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课业不多,业余时间丰富,苏依连着兼了几份工作,没课的时候,会匆匆赶去上班,常常一忙便到天黑。
女生宿舍查的总是要比男生紧一些的,男生若晚归,扒着铁栅栏,三步两下爬上去,一个后空翻,轻松过关,回宿舍睡觉去也。
可是女生,便只能站在宿舍楼外巴巴瞅着楼管,苦苦哀求,盼望楼管发发慈悲,赶紧放行。
苏依住的八号楼有三个楼管,一个比一个个性,一个比一个雷厉风行,一个比一个让人无可奈何。
十点半锁门,早一分不行,晚一分不行。六点半开门,早一刻不开,晚一刻也不开。
无论是早是晚,只要不到开门的点儿,你就是求出大天来,三位楼管姑姑也是作壁上观,摇头摆手,两个字:不开。
说的急了,不耐烦了,骂你一顿,写个检查,这门,还是不开。
苏依知道女生宿舍这关不好过,一直很小心,每天掐着点进门,掐着点出门,一个多月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随着她兼职的咖啡店生意好转,老板希望苏依可以多加半个小时的班,工资按一个小时算。
苏依知道如此一来,自己恐怕不能在规定时间内赶回宿舍,只是这份工钱,她不挣,别人也会挣,而她,恰好是最需要钱的那个人。
她为此花五十块钱买了一辆破的不能再破的自行车,每天哐当哐当的骑着去上班,再吭哧吭哧的骑回来,有这噪音相伴,一路上,倒也不孤单。
即便如此,她也迟到过几次,好在提前和宿舍长打好了招呼,宿舍长在楼管那儿央求半天,最后不得不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在导员那儿开的某张假条来,楼管只淡淡扫了一眼,看见了红红的印章,方肯放行。
苏依平安回到宿舍,微整心神,宿舍长拿着假条在她眼前一晃,苏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万幸万幸,还好楼管没有仔细查看,这哪是什么假条啊,分明就是上次小五犯错写的一千字大检查,至于那印章,是导员批阅完后,交给领导时扣的。
得亏楼管睡的朦朦胧胧的,否则,这一千字大检查的命运,怕是会落到自己身上来。
但是,一个方法毕竟不能久用,一个宿舍也不能成天为了苏依往楼管那儿奔波。
日子长了,难免有人心存芥蒂,埋怨道:苏依你干脆辞了那破工作得了,整天挣钱挣钱的,钻钱眼儿里去了。
苏依不语,她也很想过几天平静生活,自习室图书馆,悠然自得看看书,除了学习与考试,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但每个人的处境不同,家境也不同,有些东西,由不得人选择。
只是这样一来,她便不敢再劳烦宿舍姐妹了。
回来的路上,顶着寒风,玩命儿的骑着那快散架的自行车。
裂风赫赫,割得脸生疼,就连哈出的水汽,仿佛也能瞬间结冰似的,在周遭形成一个冷冻场,连带着空气凝成的低气温,冻得她几乎失去知觉。
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依然迟到了,看到宿舍紧闭的大门的刹那,苏依欲哭无泪,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敲着门,喊着楼管。不出所料,楼管的房间一片安静,半点开门的意思都没有。
苏依叹口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耳朵,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无语望天。
今天若是在这儿枯坐一宿的话,怕是见不到明天的朝阳了。若是砸门冲进去的话,怕是连今晚的星星也见不到了。
打扰了楼管的好梦,不是死刑也是死缓。
夜晚温度骤降,苏依冻得不行,直起身跺跺脚,四肢早已冻得麻木,苏依心里悲鸣,难不成今天真的要交代在这里。
她大好年华,尚未婚配,并不想让这一缕香魂成了H大的孤魂野鬼,头版头条。
“H大女生夜不归宿,八号宿舍楼突现冻骨”“是谁让名校女生暴毙身亡”“规矩害死人,大学女生被困楼外一命呜呼”……
苏依摇头苦笑,没想到自己还是个乐天派,此时此刻,命悬一线,居然还能自娱自乐。
她钻进旁边的电话亭抵御寒风,猛然想起电话卡里还有几块钱,或许,或许可以找人求助。
她自己也明白,能找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周纪垣,怕是再没有别人了。
周纪垣许久才接电话,慵懒的混着鼻音的声音带着几分愤怒,明显,她搅了人家的好梦了。
“谁啊?”周纪垣的起床气不可谓不小。
“是我。”苏依底气不足。
“你是谁?苏依?”
“周纪垣,我回不去了,你,你能来接我吗?”
