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不谈这些了。”看看一时劝不转,月春便转换话头说道:“月楼,我新学了一个新段子《寻梦》先唱给你听听,给我挑挑毛病。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月楼懒懒地应道:“好吧。”
沈月春披肝沥胆的委婉相劝,无微不至的体贴与关怀。终于使杨月楼从忿懑颓畏中,振作了起来。是的,自己今年刚交二十八岁,后半生的日子还长着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大清朝内忧外患,困难重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乾旋坤转,树倒猢狲散。到那时,我杨月楼仍有清白一身,出头露面之日。
正当杨月楼进一步思考,返回老家后,将如何安家度日之时,另一件更加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江苏省突然接到了刑部的加急特赦文书--“着立即无罪释放杨月楼!”
这真是天外飞来的喜讯!
刚剐颁过大赦,忽然又来了“特赦”连巡抚丁日昌及按察、布政两司,都深感意外。三人嘀咕了半天,一致估计,一定是杨月楼被捕前经常进宫唱戏,结识了什么要害人物。如今,他的家属打通“大内”关节,刑部才破例发文赦免。殊不知他们只是猜对了一半。杨月楼无罪获释的主意虽然出自“大内”但却是另外的原因。原来,为了隆重庆祝慈禧太后四十大寿。到了“万寿”之日,要在宁寿宫大戏台唱三天大戏。命每位奉台的名伶,都献演一出拿手杰作。名旦时小福、梅巧玲,文武老生程长庚、张胜奎,小生徐小香等京师名伶,都奉旨献艺。但黄绫戏单上,却独独不见“活美猴王”杨月楼的名字。慈禧太后爱看戏,更爱看热闹戏。她觉得缺了武生泰斗杨月楼的《安天会》,她的寿庆的隆盛,便减却了许多。于是,唤来太监首领李莲英询问,言语间颇露不满之意。机灵无比的李蓬英,早就听说杨月楼在上海下狱的事,但他不敢据实禀报。眼皮一眨,跪下答道:“回老佛爷的话,杨月楼远在南京卖艺。原先觉得他年轻艺浅,所以没召他前来。”搪塞过“老佛爷”李莲英急忙把话传给刑部尚书皂保。皂保哪敢有拂“圣意刀,慌忙发了一遭赦免杨月楼的加急文书,飞马送到了南京。
当狱卒向杨月楼“贺喜”时,杨月楼眼含热泪,仿佛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可是,当兴致勃勃的沈月春来到他面前时,他却忿忿说道:“这值不得高兴!我清白一身,应当得到的是平反昭雪,决不是蒙恩特赦。”他两眼红澜,声音哽咽。“有口不准辫冤,无恩却要你戴德--把无罪当有罪,然后再来个蒙恩特赦。我不买他们的帐!”
沈月春却眉飞色舞地答道:“不,月楼。如今我们完全自由啦--你又可以重登舞台,不是应该十二万分的高兴吗?”
“可我的心里总觉得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话虽这么说,一想珂今后又可重登红氍毹,两年多来,杨月楼第一次露出了含泪的微笑。
重获自由身的杨月楼,并没有急于奔回北京探母,却与沈月春一道急匆匆返回了上海。为了不羁延时日,他没有拜访戏园,也没有拜会梨园朋友。一下船,找了一个小客栈安顿下,便雇了一辆洋车,直奔安乐里而去。他不放心岳母。不料,韦宅已经换了主人。打听邻居才得知,早在一年前,韦王氏即因疯病淹死在苏州河里。也有入说,前年有人在黄浦江上看见,“范五领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坐船离开了上海”。究竟哪种说法属实,费了好大的劲,始终打听不出个究竟。
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月楼便在月春的带领下,去徐家汇公基,祭奠韦惜玉。塌陷的坟墓,已是荒草没胫,但月春却很快就辨认出那是借玉的墓。
焚上香,烧完纸马之后,月春见月楼脸色苍白,一声不响,久久杲立在墓前。便说道:“月楼,有什么话,你就跟借玉妹妹说说吧。”
月楼一听,“啊”地一声长啸,一头扑倒在坟上,痛哭起来。月春也紧跟着跪在他的身边,出声地哭起来。
哭声惊飞了汀上的白鹭,阻遏了掠过头顶的灰云……
月春伯月楼哭坏了身子,一再相劝,他才忍住哭泣,仍然伏在地上,唏嘘说道:“贤妻,你为我而死,我却不能随你而去。我今生今世忘不了您对月楼的似海深情!贤妻,你在这里安息吧,回头我给你修墓立碑。将来我要与你合葬在一起!
