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当年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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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我所认识的戴厚英左泥(1)

江淮才女初露头角

我与戴厚英相识,始于1960年,而真正“认识”她,成为知友,那是差不多20年以后,“文化大革命”结束,她写《诗人之死》的时候了。但要说她这位江淮才女,还得从1960年说起。那年上半年,上海作家协会召开以批判19世纪资产阶级文艺(所谓“挖祖坟”)的作协会员大会。分组讨论报告时,有几位教授、作家对完全否定人道主义,发表了不尽相同的意见。这怎么可以呢?

于是郑重对待,部署批判。前后开了49天,后称“四十九天会议”。戴厚英是华东师大中文系派来的学生代表之一,她那个比乡下大姑娘只多了一副廉价眼镜的土里土气样子,本没人注意她。岂知一开口,话语简洁犀利且嗓音又响亮,令人刮目相看,她由此脱颖而出,被视为“文艺界的新生力量”,分派到大会上去重点发言,批判她的老师、以《文学是人学》一文名噪当时的钱谷融先生了。那年戴厚英从华师大毕业时,顺理成章被选进了上海作协文学研究室(后改为文学研究所)工作。当时的文学研究工作,主要的任务是以阶级斗争观点,收集、分析报刊发表的作品,写汇报材料,作文艺方面的“哨兵”。工作是带点机密性的。

文艺研究所和我们《上海文学》(1964年改为《收获》)编辑部,都在一幢大楼办公,每餐又都同在一个小小的食堂里吃饭,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却很少交谈。目光相遇时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那种不相往来的原因,固然是由于他们大都是刚出高校的青年,和我们编辑部的中老年人共同语言不多;也由于那时机关中的人,经过了几次运动,已养成了不随便交谈的习惯。更重要的是,他们研究所当文艺“哨兵”,查阅作品(自然也包括我们每期出的刊物),不管发现作品有什么问题也好,发现好作品也罢,他们都不能随便给我们谈。我们当然也知道他们有不成文的纪律,不会随便去问。无形中便形成了一种隔膜。那时正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年代,戴厚英是皖北人,皖北饥荒灾难之烈,如今大家知道了,可是那时上海人有谁知晓?一次支部会上,作协机关支部书记叫我们不要轻信农村传来的谣言。他举戴厚英为例,说她是个刚强的人,下放农村劳动时,铡草铡了手指,没落一滴眼泪,可是最近收到家信,竟在宿舍里哭了,说家里人饿得怎么怎么样。支部书记已经找她个别谈过话,批评她这是对“三面红旗的动摇”,要我们党员引起注意,关心当前群众的思想动向。那年(也许是次年)除夕,作协机关聚餐联欢,他们文学研究所编了一个独幕剧,戴厚英饰农村老太婆。演得惟妙惟肖,令人叫绝,直到春节后上班,大家还在议论,说她有专业水平。不过总的说来,那些年她在作家协会还是个默默无闻的人。

“文化大革命”给戴厚英提供了更多发挥才华的机会。“文化大革命”初期,她是“保皇”的。有一天,北京的红卫兵南下来冲击上海市委,作协“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接到通知,叫大家套上红卫兵袖章去延安西路33号市委门前与北京红卫兵辩论,保卫上海市委。出门时作协“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组长芦芒特别叮嘱戴厚英:“你这门‘小钢炮’(她有‘小钢炮’的绰号)今天要发挥威力!”戴厚英果然不负厚望,在唇枪舌剑的人圈子中,好多人都在持了尚方宝剑而来的北京红卫兵面前败下阵来,独有她站在大圈子的中央,口若悬河声音嘹亮,常常使对方支支吾吾无言以对。有几个稚嫩的中学生,被她问得无语可说,急得面孔血红甚至哭了起来。但后来对方有人使出一招,问她是什么身份,什么家庭成分。这对她来说,等于“吃闷棍”,因为她父亲是“右派”,而她不懂得这种政治辩论是不妨说谎的,于是只得退却了。不过那天回来,领导小组还是表扬了她。