“你在哪儿?”周纪垣有些急了。
“宿舍楼外面。”
周纪垣看了看时间,半夜一点,咒骂一声,赶紧出了门。
苏依听见一声似怨似怒的“我靠”,然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起床穿衣声,再没了下文。
她挂断电话,搓了搓冻得没了知觉的手,安静的等着周纪垣的到来。
没过多久,一个带着急促喘气声的声音在头顶炸开:“苏依,你是傻子吗?怎么不早给我打电话,干脆冻死你算了。”
苏依抬眸看着匆匆赶来,气息不匀的周纪垣,笑了。
周纪垣似怒非怒的看着她,姑娘冻得脸都成茄子色了,还在那儿傻呵呵的乐着,也不知道在乐些什么。
周纪垣把帽子和围脖摘下来,统统给苏依戴上裹上。犹自觉得不够,又把外套脱下来罩在了她身上。
羽绒服混着周纪垣的体温,瞬间一股热流席卷全身。
苏依看着只穿一件毛衣的周纪垣,扬手要把外套还给他。
周纪垣一把拍掉苏依脱衣服的手,不客气的说:“不要命了?”
“周纪垣,其实女生的脂肪层是要比男生厚很多的,而且,女生比较容易聚集热量,所以,所以我们的抗寒能力比你们是要强得多的。”苏依低着头喃喃。
“是吗?那你怎么不继续在这儿考验你的脂肪层,给我打电话干吗?”周纪垣冷笑一声,反问道。
“嗯,因为,因为我发现,这个实验不适合我,失败了。”
周纪垣看着低着头,笨拙的像个北极熊似的苏依,嘴角漾出笑意,黑色的瞳仁里尽是温柔。
苏依转身去推她那辆破的不能再破的自行车,周纪垣瞪大眼睛:“这个点儿了,还有卖废品的?”
“这是我的代步工具,明天还得用。”面对周纪垣对这离报废不远的自行车赤裸裸的嘲弄,苏依波澜不惊的回道。
周纪垣明了,笑意更浓:“苏依,我保证,你这车子就是放这儿也不会有人动那歪心思,你见过小偷偷车是扛着跑的吗?谁偷它,就是成心想被抓,当然,收废品的除外。”
苏依还是那句话:“我明天要用。”
周纪垣彻底无语:“行,随你。”说完,走过去帮苏依推车。
“苏依,你别说,你这宝马性能还不错,轱辘还在转,就是马达声音太大,吵死了。”周纪垣边推边津津有味的点评着。
苏依不语,静静跟在他后面。
天越来越黑,越来越静,整条路上只有周纪垣和苏依两个人。北风呼啸,在耳边生成诡异恐怖的回声。
“苏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周纪垣怕她无聊,回头冲她说道。
“嗯。”
“咳,就是,嗯,就是说呢,以前的H大女生宿舍可不是这样的,话说,你知道你们八号楼的洗手间为什么没镜子吗?”
“被你拆的?”苏依抬眸看向他,问道。
“呸,胡说八道什么,那是因为,lang lang ago,咳,有这么一个女生宿舍,或许就是你们那儿也说不定啊。”周纪垣先发表了一番故作神秘的开场白,顿了顿,又道:“话说呢,咳咳,有这么一天,这么一个女生宿舍,咳咳,还有这么一个女生叫小A,女生小A内急,拽着旁边一女生小C说:‘陪我去厕所吧,大半夜的,我害怕。’小C说好啊,不就上个厕所嘛。于是,俩人上完厕所去洗手,小C突然看见镜子里居然有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蓬头垢面,吐着长长的绿舌头,脸上的肉已经开始腐烂,眼珠崩裂,血肉模糊的女鬼!小C当场就被吓死了。
这事儿呢,因为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就不了了之了。然后某一天,小A半夜又叫舍友上厕所,舍友小D想也没想,就陪着去了,果然,同样的一幕再次发生,镜子里又出现了一个白色连衣裙的女鬼,很不幸,小D也被吓死了。
这种事情接连发生,遇难的都是小A舍友,直到这个宿舍只剩下小A和小E两人相依为命时,某个晚上,小A又叫小E陪着上厕所,小E揉着睡眼看着小A,脑中灵光乍现,披散的长发,白色的连衣裙,这一切,这一切不是小A的特征吗?小E故作镇定,装睡没起,第二天,赶紧办了退宿手续,离开了这个宿舍,于是啊,这个宿舍就只剩下小A一个人了。”
“后来呢?”苏依锁眉问道,显然已经听了进去,入戏不浅。
周纪垣卖关子:“后来,后来你猜?”
