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中国当代文学泰斗;祁鸣,一个极普通的影视记者。若以世俗的眼光看,两人的社会地位有霄壤之别。十年动乱刚刚结束,笼罩在巴金头上的乌云尚未彻底驱散,祁鸣就开始零距离地跟随巴金,22年来(从1977—1998年巴金住院前的最后一次照相),用镜头记录下无数珍贵画面。而巴老也始终将祁鸣当做知心的晚辈,与他敞开心扉聊天,并在政治和生活上关心他。他们两人的情分,体现了一位文学大师的崇高人格和温热的人文情怀。并证明了一个真理:高尚的人之所以令人尊敬,是因为他表里如一的谦逊。
巴老与祁鸣的“君子协定”
2005年10月17日黄昏5时左右,祁鸣正在收看“神舟六号”航天飞船成功返回的专题新闻,突然接到巴金在四川的亲戚打来的电话,祁鸣还以为他们是为了筹划11月份巴金的生日而提前赶来上海的,再一听,原来是“老人家不行”的消息,于是马上赶到华东医院特护病房,只见医生护士在院长的指挥下围作一团实施抢救。17时零6分,一代文学大师停止了心跳。祁鸣强忍着悲痛,为心爱的巴老留下了最后的影像资料。等上海市委市政府和作协的领导赶来为巴老送行时,祁鸣悄悄退至一旁,找了个角落默默拭泪,并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与巴老交往的情景一幕幕地涌上心头。他想起2003年11月25日,躺在华东医院病床上的巴金将迎来他的百岁生日。在玫瑰、蛋糕、红烛及热情洋溢的颂词之外,《生活中的巴金——祁鸣摄影展》在上海半岛艺术中心开幕了。这是祁鸣献给巴老的生日礼物。摄影展的开幕式上,祁鸣再三对媒体记者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摄影展,它其实是老人家这20多年来的风采展现。我只想告诉大家,生活中的老人家其实更加亲切,更加真实,也更具人格魅力。”
祁鸣一直将巴金称之为“老人家”。展出的100幅照片是从满满一桌子照片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因为忙累,祁鸣上火了,嘴巴一边大一边小。巴金回故乡,巴金在汪庄,巴金吃馄饨,巴金在散步,巴金在沉思,巴金被外孙女逗得大笑……
因为是文化名人,巴金的私人空间一再被压缩。但生活中的巴金,依然保持着亲切,谦虚,低调,婴而不孩。
伤离别的那个晚上,祁鸣想起了与巴金交往的经历……那还是1977年春天的事情了。“四人帮”被粉碎,文学的春天也来到了,大家的心里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想多做点事情,把过去十年被耽误的时间追回来。那时的祁鸣是一名上海电视台的记者,正处于年富力强的黄金岁月,平时接触过不少文化名人,也慢慢酝酿着一个念头:把渡尽劫波的老艺术家的音容笑貌记录下来,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库留下一点珍贵的资料。那年春天,他为漫画家张乐平先生拍了一个电视专题片,同时问起巴老的情况。张乐平马上说:“对啊,你赶快去给他拍片!”在他的引荐下,祁鸣不久就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巴老。
祁鸣清楚地记得,在那条僻静的湖南路上,深深的庭院杂草丛生。巴老那时刚获得“解放”,但有些问题还没有定论,来看望他的人很少。见到张乐平和他,显得特别高兴。叙谈中,祁鸣向巴老表达了要拍几张照片的愿望,巴老爽快地答应了。不久,巴金在家里接待柯灵、孔罗荪、王西彦、师陀、张乐平,巴金的胞弟李济生也在座。那天,几位老人显得格外高兴,谈笑甚欢,祁鸣选择不同角度飞快地按动照相机快门。这张照片见报后,在全国各地报刊多次转载,读者反响也极大。老艺术家们的笑容明确地告诉大家:文艺的春天来到了。
