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鸣很不好意思,第二天吃饭前又跑出去找小面馆,巴老知道了很生气,但又没有办法。在笔会的20天里,祁鸣一共拍了3000尺胶片,回国后编成了一部专题片《巴金在东京》。
难忘那年中秋节
生活中的巴金是个极普通的人,他爱大自然,爱看京戏,有许多业余爱好;他爱孩子,爱与客人拉家常,对已故夫人萧珊的感情非常深切,凡在文章中提到她,字字句句总饱含着无限的深情。他对生活的要求是极低的,从不要求家里人给他烧什么菜,买什么衣服。但细心的祁鸣发现老人家喜欢吃肉,尤其是炖得酥烂的蹄髈。于是他回家吩咐太太买来新鲜的带皮后蹄,小火炖酥后拿给巴老吃。巴老一吃,连声称好。后来,祁鸣经常炖一些童子鸡、黑鱼、甲鱼给巴老补身子、换口味。巴老从来不吃田螺,祁鸣的太太就将田螺肉挑出来,与猪腿肉一起剁成泥,再塞进田螺壳内红烧。巴老一吃,马上说:“味道不错嘛。”巴老的女儿说:“祁鸣,还是你有面子嘛。”巴老在成都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希望巴老回故乡看看,巴老知道此去必定兴师动众,前呼后拥,而这正是他最最讨厌的,就一直没点头。20世纪80年代初,祁鸣到成都广元县拍摄摇摇欲坠的县衙门。巴金的父亲曾在那里任过知县,审案子时巴金有时也会旁观,看到贫苦的农民因为欠债还不出而遭到毒打,幼小的心灵受到极大的刺激,对贫苦民众的同情由此产生并不断加深,这一段生活经历对大师的人格形成影响很大。就在这时,巴金的那位亲戚就对祁鸣说:“听说四外公对你的话还是很重视的,你应该动员四外公到成都来一次。”
祁鸣说:“你们是亲戚,你怎么会请不动他呢?”
那位亲戚说:“我确实请不动,你就告诉四外公,想见的人我给他安排,不想见的人,绝不会让他们知道他的行踪。”
祁鸣回上海后一直动员巴老回故乡,但一直到1987年才有时间成行。那是国庆节前一天,祁鸣刚从西德采访回来,一下飞机扔下行李就去看望巴老,并带去他喜欢吃的巧克力,聊了一会,李济生来了,祁鸣也就回家了。10月3日,祁鸣发现巴老不在上海了,打电话到作协,才知道巴老已经到了成都。这下祁鸣明白了,成都方面不希望他跟随巴老回老家。事后祁鸣估计:因为巴老在某些人眼里是稀缺资源,他要垄断这种资源。但老人家回故乡是祁鸣反复做工作才成行的啊,怎么可以过河拆桥呢。不过祁鸣受点委屈并不放在心上,而是想马上赶到现场,记录下巴老回老家的每个镜头。到电视台一说,领导和同事也支持他,并想办法给他买了飞机票。到了成都,他又想尽办法找到已在省委招待所住下的老人家。
祁鸣随身带了全套设备,连电瓶、摄影灯也带上了,光电影胶卷就带了十几盘,脖子上还挂了照相机和曝光仪。那天他从上午到下午一直在找老人家,粒米没沾,滴水未进,一直赶到省招所所在地金牛坝,看到一幢小楼前站着巴老的女婿祝鸿生正与别人闲聊,心中的石头方才落地。此时正是下午3点,老人家应该午睡过了,祝鸿生见了祁鸣就向屋里大声喊:“爸爸,祁鸣来了!”他直冲屋里,老人家坐在椅子上,眼睛顿时一亮,有点责怪地说:“怎么搞的,现在才到?”又转头对他女婿说:“快拿月饼给祁鸣吃!”此时,祁鸣才想起这天是中秋节。
祝鸿生对祁鸣说:“爸爸来成都后没发现你,一直在唠叨,祁鸣怎么没来?这下好了,他安心了。”见到老人家,又听说如此,祁鸣的满腹委屈顿时冰消雪化。这次老人家回故乡,祁鸣又拍了不少片子。
与以往一样,巴老一直关照着祁鸣,外出活动,成都方面开始没给祁鸣安排用车,巴老就当着接待方的面说:“祁鸣,明天你就坐我的车,我们挤一挤。”这么一说,对方只得安排车了。前不久,四川电视台的同仁来找祁鸣,要借当时的素材带做节目,原来当时他们拍的是电视录像带,已经掉磁粉了,而祁鸣拍的是16毫米电影胶卷,至今清晰如初。
就在这次回故乡时,四川有关方面提出修复巴金的故居,被巴老坚拒了。
巴老说:既然有这个信仰,就不要放弃