月春也哽咽着哭道:“惜玉妹妹,你就放心吧,我会替你照顾好月楼的……”
“不,月春。”月楼爬起来答道,“近两年来,你不但为我送吃送喝,还冒风险救我妻子,南京相伴一年多。往后要是继续这样,真要折杀月楼了!”
“也许是我不配……”
“不,不是你不配,是我不配!一个好姑娘已经无端毁在我的手里。月楼命蹇福薄,怎么再忍心拖累另一个好姑娘,再说……”
“月楼,不要这么说!”月春打断了他的话。“两年横祸,全是昏官污吏们弄权枉法造成的,与你的福命毫不相干!”她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仍思念着惜玉妹妹。可人死不能复生。不正是惜玉妹妹要我接替她侍奉你吗?月楼,你就答应我,跟你一道回北京吧!”
“月春,我的好妹妹!千万别再这样说!你的用武之地在上海,这里的听众离不开你。你会幸福的。月楼今生今世忘不了你的深思厚德!”
杨月楼无罪释放,重返上海的消息一传开,戏园同业,老熟人陈宝生以及上海滩的戏迷,纷纷涌到他下榻的新兴客栈慰问。设宴接风的请柬,更是络绎不绝。丹桂戏园还要组班底,请他继续登台献艺。可是,爱妻暴亡,岳母生死不明,远在北京的母亲,也不知病体如何,他哪里还有心绪笑脸应酬,粉墨红氍。所以,对于盛情的宴请他一概婉言谢绝。为了不使热心的观众失望,只答应在丹桂戏园献演三天。趁着演戏的功夫,他雇人认真修整了亡妻的坟墓。
对于劫后归来的名伶,上海滩的戏迷们,无不以一睹为幸。三天演出,盛况空前。欢呼喝采之声,如阵阵春雷。一座宽敞的戏园大厅,险些被躅跃的观众挤坍!
三天戏唱完,惜玉的坟墓已是青砖白灰,修砌一新。一座五尺高的花岗石墓碑,高高耸立在墓前。上刻七个醒目的大隶字:“亡妻韦借玉之墓”下镌一行小字:“夫杨月楼泣立”。月楼和月春来到墓地,两人亲手为碑文镏了金,然后进行了隆重的祭奠。月楼仍觉心事未了,又到附近农家,找到一位老成的中年农人,交给他十块大洋,托付他雪朝、雨夕,照料惜玉的坟墓清明、年关,买一点香纸替他到坟前焚化。修坟期间,月楼将同仁里的房子,补足房租退掉了。
处理完两件大事,月楼决定乘航速最快的海轮北上,探望老母。为了不惊动上海的朋友,事先对行期严加保密。不料,动身那天。他乘马车来到黄浦港码头时,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不但他们的老熟人、梨园同行,都来送行,连他不认识的热心戏迷,也到了足有一千多人……
“再会!”“保重!”一遍又一遍的拱手答礼,一次又一次的含泪拥抱。热心的上海滩人,为月楼的重获自由而庆幸,为他的匆匆离去而惜别,也为他给了上海戏迷,那样多的艺术享受而感戴……
激动的热泪,一直在月楼的眼眶中打旋儿。多年来,月楼第一次感到,呼吸是为此地畅快;也第一次感到,作一个娱乐民众的“优伶”不但并不“低人一等”还是一件值得骄傲和庆幸的事!唯一睫他感到意外和遗憾的是,送行的人群中,不见沈月春的影子……
正当月楼6!送行的人群频道“保重”依依惜别时,一个细高个青年人挤到了他的面前。有人认出,这青年正是当年在大街上读报,遭到衙役毒打的那个人。只见他抱拳施礼,兴奋地说道:“杨老板,我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韦天亮那狗杂种被人敲断腿后,拄着双拐四处讨饭。去年冬天,在打狗桥下冻死了。叶廷春那狗官,因为错判杨老板,升任曹州知府,赴任的路上,被侠客割去了两只耳朵。哈……”青年人一阵长笑。“恶有恶报--死得好,割得好!杨老板,老天爷替你惩罚了恶人,报了仇!”
月楼急忙抱拳高声道谢:“多谢大哥--告诉我这么好的消息!”