初春的浮冰还没有完全消融,祁鸣为老艺术家“树碑立传”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再比如,贺绿汀还没有平反,赵丹、俞云阶的头上还笼罩着阴影,但他根本不顾这些,满腔热情地为他们拍电视片。后来他又拍了电视专题片《访老作家巴金》,但由于种种原因,直到1978年年初才播出。但是祁鸣提出要跟踪巴老拍些生活照和工作照,他怎么也不同意。巴老一向主张作家的名字应该和作品一起出现,更不愿抛头露面。他对祁鸣说:“你应该去拍茅公,拍夏公,拍冰心大姐,我算什么呀?”可是祁鸣想起鲁迅,由于当时的条件不允许,他留下的资料极少,所以现在我们研究鲁迅就有不少遗憾。如今条件允许了,环境也好了,为什么不做这件事呢?于是以记者的韧劲一再恳求巴老以后每遇重要活动就通知他一声。当时巴金只是笑笑,事后每次外出活动却一次也没有通知祁鸣。
祁鸣得知情况后很着急,便一次次到巴老家里“泡磨菇”,巴老就是不点头。有一次,祁鸣去参加市政协一个联欢会,恰与巴老乘同一部电梯上楼,巴老幽默地用四川方言说:“你也来啦,我看到你就害怕。”祁鸣就趁机再次提出要求,巴老终于为他的真诚打动,与他达成一条“君子协定”:“你要拍我可以,但不要太突出,有些照片在我活着的时候不能发表。”祁鸣连连点头,一张脸笑得就跟一朵花似的。
巴老说:一个人也不能挨饿
祁鸣开始为巴金拍电视和图片资料,用的是自己的业余时间,照相机也是自己的。当时摄像机还很笨重,为了确保质量,他经常用电影胶卷,向电视台借机器还要候空档,艰苦程度是可以想见的。所以祁鸣用“地下”两字来比喻自己的工作。后来上海广电局的领导去看望巴金,提起要为巴老拍些资料。巴老说:“你们台里的祁鸣已经在拍了。”局领导一听非常高兴,回台后马上给祁鸣配了设备,从此祁鸣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从“地下”跑到了“地上”。
党和国家领导人会见巴金、法国总统密特朗在上海为巴金授勋、巴金在寓所接受“但丁国际奖”、巴金参加中国现代文学馆开馆仪式、巴金参加全国政协、巴金回故乡等,祁鸣都在场拍下了珍贵的资料。在北京,夏衍看了部分资料片后还建议他“把萧珊的镜头补进去,巴老在法国住过的地方也要拍一些。”曹禺则称赞他:“为中国文坛,也为世界文坛做了一件好事。”20多年来,巴老与这位普通的记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20世纪80年代末,祁鸣发现巴老行走时有点不方便,追问之下才知道他脚底生出一个鸡眼。祁鸣马上通过熟人请来浴室里的老师傅到巴老家,三下五除二地给老人扦去了折磨他很久的鸡眼。老人家起身后跺跺脚,笑得像个孩子:我又可以多跑一些地方喽。
巴老也时时关心着祁鸣,只要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去,他就会问家里人:祁鸣怎么好久没来了?他去哪里啦,会不会生病了?
巴老每出一本新书,或者再版旧著,都要签了名亲手送给祁鸣。
最让祁鸣难忘的,是1984年在日本东京参加国际笔会第七次代表大会。巴金是中国代表团的团长,祁鸣是随团采访的唯一一个中国记者,当时中国电视记者的设备还很落后——他身背20多公斤重的电瓶,右肩挎着重10公斤的摄影包,脖子上还吊着一架长镜头照相机,活像一个货郎担似的与身高马大的外国记者抢镜头。经常工作到次日凌晨才能回到住所,累得喝口水的力气也没有了。
代表团下榻在新宿地区的京王饭店,但负责接待工作的日本日中友好协会只管巴老和他的女儿李小林、还有一个作协的干部和翻译四个人的伙食,祁鸣只能到外面找小饭店自己解决,花费甚高又吃不饱。巴老知道后就对他说:“要吃一起吃,一个人也不能挨饿。”
日本料理本来就以量少精致“闻名于世”,四个人的伙食五个人吃就更显尴尬了。但菜一上来,巴老首先将自己的那份夹到祁鸣的盆子里,并用家乡话说:“不要搞垮了身体,吃饱了才干得动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