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当年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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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叩响祖居的宅门:台湾女作家三毛留在大陆的个人档案邱波彤(2)

次日,三毛前往祖父居住的小沙镇陈家村祭祖。在祖父坟头,她紧紧地抱着墓碑,泣不成声,她悲怆地呼喊:“阿爷,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平平看你来了。”她在祖父坟旁挖开一方土,亲手取了一些泥土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在祖居屋旁的井中,她亲手从祖父50年前挖的井里,吊上了一桶水,喝了一口,轻轻地说:“故乡水好甜呀!”随后她郑重地灌满了一瓶,揣入包内,要带回台湾给父母。回台湾后,她把这两样故乡的“魂”存放在父母处,后来终于捺不住相思,取了回来由自己珍藏。她在1989年6月25日写给堂兄陈懋文的信中说:“此次回乡之后,乡愁更浓,最相信的是故乡,更加魂牵梦绕……这种民族情感,是没有办法从我心中拿去的。不晓得哪位好心的记者,给我一张故乡小沙的油菜花田的照片,我拿回来翻拍了,放得好大,几乎每天拿出来看。祖父坟头的土,老家水井的水,对于中国,我的爱,比任何人都深!”4月21日,三毛在堂伯母家做客时,有人告诉她,小沙的乡亲们听说三毛回故乡来都很高兴,亲切地称她为小沙妹。三毛一听叫起来:“小沙妹,好!我做三毛也做腻了。我要试试台湾的那些编辑们,就用小沙妹笔名去投稿,看投得中投不中。请告诉小沙的乡亲们,我的第二个笔名就叫做小沙妹。”

可惜,这个笔名仅仅用了一次。4月23日,三毛女士在与舟山市文艺、新闻界人士举行的座谈会上时,为《舟山日报》题词:同舟共济。落款处,三毛正式启用她在故乡所取的第二笔名:小沙女。

这次座谈会,有人问三毛:“你没有到过舟山,为何却有那么深的爱故乡之情。”三毛说:“爱故乡之情是与生俱来的,我虽然从没到过舟山,但是,这块土地却是我的心肝宝贝。”舟山市音乐舞蹈协会主席刘战,请三毛写一首词,当三毛下次再回故乡时,就用这首家乡人谱曲的歌来欢迎她。三毛当即答应,将《夜宴》小诗默写在一页纸上:窗外白雪皑皑,室内鸟语花香……三毛风趣地说:“你也要保护我的智慧财产。你必须付给我一元稿费,这首小诗就是你的,但版权不属于你。”刘战摸出一元钱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三毛朗声答:“好!”见他俩故作认真的神态,众人大乐。三毛接过一元钱,也高兴得跳起来:“这是我在大陆赚到的第一块稿费,好开心哟。”市书法协会主席王亚答应为三毛刻一枚石印。王亚问何时取?三毛说:“明年。”王亚在纸上写下:明年交货。三毛笑了:“这样,明年我非要再回一趟故乡不可了。”

三毛此次回乡,给倪竹青老人带来了弥足珍贵的礼物,一张被她珍藏了整整40年的照片,这是倪竹青40年前与三毛全家在南京中山陵前的合影。她特意翻拍好当面送给老人。照片上的三毛当时仅3岁,挨坐在父母面前,天真地咬着自己的小指甲。瞧着她那白胖的身影,可爱的神情,使老人油然回想起当年活泼玲珑的小三毛,过去的岁月一一浮上心际,而眼前的三毛,已是一位只身勇闯南北,游历过50多个国家,在国际国内文坛享有盛誉的中年才女了。

“我在大陆最亲爱的人”

可是风是那么的紧,天空是那样的无边无涯,我们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眼神,便飞掠过了……

——三毛《云在青山月在天》

1989年,三毛在完成了故园之行后回到台湾,随即给倪竹青老人写了一封信,她深情地写道:“此趟大陆之行,叔叔,我证实了自己的直觉,在求证之后,我仍要说,你是我在大陆最亲爱的人!”

2004年10月初,笔者来到舟山市普陀区沈家门,专程拜访了现年已经85岁的倪竹青老人。倪竹青老人生于1920年,目前是浙江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曾任舟山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顾问,其作品多次在省内外交流展览,并被评为舟山市“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老人痴情翰墨,幼承庭训,对书法情有独钟。从10岁起至今70余年,走笔不辍。对篆隶行楷均有习临,精行、草,尤工小楷。

老人面色红润,行动矫健,身体健康,业余时间还时常打打乒乓球,帮社区居委会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回忆起与三毛交往的往事,老人思路敏捷,点滴不漏,往事宛在眼前。