苏依不语,用行动表明,你爱说不说,你不说我就不听了。周纪垣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的挠挠头,继续道:“后来就是,半年后这个宿舍又发生了一起死亡事件,死的人是小A,法医的尸检报告显示:从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死者死于一年前。”
周纪垣怕苏依没听懂,尤嫌不够恐怖,又补充道:“这个宿舍的人,和一个死人住了大半年,你说恐怖不恐怖,你说害怕不害怕?所以啊,你们女生宿舍洗手间才没了镜子……。”
周纪垣饶有滋味的说完,才发觉苏依没跟上来,赶忙回头去找。
却看见一抹刺眼的白光晃过,一个呲牙咧嘴,蓬头散发的女子正在朝他招手,口中念念有词:“我睡了这么久,终于有人记得我,是你,是你在找我吗?”
周纪垣“啊”的一声大吼,声音嘶哑,瞪大眼睛,哆哆嗦嗦,吓得不轻,扔了苏依的破自行车,作势要跑。
背后一声轻笑,周纪垣自知不对,缓缓心神,再回头,苏依晃着手中的白色手电筒,冲他笑道:“胆子这么小,还敢半夜讲鬼故事吓别人。”
周纪垣勉力撑住自己刚刚发软的腿,吼道:“苏依!你丫不知道别人讲鬼故事时不能被吓吗?会死人的会死人的你知道吗?吓死老子了……。”
苏依惋惜的扶起自己的破自行车,嘟囔道:“我明天还得用呢。”
周纪垣欲哭无泪,心字已然成灰:什么人啊,这女人是不是有病啊,早知道,冻死她……
想到了什么,又摇摇头,算了,算了,冻死她还得多一抹孤魂野鬼,冤魂不散的,还是别给女生宿舍找事儿了。
苏依来到周纪垣的住处,这里尽管只有周纪垣一个人住,却并没有单身男士卧榻之处的邋遢和糟乱,窗明几净,收拾的井井有条,干干净净,花瓶里还插着几支开的正盛的梅花,散着淡淡梅香,这房子,倒和周纪垣每天给苏依的印象不太一样,想他那么大喇喇的一个人,住处居然这么温馨舒适。
周纪垣给苏依倒了杯热水,苏依刚进屋,冷热交替,再加上手被冻得太久,有些不听使唤,水杯差点打翻在地。
好在周纪垣眼明手快,一个抄手,接住了坠地的水杯,热水却撒了他一身。
苏依有些赧然:“你,没事吧?”
周纪垣从卫生间拿了条毛巾出来,边擦边无所谓的摇头:“没事儿,不知道你今天要来,客房也没收拾,不如,你住我的卧室吧。”
苏依摆手:“不用,不用,我在客厅就好,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该走了。”
周纪垣打了个哈欠,把外套套在衣架上,也不看她,黑亮的眸子透着狡黠:“苏依,今天你被锁在外面,保不准明天依旧会被锁在外面,你预备下次找谁求救?”
周纪垣一语中的,道出了苏依真正苦恼之处,万一下次再被锁,还找周纪垣吗?就算周纪垣不嫌麻烦,她也拉不下脸来了,看来必须得做好辞退工作的准备了。
周纪垣兴致极好,旁敲侧击:“苏依,有些事情别人怎么议论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事,若是总活在别人的嘴皮子下,不烦死也得累死。”
“现在的你有两条路,一、辞退工作,每天早点回宿舍,生活费没了。二、继续工作,每天被锁在外面,命没了,冻死的。”
周纪垣一副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模样给苏依分析着利弊。
苏依抬头,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周纪垣:“你的预案里应该还有个‘三’吧。”
周纪垣戛然而止,果然苏依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那点心思,只不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周纪垣出此下策,纯粹只是想帮她一把而已,至于别的,起码他现在没那歪心思。
“咳,嗯,嗯,三、三就是,来我这里住,继续工作,生活费有了,命也有了。”语毕,苏依还没做出反应,周纪垣先弄了个大红脸,局促的很,直骂自己没出息。
周纪垣发现苏依正看着他,黑而亮的眼睛像一汪清水,睫毛忽闪,蝴蝶一般直直撞进了他心里。
他强自镇定的回视着她,心里早已是千里溃堤,不堪一击。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周纪垣被苏依看的慌了,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尽管很有可能起到反面效果,弄巧成拙。
苏依直起身,轻叹:“我选三。”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十全十美、心想事成只是一种幻想。得到一些东西,就必须得失去一些,无论是尊严还是名誉。
没钱、没权、没爱、甚至连友情也少得可怜的苏依,想求得现世安稳,想换来学业有成,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扛起属于她的命运。
可是,谈何容易。
弱女子终究只是弱女子,不是逆不了天,也不是成不了事,而是这天,这事,做成之前,需要一些代价,想改变一些东西,又发现改变不了环境,剩下的只有改变自己。
展廷变了,她虽然不想变成展廷那样,但偶尔做出的决定,说不定也在潜移默化中更改了原有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