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父亲在他短短的59年生命中留下的唯一的一本画集,况且是在他死后方才面世的!对于父亲来说,这是遗憾呢还是欣慰?
不堪回首20年前的那个可怕的日子,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没有给我们留下片言只语。书案上,砚池里还蓄着他新研的一泓墨;枕头旁,他临睡前翻阅的《诗人玉屑》还不及合拢;他惯常用的那只缺损的瓷杯里,新泡的茶尚有微微的余热。那一段日子,我们全家人被巨大的悲痛湮没,被父亲遽然去世的谜团纠缠,已经失去了正常的思维。
终于有一天,我擦干眼泪面对现实,着手整理父亲的诗画遗稿,因为我听到了父亲在冥冥之中焦灼的呼喊。如醍醐灌顶似的,我醒悟过来,对父亲最好的纪念不是眼泪啊!
那是1979年的初春,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
在父亲一大堆遗稿中,我突然翻到了它们——那些从战争年代的炮火中幸存下来,保存了将近40年之久的素描、速写和木刻,它们许多只有巴掌大小,纸页都已经泛黄发脆,然而那笔触、那线条却仍是遒劲生动,鼓胀着激情和蓬勃的生命力。我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它们,那纸张在我手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我仿佛触摸到父亲蹦跳的心,我仿佛看到远久的战火纷飞的年代,父亲文弱的身影,他背着粗帆布制成的画夹,在行军的马背上,在激战后的弹坑旁,在宿营的老百姓的草屋中,稍有空暇,他便掏出手指长短的炭笔,不停地画呀画呀。母亲告诉我们,当时的战争环境非常艰苦险恶,但父亲的情绪却总是那么饱满、热情、乐观。
父亲的骨灰盒是由他的忘年交、画家戴敦邦先生设计的,由整块红木雕成,盒盖似一翻开的诗集,书页上镌刻着几句父亲的诗句:“别让岁月的马车丢下我们/别让时代的齿轮超过我们/我们要踏着岁月的马车/扬着闪电的鞭子/推动着时代隆隆地前进/这就是我们的最大幸福!”骨灰盒的四周镂刻出缠枝梅花的图案,正面镶嵌着父亲的一页小照,并镌刻着唐云老先生手书“诗人芦芒千古”的字样。似乎已经盖棺论定,父亲是一个豪放的诗人。短短的一生,他留下了九本诗集。然而,亲人和他的挚友都了解他,他还是一个画家,而且画画比写诗早了许多年。只是在他的有生之年,他的画从未被结集出版,仅在亲朋好友中流传。
父亲出身贫寒,但那并不妨碍他从小就酷爱艺术,追求艺术——艺术的精神便是心灵的解放与自由。父亲曾带我去上海的老城厢寻觅他少年时代居住的小屋,那是人家灶披间后面拦出的一个角,塞进一张床就没有多少空余了。我仿佛看见少年父亲跪在床沿,伏在奶奶那只红漆斑驳的旧被柜上,借着人家灶披间昏黄的灯光,开始了他最初的艺术实践。父亲十几岁时就在报刊上发表画作补贴家用,后来他就替人抄笔记、管理图书,从而得以免费进入新华艺专进修画业,得到了正规的西洋绘画基本功的训练。当时父亲最仰慕德国伟大的艺术家珂勒惠支的作品。抗日战争爆发,民族存亡之际,父亲只身离家投身抗日烽火。他路经浙西来到安徽泾县云岭新四军驻地,从此他便以画笔为武器,活跃在大江南北抗日根据地。母亲说,那时候,根据地的老百姓老老少少都唤他“小胡子画家”。在那漫长的战争岁月,父亲制作了数以千计的画作,得以保存下来的仅是其一小部分。母亲当年用一只铁盒装着父亲的画稿,行军打仗,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每逢敌人大扫荡,便将铁盒埋入土中;敌人一走,再起出来。而在十年动乱中,父亲母亲先后都进了“牛棚”,他们将一部分画稿藏在废弃的壁炉里,这才幸免遭劫。全国解放之际,父亲在华东海军画报社工作,他曾以部队画家的身份出席了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后来父亲转业,却因种种原因被迫改行到作协工作。