“呜--”一声汽笛长鸣,催促旅人登船。月楼只得恋恋不舍地登上舷梯。一步一回头,向深情的朋友和听众,频频招手告别……
杨月楼刚走进船仓,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接过了他手中的藤箱。他不由一愣,扭头一看,原来是沈月春站在身边。双眼一阵,红,急忙问道:“呀,月春,你怎么也来啦?”
“搭船去北京呗!”飘过来一个胜利的眼光。
“你去北京啥事?”月楼仍未反应过来。
月春一本正经地答道:“奉惜玉妹妹之命,前去侍奉杨大老板。怎么?莫非这一回还要赶我下船?”
“月春,你呀!真是冥顽不化,教人拿你没办法!”他完全明白了这场“奇遇”的含意。
“彼此,彼此!”
月春说着,替月楼安顿好行李。然后拉着月楼的手说道:“走,外面看看海景去!”
月楼一声不响,低头跟随着登上了甲板。
黼江上,浓重的晨莠渐浙消散,娇艳的秋阳,洒在船舷上,黑铁甲板象镀了一层金。清凉的东南风轻轻抚着面颊,湿润润的,仿佛是在蜜月里,爱妻惜玉的手,正在轻轻爱抚他。月楼手扶船栏,不由地低声吟起了亡妻赠他的那阙《玉楼春》。吟着,吟着,不由一拍船栏,叹道:“唉,亡妻所赠的词牌,岂不正应了我们三人的名字?唉!好一阙“玉楼春”今朝只有“楼春”二字,那“玉”字,却永远无处追寻了。过去的两年,竟是一场噩梦!”
热泪滚上了双颊。为了不使月春伤心,他扭头吟起了亡妻教会他的一首唐诗:
三山不见海沉沉,
岂有仙踪更可寻,
青山去时云路断,
嫦娥归后月官深!
听到月楼吟诗,正斜倚船栏,贪娈地望着大海的月春,急忙扭过头来。一看月楼脸色悲怆,知道他又在思念故人。故意高声壤道:“嗬,太美啦!”
“晤,月春,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里依然含着悲怆。
“你看,”月春指指一望无际的海疆,“原来只听说海大,想不到大海不但跟天空一样浩瀚,而且竟是为此地澎湃激昂,富有生气!”
“是呀,不然占人就不会说,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飞鸟,啦!”月楼渐渐打消了忧伤,无限感慨地答道。
“月楼,如今你不是回到了阔天远海之中吗?从今往后,我们要好好地在艺海中,展翅翱翔一番!”
月楼一听,忽然忿忿地答道:“翔翔自然要翱翔。不过,从今天起,我要取个艺名--杨猴子……”
“那是为什么?”月春一时不解,“什么名字不好叫,单叫猴子--太不雅!”
“雅,虽是不雅,可表明一番道理。你想,我不正是被昏官们当猴子耍了两年多吗?本来清白无瑕……”冤案给他造成的心灵伤痕太深了,他始终无力摆脱忿懑与不平的纠缠。
月春急忙岔开话头,指着在轮船前方掠过来,掠过去的一对海鸥说道:“月楼,你看,它们俩飞来飞去,总是不分开,肯定是一对恩爱夫妻,就象我们。”
“月春,你一心要嫁给我,往后真的不会后悔吗?”他扳着她的肩头问。
她趁势偎在他的怀里,声音悠悠地答道:“这是我慎重的选择,梦寐以求的归宿。自从惜玉妹妹过世,我就打定了这个主意。不过,现在不行,那是到北京以后的事。”
月楼紧紧搂着月春的腰枝,自语似地答道:“当然是回到北京以后的事咯。我要把咱们的婚礼,办得无比隆重、热闹!”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不但,我们的婚礼要办得隆重,我还要帮历海大哥结一门亲事,把他的喜事办得跟我们一样隆重、热闹。”一面说着,他从怀中摸出玉佩,郑重地挂到了月春的脖颈上。
“谢谢你,月楼!”热泪流下了她的双颊。右手抚摸着胸前的玉佩,她深情地说道:“少奎大哥也是三十多岁的人啦,我们也要帮帮他呀。”
“是的。”他违连点头,“师兄为了我,算得是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啦。我想,叶廷春那昏官的两只耳朵,八成也是被师兄削掉的。”
“肯定是!”她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你们都是少见的好人……”
两只海鸥飞到了他们面前,紧贴船舷,缓缓飞了过去,仿佛在窃听他们的私语。
海风渐渐大了起来,层层波涛,击打着船舷,仿佛要把铁船推回到原处。可是,轮船依旧轻:轻喘息着,斩浪前进。不一会儿,便把上海滩抛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