在倪竹青老人的案头,还放着一篇三毛辞世后、倪竹青老人于1991年1月10日强忍悲痛写下的《隔岸惊噩耗悲切念三毛》的回忆文章。文中详尽地回忆了他与三毛两年多来的交往:三毛毕业于台湾文化大学,早年只身去欧洲等地留学,倍尝艰辛。在马德里大学时与西班牙同学荷西相识。6年后,他俩结婚,在国外度过了6年愉快而艰苦的生活,婚后无子女。荷西是潜水工程师,在一次潜水工程中不幸丧生,这给三毛极大的打击,悲痛欲绝的三毛不久以低价卖掉在西班牙的住房,孑然一身返归台北与父母暂住。为求得写作应酬方便,不久三毛倾其所有,在台北离父母家不远的南京东路四段购置四楼的一套住房独自居住。她把平时收集来的旧物,诸如壶、罐、铜盆,甚至石磨、小木轮轴等都用来作室内陈设,书架满布各种书籍。睡床、沙发、桌椅上的垫子都是三毛利用零碎花布和土布自己一块块叠连做成,床桌的镜夹里放着荷西遗照,但她又睹影伤神、梦回凄凉,又另辟五楼“违章建筑”,自己搬上五楼住了。客厅中间放一方形短桌,客来相互席地坐谈,很有日本榻榻米风味。她家里虽有小厨房、餐桌、炊具,但从不举火,餐桌也用作书桌。天花板上大顶灯罩是三毛用锯了柄的纸伞替用。她说:“灯太贵了,这样做既省钱,又别有情调。”三毛为人正直、豪爽、热情、温柔,因此不论国内外,她每到一地,旧知新识都喜和她交识,并处处关心帮助别人,很有“侠骨柔情”,去年我戏以“侠义襟怀堪自怡,骨奇气灏意难羁。甩手导尽千江水,柔情文坛志不移”的嵌字诗写三毛,她收到后很欢喜,把它悬挂室内,还来信道谢。

三毛一生勤于写作,很受广大读者喜爱,在大、中学生中更是人人争阅,多想与她交识,难怪报上登载三毛返乡探亲和我与三毛交谊的消息后,国内不少青年中的三毛迷,一时间来信要我转给三毛的信件纷至沓来,使我应接不暇,忙了一阵子。

去年(1990年),三毛又有一部新书《闹学记》在当地发行,三毛父亲陈嗣庆、母亲缪进兰分别为该书写文代序,是又一部清新可读的作品,由皇冠杂志社发行。书未在台湾发售前,三毛特意从印刷厂检出一册在扉页上签名寄送给我。去年4月,三毛接受了《讲义》杂志社约请,为该刊专设的“亲爱的三毛”专栏每月写稿。去年她第二次来大陆旅游后,又为皇冠杂志社写了“夜半逾越——敦煌记”(发表在该刊7月号上),在《讲义》杂志上,发表了《你是我不及的梦》,此外三毛还写了一篇记叙童年生活的《自有旧欢新愁》的回忆文章,文中她三次提及我的名字,也叙及自己幼年好玩,有一次闯进办公房倒翻墨盒,弄得墨汁满桌,她被父亲怒责罚站的往事。三毛的创作毅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近年来她的每一作品都是在她身体虚弱强忍伤痛情况下完成的。任务紧、文思涌集时,往往连续七八十个小时以上不饮、不睡,有时每天只吃一个面包或一碗方便面充饥。去年她跌伤断骨,刺破肺膜出血3000多CC,被救治才一个月,三毛竟玩命地应约赶写起第一部电影剧本——《滚滚红尘》,日夜奋笔疾书。为写好此剧,她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以后的多次修改也是如此。长年累月的带病顽强创作和少吃不睡不正常的生活,加上多年来的失夫之痛,使三毛身心创伤过甚,但她的创作热情始终未减。我每去信要她保重身体多加休息。三毛来信却无可奈何地感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三毛除致力于写作外,旅游是她的最大爱好,她游历了欧洲等50多个国家后倦游归来,近年正倾心于国内她所向往的一些地方。去年4月她迫不及待地先去了向往已久的敦煌,作了一次“丝路之旅”,行程是兰州、酒泉、敦煌、吐鲁番、乌鲁木齐、成都。此行只花了18天工夫,走完了常人一般需要两个月的旅程。三毛对这次旅程自豪地说:“来去匆匆,这是意志体力的考验。”又说,“我每天早晨9点出发,一直要到晚上9点才休息,有时候凌晨一点上床,睡不到3个钟头又得起来赶路。除了坐火车、巴士,我花了不少时间徒步。不过收获蛮大的,因为我更有机会接触到当地的人、事、物。”三毛此行共录了20多卷录音带,用去不少胶卷,也吸收了不少的写作素材,发表在《讲义》杂志上的《你是我不及的梦》是其中之一。三毛曾先后几次来大陆,和倪竹青老人相见了两次。第一次是1989年4月,她返乡探亲、祭祖。此次来大陆,行程一个月,在故乡舟山只逗留了一星期。