如北京人所说,祁鸣是石骨铁硬的“苦孩子出身”,12岁时,他就在玻璃厂当童工,一年后上街当报童,后来又在码头上当过搬运工,蹬过三轮车,拉过大板车,尝遍了人间的酸苦。建国后,他在运输公司工作,被选拔为青年干部,读了夜校才算学到了一点文化。然后又作为工人文艺人才调到市总工会文工团当舞蹈演员,每年大部分时间是下基层、农村和工厂演出,深受群众欢迎。不久,上海电影分为江南、海燕和天马三家,相当一部分人员支援外地,电影厂出现人员紧缺,天马厂就把祁鸣调去当演员。1958年,上海电视台建立,台里成立了广播电视艺术团,一纸调令又将祁鸣调走了。到1963年他就干起了摄影记者这一行。
见到巴老之前,祁鸣内心充满了敬仰,还有点害怕,怕这个大名人看不起自己,但一接触发现自己的猜测乃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巴老说话随和,关心他人细致入微,待他也是非常热情,就跟自己人一样。
其实老人家对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一点也没有架子,亲切和蔼,陌生客人第一次来访,离去时他总要送到门口。在家里也从不以家长自居,非常讲民主,故而家里总是平静祥和,温暖如春。他稿费不少,但都捐出去了,自己生活上就简朴得如同苦行僧似的,咔叽中山装,布底鞋,吃得也很马虎。20年来在祁鸣眼里的巴老就是这个形象。
20世纪80年代中期,巴老每年都要去杭州一段时间,住在创作之家,这样可以随便点。有一年夏衍也来杭州,住在汪庄五号楼,得知巴老也在杭州,祁鸣就赶到创作之家。夏公当时腿脚已经不行了,工作人员得知后就找了两根竹竿朝椅子上一扎,做成一把四川人常用的滑竿,把夏公抬到巴老住的地方。两位老先生见了面很高兴,叙谈了很久。过了几天,巴老又去回访了夏公。夏公建议巴老以后就住在汪庄,汪庄紧贴西湖,嘉树满目,繁花似锦,空气清新,对健康有好处。老人家怕麻烦当地有关部门,但省委和省警卫局的有关领导执意要巴老去。所以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一直到1998年,老人家每年去杭州,都下榻在汪庄2号楼的一部分。老人家每次去,都是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不敢惊动太多的人。而对楼里的服务员、炊事员非常亲切,每出一本新作,都要带去,签了名,一人送一本,一个都不落下。所以汪庄的工作人员从上到下都希望巴老去。
祁鸣早在1952年就向组织提出了入党申请,并被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但因工作变动频繁,组织问题就搁下来了。80年代中期,电视台组织部门的领导找他谈话了,再次真诚地向他敞开大门。祁鸣此时感到有点突然,愣了一会儿后,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向党组织倾诉了多年的苦闷。
那个时候,西方的意识形态包括各种哲学思潮正以汹涌之势进入我国思想领域,并得到了我国知识阶层中不少人的回应,社会上出现了令人困惑的“信仰危机”,许多人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当真诚的愿望遭遇到曲解后,祁鸣也有点犹豫。过了一天,他来到巴老家,向老人家谈了自己的复杂心情。巴老听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说:“祁鸣,既然你有这个信仰,就不要轻易放弃。”
巴老这句话,给了祁鸣极大信心。第二天,他就郑重地填写了入党申请书。仅仅过了一个月,这个老新闻工作者就一脸阳光地站在鲜红的党旗下了。祁鸣说永远也忘不了,那次谈话时巴老眼睛里闪烁的炙热光芒,这光芒,至今仍在激励着他做一个有利于社会的人,做一些有利于人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