1962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江苏解放区画选》,其中选了父亲十来幅素描和木刻。陈毅将军为这本画册题词:“反映江淮战场情况十分真切,艺术家的努力值得我们感谢。”1964年,父亲的老首长张爱萍将军来上海,他看了父亲的素描和木刻,认为这些反映当年苏北抗日根据地斗争生活的画作不仅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而且具有社会价值和历史价值,提议应该予以出版。然而亦因种种原因,父亲的画作依然困于那只铁锈斑斑的铁盒内,未能面世。1979年的炎热的夏天,我扛着装满父亲画作的小皮箱独自北上了。为了出版父亲的画集,我曾四处奔波,屡屡碰壁。当时正是严冰初融、百废待兴之际,要出版一本画集真是很难很难,何况父亲在社会上的身份是诗人而不是画家。终于,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邵宇先生给我们家来了热情洋溢的信,人民美术出版社决定出版父亲的画册!邵宇先生是一名出色的画家,也曾是一名坚强的新四军战士。我们全家对他的感激之情是无以言表的。
在北京工作的三妹和三妹夫来火车站接我,三妹夫扛起小皮箱疑惑地说:“怎么这箱子这么重?”待到住地,妹夫扛皮箱的肩膀竟磨出一道血痕。父亲的画作真是很重很重,或许因为其间负载着太多的愿望和期待。我还要感激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美术编辑姜旗先生,他为父亲的画集倾注了满腔热情,并且是他悄悄地向我交了底:“现在人民美术出版社积压了好多老画家的画集,要是按部就班地排队,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呢。你们能自己抓紧把底片冲洗出来,我瞅机会帮你们往前插插队。”1979年的夏天,空调还是很罕见的。我和三妹钻进人美出版社蒸笼般的暗室里冲洗放大父亲画作的照片,身上的确凉的短袖衬衫都像从水中捞出来一般。大约花了三四天工夫,终于将近200张照片都洗印停当,这才安心,方觉人已经焐得发馊了,一口气连吃了十几根冰棍,直吃到肚子痛为止。
这以后便是年复一年望眼欲穿地等待,等到第五个年头,1984年的春天,父亲的画集终于出版了!
画集的封面是父亲的一幅垂柳老牛图,烫金的“芦芒画集”四个字是张爱萍将军的手迹。张爱萍将军是文武双全的儒将,有很高的艺术鉴赏力,一手字写得刚柔相济,神采奕奕。作序的亦是父亲的老首长李一氓和王阑西:“芦芒同志是我们共同战斗过和熟悉的一位老同志、老战友,他战斗的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是我们大家都共同经历的那充满希望、光明而又艰难崎岖的道路。”由于他们对父亲人格的深切了解,故而他们是父亲艺术作品的知音:“广阔的生活画面,在芦芒同志的作品中到处都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力。那在雷雨交加的茫茫荒原上的夜行军,那在火光冲天的敌人据点里的街垒战,那男女老幼围坐一桌的冬学课堂,那人忙马叫高堆粮垛的丰收场,那用简陋帐篷搭起的前线医院,那锤声叮当紧张繁忙的敌后军火工厂,那军民合作抢收庄稼的麦田,那贫苦农民闹翻身斗地主的会场,这些当年在抗日战争中革命军民战斗生活的真实场景,都一一记载在芦芒同志的笔下。其实,芦芒同志也就是这些生活画面中的一员,他所画的不仅是他所看到的,而且有些也正是他所做的;他不仅在画别人,而且甚至可以说有时也在画他自己。创作和生活结合得那样紧密,几乎到了不可分离的地步……这些作品既是一幅幅耐人品味的美术珍品,也是一卷卷感人肺腑的革命历史回忆录。它之所以至今仍令人爱不释手的艺术生命力正在这里。”
我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着父亲的画册,跟随青年父亲的脚印穿过皖南的崇山峻岭,然后渡江北上,到达水网交织的苏北平原,并辗转周折于盐阜地区,之后又渡江南下……一个在贫困和歧视中挣扎的苦闷的青年,渴望光明,渴望有自由挥洒艺术才能的地方,一旦他投身于人民大众火热的斗争生活,呼吸到革命队伍中平等自由的空气,他的心灵的枷锁解脱了,热血沸腾,激情澎湃,艺术创造力便如火山爆发般迸溅出来。难怪几十年岁月尘埃仍遮不住这些巴掌大小纸页泛黄的画作中蓬勃的生命力!