1990年10月,三毛依约再回大陆,在上海新锦江宾馆托漫画家张乐平之子给倪竹青发出电报,相约在杭州见面。她到杭州后,住在花家山宾馆。等老人到达时,她已在宾馆等候半日了。为了与亲人尽情叙旧,三毛摆脱一些应酬和叔婶一室,相谈甚欢。第二天又相偕漫步街头,荡舟湖心,共影留念,俨然一家三口。

这次相见,为期三日。之后三毛去绍兴、嵊县后返台。倪竹青夫妇返家刚两天,又收到她从宾馆发来一信,倍言这次相见之欢和惜别之情,信上说:“匆匆相聚又是别离,这次能够再见,已属人生极大幸福,只是辛苦叔婶舟车劳苦,心中实在不忍……人生能有此三日,已是三生有幸。”并说:“自去年别后,我不但身体受伤,心灵也曾受伤,在对待人生的态度上已十分淡然豁达。”信末三毛说道:“明年一定再来,与好友同来,与叔婶同游……”但是,三毛的这个诺言再也未能实现。时隔三月,传来消息,三毛在医院溘然辞世。

临终前的绝笔信

我的朋友,今夜我是跟你告别了,多少次又多少次,你的眼光在默默的问我,Echo,你的将来要怎么过?你一个人这样的走了,你会好好的吗?你会吗?你会吗?

——三毛《明日又天涯》

2004年10月3日,笔者在倪竹青老人家见到了三毛生前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这最后一封信,信封上台北的邮戳显示为1991年1月2日,浙江普陀的邮戳显示为1991年1月12日。信封上三毛还潦草写道:“来信(注:指倪竹青1990年年底写给三毛的信)刚刚收到。放心,无法再工作了,真想大哭出来。”老人是要她不要太努力工作,不料三毛却是“无法再工作了”。这“放心”两字,道不尽的悲凉心情!

1月15日上午,大陆著名青年作家贾平凹在西安收到三毛寄自台北的信函,有媒体说,从时间上推测,此信可能是三毛的绝笔。

三毛在信中倾诉了她在人生与艺术两个世界中的渴望和探寻,同时也剖露了她内心深处无法摆脱的孤独和落寞。三毛这封信写于1991年元月1日凌晨2时,发于元月2日23时。元月3日她在医院手术治疗,元月4日凌晨2时自缢。海内外舆论曾普遍认为三毛死前未留下只言片语。这两封为同一日写就,同一时间发出的信件,到底哪一封是绝笔信?根据信中内容可以作一个判定。三毛在写给贾平凹的信中称此信为“今年开笔的头一封信”,以此推断,此信当写在三毛给倪竹青老人的书信之前。在给倪竹青老人的信件中,三毛详细诉说了以前未告知人的病情,而且明显流露出厌世欲自杀之念。海外媒体曾报道过这封绝笔信的存在,并据此提出三毛因病自杀说,但这封信的内容此前从未公布。

为澄清至今未歇的流诼,平息炒作的由头,经倪竹青老人同意,笔者详细记录了这封此前未曾公布的私家档案:叔叔(婶婶):

很想念(父母处信收到了)。我非常累,写不动信,一周瘦一公斤。快速地12月两度入院。中间金马奖有出院参加。现1月3日住院开刀。生了与我母亲一样的病,而且查出来在身体的3个地方都有。叔婶不要怕,是“腺癌”。

我没有什么,只是“劳保”医药费总共政府管50万台币。用完50万便不再负责。昨日我立即去投保另一种“美国保险”,他们也不能受理我。不能骗,要诚实说。这种病是一个一个地方发的,会逃。我下半年没法工作了。手边有四个剧本也不能接不能做了。好在有房产,有版税,我不可能叫老父付我药费。

叔婶,金马奖已落幕,都是往事了。对叔婶的情感,才是真的。

寿衣想来很好看,我倒是也去做几件备着。人生一场,劳劳碌碌,也不过转眼成空。这几个月来,忙得很厉害,老友侯、王,只见一次。叔婶保重,我1月3日开刀。母病不太好,每次输的血都流掉。请放心,我没有信表示在休息……喉内、胸、子宫都有癌查出来了。

我生什么病我父母不知,来信请不要提。只告去刮子宫。新闻界也不知。我姐知道,昨日已去泰国了。我开刀一个人去。

叔嘱我去查的出版社,会去查,这一阵很忙,没有去弄。

平平

1991年1月4日清晨,医院清洁女工进入七楼妇产科单人特等病房,打扫浴室的时候,看见坐厕旁点滴架的吊钩上,悬挂着三毛被尼龙丝袜吊颈的身体。她身着白底红花睡衣,现场没有任何遗书。法医推断三毛死亡的时间是凌晨2时。第二天,台湾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三毛的死讯,香港80余家报纸也对此作了详细报道。三毛走后第三年,即1994年,她的母亲也溘然去世;1997年,三毛的父亲也辞世而去。前几个月贾平凹到上海宣传新书,再次提及收到三毛信时已经知道三毛死讯,当时忍不住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