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不再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报纸,递给魏宗青,你看仔细了,是这个人吗?
魏宗青接过报纸,一眼认出了刊登在上面的一帧人像,正是张燕亭描述过的那个讨水喝的人。
魏宗青指着报纸上的照片,正要说什么,只见张燕亭从门外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一进屋,他就气喘吁吁地问魏宗青,怎么……人还……没来……魏宗青忙将张燕亭向来人作了介绍。张燕亭拿过魏宗青递给他的报纸,一看登在上面的藏本的照片,连忙说,正是这个人!来人这下陡地振奋起来,他站起身来,撩开长衫露出了别在里面的枪。来人这时拿出了证件,对魏宗青和张燕亭说,我就是警察厅派来的探员,现在我们一起上山吧。
就在他们一行刚要动身的时候,在明孝陵山下开顺兴茶馆的刘凤祥突然跑来,一见魏宗青和张燕亭,忙说,太好了,你们都在,我有件事要和你们说。魏张两人便问道,什么事?刘凤祥说,前天有个人从山上下来,到我茶馆要吃的,吃完了他说没带钱,硬是将金戒指留下了。这两天我和我那口子忽然想到,他会不会就是那个“失踪”的叫什么藏本的日本人?
听刘凤祥这一说,探员和张魏两人不由相视了一眼,张魏两人会意,便对刘凤祥说,你先回吧,我们这就到山上去找他。
魏宗青和张燕亭分析得不错,那个一大早向张燕亭讨水喝的人正是藏本英明。且说藏本在张燕亭那里喝了一大杯茶水后,感觉一下子好了许多。当他重新走在上山的路上时,他感到双腿也不似先前像绑了沙袋似的那般沉重了。据后来跟踪他上山的张燕亭和另一个叫郝正林的陵园处工人回忆,如果他们不是拼着劲,几乎就要被他落下了。
就这样,他们一路跟踪他来到了明孝陵后山上,然后就见他站下,眼望着前方苍茫起伏的紫金山麓,突然发出一声长嚎,接着双手掩面,抽动双肩,痛哭起来。看着这一幕,直让趴在不远处草丛中的张燕亭和郝正林看得目瞪口呆。
那人哭了一阵后,就势倚着身后一棵大树坐了下来,然后将脑袋向后一仰,再也不动了,好像是睡起了觉。
等了一会儿,见他再没动静,张燕亭嘀咕道,他这要睡多久呵?
郝正林对张燕亭说,要不你先回去看看,我留在这里,说不定警察厅接到报告,这会儿已来人了呢。
后来,警察厅探员和魏宗青由张燕亭引领着,一行三人匆匆往明孝陵后山上跑去。一路上大家还在担心,不知郝正林会不会跟踪藏本跑没影了。直到三个人气喘吁吁地来到山上,一眼发现藏本还酣睡在那棵大树下时,这才松了口气。
为了先不惊动地,警察厅探员魏宗青他们悄悄走了上去。当他们站在他面前时,才发现他不但醒着,而且对于他们的突然出现,并不觉得惊讶,那神情好像他和他们事先约好了在这里会面似的。
张燕亭对警察厅探员说,就是这个人吧。
探员阴鸷的目光停留在了眼前这个坐着的人脸上,然后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拿出了那张报纸。当探员的目光在报纸上的照片和眼前这个人脸上来回移了几下后,他突然向这个坐着人大声责问道,你就是藏本先生吗,你把个南京城搞得鸡犬不宁,自己倒躲到这里寻清静了,你知道你要害了我们吗!你跟我们走吧。
藏本的神情看上去很疲愁,他露出一脸迷惘的笑意,望着探员和张燕亭他们,声音虚弱地问道,你们是谁?
张燕亭说,藏本先生,你还记得我吗,我给过你水喝?
藏本眯缝起眼睛看着张燕亭的脸,过了一会儿,他说,呵,不错,是你,你给过我水喝,不过,我已经拿不出东西来谢你了。停顿了一下,藏本又用疑惧和探询的目光看着探员说,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真不想跟你们去,我就要在这里。这里多好,我这一走,就再也不会来这儿了。说到这里,藏本的眼晴里已经浸满了忧伤。
过了一会儿,藏本突然提出要带他们去一处地方看看。在山上走了一程后,藏本把他们带到了一处灌木丛前,只见他揭开覆盖在那上面的一些树枝,里面竟然露出了一个半人多高的洞穴。藏本注视着洞穴,说,这是我的“家”。说完这句话后,他久久不发一语,接着就泪雨滂沱,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直到藏本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后,探员才问道,藏本先生,你为什么要躲藏到这儿来?
躲藏?听到这两个字,不知为什么,藏本连连摇头。
你能说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
我是怎么来的?让我想想,我是怎么来的?
不知怎的,藏本的兴致忽然之间一下子变得好起来,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眯缝起眼睛望着前方起伏灰蓝的山体,顿时满目生辉。好一会儿,他转过脸问道,请问今天是几号?
有人回答他,6月13号。
6月13日,藏本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有吉6月7号从日本来到南京,8号晚上……是了,我是8号出来的了。
探员问道,藏本先生,你说的有吉,就是日本驻华公使?
