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弯长叹一声:“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故事。”
最后一杯咖啡也已经凉了,氤氲的热气散尽,终是什么也不剩。
“苏依,你恨过吗?”
苏依望着窗外,灰蒙蒙的,看来今天又免不了一场大雨,她笑了,轻轻开口:“恨过。”
“可是,乔弯,恨一个人远比爱一个人难,爱他,只需要他过的好就行了,恨他,只盼着他不如意,可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周纪垣会有多事随人意,鲜衣怒马,恨他,到头来,折磨的还是自己。”
乔弯精致的妆容上有一抹似有似无的惆怅:“难怪纪垣忘不了你,我也是今天听你说了才知道,当年那个未成年的小学徒,竟是你弟弟,不过,当年的周纪垣,还真是混蛋啊,若换成我是你,肯定会把他大卸八块的。”
“周纪垣出现的太晚了,整整十年,再浓的恨意也早被磨平了,若是十年前遇见他,怕是我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乔弯看了看时间,一整个下午,在三个人的故事中悄然流逝,伸了个懒腰,拿起自己的包,和苏依一起走了出去,笑道:“齐嫣那丫头看来是没戏了,这年头不是时兴大叔配萝莉吗?我还以为周纪垣和她能成,现在才知道,别说你和纪垣那么多年的感情,就单凭纪垣对你的愧疚,也没了齐嫣的立足之地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让一个人记住你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有愧于你。”
“我和周纪垣,也不可能了。”苏依锁好店门,平静又笃定的回道。
乔弯但笑不语,那表情,似是不信。她倒不是不信苏依,毕竟一个女人受到那样的伤害,任谁也不会一笑泯恩仇的,她不信的是周纪垣,那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撞了南墙同样不死心的人,苏依肯放手,周纪垣未必肯。
乔弯要送苏依回去,苏依婉言谢绝了。
乔弯也不强求,摇下车窗,冲苏依摆摆手,又道:“我那傻表弟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苏依,不是我当表姐的护短,其实纪垣人还不错,若是可以,你能否试着再给他个机会?”
苏依不语,不拒绝也不同意。
乔弯笑着摇摇头:“好了好了,你们的事,随你们折腾去,我这个闲人加外人,还是少管为妙。”语毕,合上车窗,绝尘而去。
苏依回家时已近傍晚,深秋以至,日头短,太阳老早就落了下去,没有路灯的泥泞小路,走起来更觉崎岖。
门口突兀的停着一辆车,苏依仔细看了看,不是周纪垣的奥迪。
路本来就窄,这车子停在这儿,几乎挤满了整条街。
好在苏依偏瘦,将将够她通行。走过去的她禁不住杞人忧天了一下,小小的担心了一把这车子一会儿怎么回弯儿。
擦身而过的刹那,车门突然打开,她看见展廷走了出来。
“苏依!”
短短几日不见,展廷的声音竟嘶哑至此,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整个人没了活力。
苏依回头,展廷站在不远处,正愣愣的看着她,胡茬遍布,眼圈发黑,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胳膊上,说不出的颓废。
苏依没有停留,转身推开吱呀破旧的铁门。
展廷的手覆了上来,指甲微黄,身上是浓重的烟草味儿。
“我们能谈谈吗。”展廷沉声道,是询问也是恳求,语气里再没了盛气凌人和骇人的恨意。
苏依侧头看他,展廷略显慌乱的收回了自己的手,拘谨又小心翼翼的注视着她,好像生怕把她吓走似的。那样恳切又惶恐的眼神,苏依还是第一次,在展廷脸上看见。
苏依叹气,径自走了进去。
展廷站在门外,不进去,也不离开。
习惯性的去拽灯绳,意料中昏黄的灯光并没有倾泻而出。
看来是灯泡坏了。
屋外漆黑一片,屋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推门去杂物间找灯泡,展廷还站在铁门外。
苏依拿出自己那老旧的诺基亚,一点光亮映在脸上。
展廷看着窘困如斯的她,眼中划过痛意,很是心酸。
苏依在杂物间翻拣半天,终于找出一个还没用过的灯泡来。
再次站在院子里,她望向展廷,这般风露立中宵的苦情戏码,图的,只是同她见一面。
展廷也在看她,眉眼里暗淡无光,惶惶的根本不像他。
苏依对着他的方向轻轻开口:“展廷,你进来吧。”
苏依准备换灯泡,搬出方凳,刚要站上去,却被展廷一把拉住:“我来。”
不待苏依同意,展廷把她拽向一侧,自己登了上去。
苏依找来手电筒,为他打着光。
换灯泡这样的事情,展廷自小干的多了,算得上轻车熟路。可这次,却怎么也扣不上,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微微颤抖着,缓了缓心神,许久,才勉强扣好。
跳下方凳时,展廷身体一歪,差点摔倒。
苏依站在他旁边,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
屋子里一片光明,展廷眼睛里遍布的血丝,被苏依尽收眼底。他似乎有话要对她说,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苏依的心悄悄揪紧,不再看他,低声道:“吃饭了吗?我去煮些方便面吧。”
她有些心不在焉,水开时,去掀锅盖,一不留神,滚烫的开水滑过手背,苏依吃痛,丢了锅盖。
展廷几乎是在锅盖落地的一刹那跑到了苏依身边,拿起她的手,仔细查看着伤势,脸上是掩不住的心疼:“怎么这么不下心!”