画集的第一部分是木刻与版画。有一时期,父亲在根据地的《江淮日报》工作,每天要给报纸作一幅配合斗争形势宣传的木刻。晚上,他伏在草棚中的木板上,就着油灯,刻呀画呀,直至鸡啼天明。画集中选了三幅抗币的木刻,那时候根据地的印刷条件艰苦,无照相制版设备,印纸币只能用木刻印刷。1948年父亲创作的解放南京的石版画,当时没有光石版,父亲硬是用砂子靠双手在毛石版上磨出来。我很喜欢作于1941年的那幅“向敌人腹背进军”的画,仅10公分×7公分窄小的画面却展现了千军万马的气势,以刀法娴熟而刚劲的线条,疏密相聚、阴阳相对,勾勒出狂风暴雨之夜,雨夜中天地混沌,隐隐约约可见一支逶迤蜿蜒的队伍正急行军插向敌人的腹背,你仿佛能听到充溢天地间滚雷一般蹋蹋蹋蹋、嗒嗒嗒嗒,交织成一片的脚步声马蹄声,感受到那一种赴汤蹈火的昂扬斗志。
与父亲的木刻版画相比,我更喜欢他那些在激战间隙、行军途中和寻常日子里即兴作下的素描。灵动的笔触、鲜活的形象,更率直更性情,水淋淋是从生活的海洋中掬起的。那一幅陈毅将军的画像惟妙惟肖,特别是画出了陈毅将军大敌当前却胸中自有百万雄兵的安详自若的神态。这幅画像作于皖南事变之后,当时陈毅将军刚就任新四军代军长。画像在报上刊登出来,极大地鼓舞了广大新四军指战员与革命群众的斗志。其他如“陈毅粟裕同志在指挥部研究开辟根据地计划”、“皖南教导队的政治课”、“敌后大生产”、“长征干部给文艺工作者上课”、“敌后兵工厂”、“反扫荡战斗动员”、“前方医院”、“各界人民参议会”、“土改斗恶霸地主”、“解放区劳模大会”、“渡江支前民工一家”等,革命根据地方方面面的生活几乎无一遗漏地在父亲笔下栩栩如生地描画出来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于1945年的那幅“解放两淮重镇淮安城”,画面也只有15公分×12公分大小,黑压压的古城门缓缓地打开了,老百姓箪食壶浆,欢笑着簇拥着来迎接子弟兵进城。此前攻打淮安城时,父亲参加了“敢死队”,和战士们一起冲锋陷阵,冒着枪林弹雨,奋勇登上了淮安城头。此刻,硝烟尚未散尽,父亲顾不得抹去额上的汗珠,就坐在城头废墟上,掏出画笔刷刷地画开了,画下了这淮安人民热烈欢迎子弟兵进城的盛况。
父亲的素描中有许多肖像,父亲善于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人的身份特征与性格特点,如“老游击队员”、“新四军战士”、“小号手”、“苏北小丫”、“贫农女娃”、“贫协委员”、“船老大”、“儿童团员”、“房东大娘”、“支前妇女担架队队长”等,其中有一张“烽火中诞生的小鹰”,画的便是一岁半时的我。人在三岁以前有没有记忆?然而我看到这幅肖像,便依稀记起了那清粼粼的射阳河,我在河边的蒿草棚中出生,那时正值国民党大举进攻解放区,形势危急,母亲生下我后得了伤寒症不省人事,父亲星夜骑着马沿着河滩追寻我们母女俩的踪影……父亲画这幅“小鹰”时已是一年半之后,局势已渐渐好转,“小鹰”回到了父母身边,部队马上就要横渡长江解放全中国。“小鹰”一定感受到了爸爸妈妈们迎接胜利的喜悦之情,所以她不吵也不闹,很乖很安详。
父亲除了作画、刻木刻,还做雕塑,画集中选登了两幅父亲雕塑的照片,一幅是父亲设计并雕塑的“淮北解放区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另一幅是战斗英雄林茂成的头像。父亲是奉张爱萍将军之命参加设计修建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工作的,父亲亲自参加了反“扫荡”战斗,亲眼目睹战友们壮烈牺牲,他怀着满腔悲愤和不尽的哀思进行艺术创作,从设计到铸浇、施工……他都亲自参加,和那些木工、浇铸工、石匠同住一个草棚,同吃一锅糙米饭,雕像竖起来了,他和工人们抱头痛哭,又开怀大笑!
父亲的这些诞生于战争年代的作品,技法纯净而精到,没有丝毫矫揉造作谗谄媚俗之态,也没有半点遮遮掩掩追名逐利之心,故而我以为它们是当之无愧可称作为艺术的。
父亲画集的后半部1/3的篇幅,收集了他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的国画作品近40幅,这些作品中绝大部分画的是牛,在父亲有生之年的最后几年中,他画的牛已经饶有名气了,求索者已是络绎不绝。
父亲画牛起始于抗战时期,那些描写根据地军民生产劳动的画面中,就多次出现耕牛的形象。父亲解放后改行成了诗人,诗画同源,他并未搁下画笔,只是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喜好作中国传统水墨画了。20世纪70年代中期,父亲从“牛棚”出来,便情有独钟画牛了,那以后直至父亲去世的十多年中,父亲几乎天天画牛,那牛在他笔下越来越具神韵,憨态毕现,呼之欲出。这现象很值得探究和寻思,我想,这应是父亲历经了尘世间的荣辱升降、世态炎凉之后所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吧!父亲最后几年画的牛,笔触更趋简洁,墨韵更趋浑厚,意境淳朴明朗几近透明。可惜天不假人寿啊!倘若老天再给父亲几年时光,我相信父亲的画作会达到更高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