上海作协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在编人员一共“一百零八将”,“文化大革命”中被“揪出”的所谓“三名三高、叛徒、特务、走资派、反动权威”以及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人占了半数以上,加之经过了几次运动留下的“后遗症”,人际关系相当复杂。而新进到上海作协以及和她一样的新来者,不谙底细,天真地看待机关里貌似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实际上揭发中又怀有各自的动机、目的的运动。他们以革命小将自居,当仁不让义无反顾地要站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真理而斗争”的最前沿。而同是揭发批判一个人或一件事,别人的大字报或发言,可能淡而无味说些套话不伤皮肉,她伶牙俐嘴才思敏捷要言不烦入骨三分。常言说:“利刃割体创犹合,恶语伤人恨不消!”这些揭发批判给戴厚英带来的后果,使她整个下半生未能脱尽灾难。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某地组稿,那时她的《人啊,人!》已经出版,在一次饭桌上,有人提到《人啊,人!》的作者戴厚英,一位省作协的领导忽然大声问:“是不是上海那个骂人恶毒的坏女人?”其实戴厚英说话尖刻有之,骂人的脏话粗话是一句也不会说的。凶手陶锋在交代他杀害戴厚英时,戴厚英说:“你要干什么!”“你会后悔的!”这两句话,确实像她最愤怒时说的最严厉的话了。还有一次,我碰到一位神交已久的北京某报记者,他是高度评价《人啊,人!》的,而见了面就急着问我:“戴厚英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他也是听到太多的有关戴厚英其人的丑话了。多少年后,戴厚英在欧洲某国访问,还有人问她闻捷是不是她害死的哩。天可怜见!人类带着感情编就的历史——即使是口头创作,要将它恢复原貌,比消融三尺之冰,不知要困难多少倍了!她出版《诗人之死》反复遭受的折腾,根源也就在此。10年浩劫中的戴厚英,从“保皇”、“造反”,一度还当造反派小头头,到工宣队进驻后作为“反工”、“炮打”的重点审批对象。在那个颠来倒去、朝三暮四的特殊年月里,批与被批,原无什么是非可言,人们完全可以“一笑泯恩仇”。而戴厚英在个人生活方面,“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的两次打击,那可是两次炼狱了。结婚后夫妻长期两地分居,“文化大革命”中丈夫有了外遇,闹离婚。戴厚英为了不让四岁女儿的幼小心灵受父母离异的伤害,忍辱退让,只要丈夫同意维持一个名义上的家庭,孩子有父有母,她允许丈夫与情人往来,不加干涉。这样的委曲求全,沦到和封建时代的妇女一样了。但她确实这样打算过。这使人会想起20世纪30年代大名鼎鼎的女作家庐隐。“五四”时期她是以追求个性解放积极进行革命活动而名噪京华的“四公子”中最激烈的一位,与有妇之夫结婚后不仅甘当偏房,而且竟忍受公婆和丈夫的大老婆羞辱不作反抗。人是复杂的!戴厚英在伦理道德观和社会思想方面,明显地存在着差异。她对父母、亲属、乡邻的忠孝仁义,是广为人知的。我甚至觉得,她惨死于家乡人之手,从远因来说,与她那传统的伦理道德观也不无关系。她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母女之爱,更称得上是典范。母女俩那对人生、事业、爱情、朋友和国家民族的感情相互倾诉、探讨,在那几十万字的“两国书”(一部分在《小说界》发表,她死后已由暨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中有撼人心弦的表述。

戴厚英对丈夫的委曲求全,最终还是一相情愿。丈夫搞了一张离婚证和她离了婚。那天正是工宣队在开“一打三反”的小结会,戴厚英被一个女工宣队员叫了出去,回来时一脸咽泪吞声的样子。她是被叫出去在离婚书上签字的。第二次的打击便是与闻捷的生离死别了。闻、戴这段很简单短促的恋爱史,经过各种人的传说,流行过几种颜色的版本。她自己在《性格——命运———我的故事》的自传一书(上卷)中也有自白。她死后,她的好友高云,找出十八年前她应高云要求写的材料(即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心中的坟》),更详细记载了她和闻捷相识、相知、相恋到死别的全过程。那是怎么样的一次感情的炼狱啊!

闻捷之死和《诗人之死》,成了戴厚英下半生的人生转折的重要契机。他们恋爱于1970年夏季的奉贤县海塘边的“上海市文化系统五七干校”。当时闻捷经过隔离审查从监牢放回,宣布“解放”,被任命为干校四连的男队劳动队长;戴厚英因“炮打”被审查也已“解放”,被任命为女队劳动队长。闻捷在关押期间妻子被迫害自杀,成了鳏夫;戴厚英与前夫离了婚,单身独处。

在思想性格方面,两个人都有直率、热情、天真而胸无城府等许多共同点。尽管闻捷比她大了15岁,但怎么说两人结合算得上是“天作之合”。他们天真地以为两个伤心的人,两个破碎了的家庭,马上又要圆满起来、幸福起来。岂知这纯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很快便被“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铁拳击得粉碎。他们打了申请结婚的报告以后,戴厚英的好友便“怀着沉重的焦虑的心情”找她,劝她打消这个念头,直到明确告诉她,对闻捷和她恋爱,张春桥有批示,说“这是文艺黑线回潮的典型事例”,“是文艺界的一个怪现象”。戴厚英思想上接受不了,感情上也难分难舍。而闻捷这样一个被关押审查过的“解放干部”,经张春桥作了这样的批示,日子就更难过了。工、军宣队不仅在生活上故意刁难,拆散他们,还不断组织批斗。在结合无望的情况下,闻捷于1971年1月12日之夜,喝掉一瓶白酒,抽掉19支烟,以棉被蒙首伏在煤气灶上自杀,在打开煤气之前,他还仔细地将女儿房门上的钥匙孔塞好,以防煤气溢进去。这是怎么样的一场人间悲剧!不过在那个没有人道、失去人性的疯狂的年代里,也不过小事一桩。闻捷之死不仅“死有余辜”,要开大会批判,还有人要工、军宣队将病在床上的戴厚英拉起来去听批判受教育。这也可见戴厚英在单位里树敌之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