苏依抽出自己的手,笑道:“没事。”
苏依的拒绝,如此明显,展廷眸子里闪过一丝落寞,失了最后一点神采,静静地立在苏依身边,一动也不动。
苏依当他透明,自顾做着自己的事情。
面煮好了,她盛了两碗,端到了客厅茶几上。
展廷的那碗面里,苏依加了个鸡蛋。
对展廷好,于苏依而言,是条件反射,不需要经过大脑,是本能。
她暗嘲自己,儿时养成的习惯真是可怕,这是病,得治。
展廷并没有吃多少,搁下筷子,默默地注视着她。
苏依也沉默着,许久,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她说:“展廷,和我这样清贫着生活,你觉得幸福吗?”
展廷不知她何出此言,可刚刚他确实觉得温馨,这是这些年来,他再未触及过的感觉,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很好。”
“要是让你过十年这样的生活呢?亦或是一辈子?再没有珍馐佳肴,海参鲍鱼,天天粗茶淡饭,清汤寡水,你不是光鲜亮丽的展处长,也不是韩书记的乘龙快婿,你只是公司的一个小职员,每天朝九晚五,挤着地铁公交,甚至为了省下那几块钱的地铁票,你可以不计尊严的紧贴在别人后面混进去,不在乎他人的白眼和鄙视,因为你的孩子又要报补习班了,那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你身为父亲,尽自己所能满足他,能省则省。你每天不辞辛苦,常常忙到深夜,三十岁的年纪却像四十岁的中年人,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青春早逝,韶华不再,可是,你依然没法升职,依然领着微薄的薪水,因为你没有后台,你的日子,一眼便望见了尽头,一辈子重复着这样庸碌的生活,可是,你有我,你曾经爱过的女人,可除了我,你又什么都没有,金钱,地位,仕途,权利,这些都与你无关,你还觉得好吗?”
长而久的沉默在寂静的小屋里游走,时钟的滴答声仿佛催命的丧钟一般,叫人觉得压抑,窒息。
良久,展廷才缓缓开口,只说了两个字:“苏依。”
苏依没有应答,她已经知道了结果,准确来说,她早就知道了结果,如今要做的,就是让展廷也明白,他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我不会让你过那样的日子。”展廷说的极缓慢,字字清晰,像是许诺,又像是誓言。
苏依却笑了,带些嘲讽的笑了,展廷说出这样的话,怕是连他自己都不信的。
“一旦你脱离了韩书记和韩楚的庇佑,这样的日子,就是你的未来。展廷,你肯定比我清楚吧,已经快三十岁的你作为展处长,是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可一旦褪去这层外衣,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去别处应聘,你就是年龄很大的无业游民。”
苏依蹲下去,直视展廷的眼睛,展廷也望着她,眸子里是极力压抑着的痛苦和无奈。
他轻轻搂过苏依的头,慢慢贴于胸口,有眼泪落于苏依的发间,一滴又一滴。
胸口一片****,他知道苏依也哭了。
苏依伏在展廷胸口,低声呢喃:“展廷,我们结束了,结束于十年前,再也回不去了,这就是现实,我并不想凭着一时的义无反顾,换来和你的长相厮守,以及日后的两两相厌,更不想你腻了穷苦的日子后恨着我。”
她多么了解展廷,展廷梦寐以求,心心念念的不是海枯石烂,而是出人头地。他那么亟不可待的和过去说再见,而她这个存在于过去的人,凭借的,无非是展廷一时的执念和悔意,像昙花一现,刹那的绚烂,让人惊叹,可却只是刹那,说什么长长久久,怕是连老天都会笑的。
展廷有展廷的抱负,苏依有苏依的骄傲。
她们的感情,早在十年前,被她埋葬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与黄土一起,沉睡在了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