了一道“圣恩浩荡”的懿旨--大赦天下。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元凶、首恶、国贼、钦犯,统统都在“减等发落”之列。杨月楼犯的是“诱拐罪”自然在大赦之列。于是,充军罪被赦免。松江府备文到江苏省,重拟了“递解原籍,交保管束力的判处。

“递解原籍”倒没有什么可怕的,杨月楼祖籍安徽潜山,虽在父辈即离家北上,那里总还有几个近亲远故可以投靠,不愁找不到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但他有何面目以“戴罪”之身,重见江东父老?而“交保管束”一款,则意味着仍得不到做人的尊严与自由。哼!处处时时,都在“保人”的监视之下生存,与身陷囹圄或发配黑龙江有什么区别!所以,听到减刑的消息时,杨月楼不但没有感到高兴,反倒象被人强奸了一般。自己清白一身,被判成“诱拐罪”。如今“减等发落”还要你感恩戴德,大喊“吾皇圣明”。一面听着刑吏宣布圣恩他一面在心里暗骂:哼,当政者视自己为“天之娇子”翻手为云,履手为雨,黎民百姓却都成了牵在他们手中的一只猴子。抽着鞭子,敲着锣,逼着他们扮演着一出接一出的猴儿戏!

出乎杨月楼意料的是,他没有勇气把减刑的消息告诉沈月春,月春却从牢头那里得到了“喜讯”。

“这一回可好啦,月楼!”探监时,沈月春一见杨月楼便兴致冲冲。

月楼半晌无语。颓然摇头叹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交保管束,等于半个囚犯,我日夜梦想的自由身又在哪里?捞不刭跑码头唱戏,还不如死了的好!”

“月楼,不要说那话!我们应该高兴。你想想,要是真的发遣黑龙江天寒地冻,千里迢迢不说,你在服刑,他们绝不会让我跟着。”她的双眼闪着光辉。“现在,我们却可以安安静静地住在一起啦。他们让咱住城市,我说书挣钱养活你。不让住城市,咱就到乡下。你耕田,我织布,过着温饱日子,生儿育女--不也是人间乐事吗!”为了劝解,她不免说了些违心的话。

“不,我已经拖累了你一年多,绝不允许再陪我回原籍受苦!”停了一会儿,他自语似地说道:“人活在世上,只贪求自己的温饱,岂不成了猪狗!要活就要活得光鲜,响亮,总得给世人留下点什么,才算没来人间白走一遭!现在倒好,二年冤枉牢狱,种种酷刑,到头来还是一个“交保管束”好公正的大清朝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