藏本看了眼探员,没理他的茬儿,依然自言自语道,有吉是8号晚上离开南京日本领事馆去上海的,他走后我回家去看了丽子最后一眼,然后我又出门了。那时我很累了,看到有一辆洋车从我身边走过,于是我就雇了他。我让车夫把车朝中山门拉。快到中山门时,车夫问我,到了吗?我说你朝城外拉吧。但到了中山门,车夫把车停下了。车夫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目光哀哀地看着我,可怜地对我说,先生,我不出城了,太晚了,老婆孩子都等着我回家呢。
见藏本停顿下来,探员问,后来你是另外叫了车,还是一个人走到这里的呢?
藏本没有搭理探员,他甚至都没有看后者一眼,停顿片刻,继续自顾自缓缓说道,那时候中山门外已经一片漆黑,我沿着陵园大道,一直向中山陵方向走去。那路上好静呵,静得你真想立刻死去。我想死之地界大概就是这样静的吧。我就这样走呵走的,后来就走入一片树林,最后上了紫金山。这一夜,藏本是在山上艰难度过的。天快亮的时候,饥渴这一头怪兽,开始真正向藏本发起了袭击,它使藏本的身心备受折磨。终于,因敌不住这种折磨的袭击,藏本开始拖起疲惫的身体,朝着一条崎岖的下山道走去,他想既然在山上一时无法解决饥渴的问题,那就下山去找吧。
藏本是想去找山泉的。他一路上仔细谛听着,却始终听不到淙淙的流水声。后来他走着走着,劈面看到了一块大石壁,石壁上面镌刻着几排篆字。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了,藏本看着这些篆字,不由轻轻念出了声:乾道乙酉七月四日,笠泽陆务观冒大雨独游定林。
见此题词,藏本顿时大喜,这不是中国南宋诗人陆游的题字吗!此前他早听说过陆游当年曾到过紫金山紫霞洞,知道紫霞洞怪石嶙峋,有瀑有泉,富有奇趣,到得这里,找水是不难了。
然而令藏本绝望的是,偏偏这天,紫霞洞里不闻丝毫滴水之声,本来他还想再往四周找找,但他忽然悟到了什么,不由仰天长叹,紫霞洞终年流水淙淙,独我到此水断音绝,此乃天意呵!
这天,藏本在紫金山上漫无目标地转了一圈,眼看山色已沉没在一片沉沉暮霭之中,才在山上胡乱摘了些野果充饥。到了晚上,他又来到了紫霞洞附近,爬上一棵大树,竟然以此当床,在上面挨过一夜。
五
探员带着藏本驱车回到警察厅,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在这里,有不少人重复了探员先前曾一再问过藏本的这样两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出走?为什么选择上紫金山自杀?
藏本沉默不语,被问急了,藏本近乎乞求道,别再追问我了,我不想谈。但我可以说,贵国无负于我,我亦无负于贵国。
警察厅长官说,可你差点负了我们。你的同僚认定你是被我们给害了。他们正逼着问我们要人呢。
看到藏本无言以对地耷拉下脑袋,警察厅长官接着对藏本说,不仅如此,自你“失踪”的消息传开后,我们听说你在日本的老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你难道不以此为念吗?
藏本听了这话,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嘴里喃喃道,阿弥陀佛。这时候,他早已是泪流满面,痛苦不已。
藏本是在当天下午4点钟,被送到外交部,随即由日本总领事须磨领回的,他在领事馆稍事休息后,便由领事馆派人送回了阴阳营62号住宅。当他与丽子相见后,两人不由抱头痛哭。
藏本的突然“回归”显然是日本政府没有料到的,毋庸解释藏本的突然出现,使日本对中国的一切指诬都不攻自破。日本政府的狼狈和尴尬可以想见。
嗣后,为了捞回一点面子,日本外务当局发表谈话,不顾事实地声称,中国当局“对于发现后疲劳的藏本氏,强制的使其陈述,又不使我官员到场”,谎称藏本“身心俱缺乏平静,陈述亦不明了确实,故关于今后之措置,俟藏本之心身回复后,调查事情,再行考虑”。
人们后来明白,原来日本政府这是在行“缓兵之计”,想利用这一段时间,对藏本施压,以让他出来推翻原先所说的供词,再一口咬定以前所说一切,系被中国人威逼绑架所为。如此一来,则日本不但可以洗刷耻辱,更可以此向中方进行要挟。
然而不知是不是曾经在南京紫金山经历过“洗礼”的原因,总之藏本拒绝诬蔑中国。他说,此我不可为。任凭追问,他再无语,就像他始终不肯道出他何以要“出走”,以及要选择到紫金山一样。
1934年6月15日《每日新闻》南京特电称:藏本完全忘其外交官之身份,不特答复中国之讯问,且连待遇之不平亦全行告白,故领事馆员全体对之悲愤慷慨,须磨总领事亦似被自己所养之狗所反噬,故藏本之态度,一般侨民对之,非难之责甚高。
六
五天以后,藏本神秘地出现在了上海。只是此时他已不是自由身。那天上午9点,在停靠着“上海丸”轮的黄浦江码头上,正在上船的人们突然发现有几名神秘的便衣正挟持着一个人通过码头朝“上海丸”轮走来。在被挟持着的人身后不远处,走着一个神情忧伤的年轻女子和三个孩子。没有一个亲友为他们送行。他们是紧跟着前面那个被挟持着的男子一起走进船舱的,他们进去后,舱门就被“砰”地一声,紧紧关闭了。藏本“失踪”事件过去后,日本军国主义仍没有停止对中国的挑衅和侵略,三年后,全面侵华战争终于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