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当年那些人
2079800000009

第9章 祖父王国维:留在上海的记忆王令之(2)

我以前的工作地点,离被说得如《聊斋》故事那么可怕的吴兴里房子不远。我曾看到那里许多老式弄堂被围了起来。我很想到这个被误传“闹鬼”的老家看看。

老房子拆除前,我找到了最后的吴兴里。

从大田路225弄进去,只见倒“L”形状的弄堂里只剩下最后的两个石库门。当年祖父的家就在其中的一个石库门里。推开黑漆斑驳的大门,走进狭小的天井,我已经无法辨认门窗本来的暗红色。那里的住户搬走了,天井里一片狼藉。一只灰不溜秋的野猫,在一边耐心地搜寻着什么可吃的东西。我知道,从吴兴里搬走的居民不会留下什么。但是,吴兴里的最后却为我留下了永久的记忆。

以后,每当我走过那里新建的一大片绿地,我总会记起,祖父一家曾经在那个简陋的石库门老屋里生活过。在这个拥挤的住所里,祖父在与灶披间一墙之隔的书房里研究学术,伏案写作。旁边是家人进进出出的客堂,孩子们在客堂和天井里玩耍。祖父和祖母共同支撑着一个多子女的家庭。铜仁路的感觉真好,和祖父又是很近很近我现在铜仁路上班,还是没远离“爱文义路”。我又一次和祖父去的哈同花园“离得很近”。

铜仁路过去是哈同路,因犹太商人哈同著名的私家花园在此而得名。这里现在仍然和外国或外国人有缘,附近有上海市外办,周围是外商云集的商务楼,路边开着几家饭店和酒吧,外国人和中国白领青年喜欢坐在露天吃东西聊天。

我走过这里,心里有一份特别的情结,就是感受我的祖父。东明姑妈告诉我,辛亥之秋祖父跟随罗振玉东渡日本,她就出生在京都。回到上海的时候是1916年祖父从日本回上海以后。那时祖父受聘于犹太人哈同办的圣仓明智大学,任《学术丛编》编辑主任。祖父不喜欢哈同花园里的人和事。但是为做学问,当然也为生计,接受了《学术丛编》的工作。他与哈同方面约定,除了不得不参加的活动,平时不坐班,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弹性工作制。姑妈告诉我,祖父去哈同花园总带着书或文稿,男佣冯友做随从,他的任务是为祖父提书包。祖父当年留着辫子,出门衣着朴素,其貌不扬,看上去很土气甚至很落后的样子。但他在文化上却很“富有”、很先进。后来在上海他还参与编撰《浙江通志》。祖父和藏书家蒋汝藻关系密切,为蒋汝藻整理密云楼藏书,著有《传书堂记》。还有一个朋友沈曾植,也是经常来往的。这一时期,祖父学术研究的重点在史学、考古学方面,取得了重要的成果,还将学术研究的成果汇编成《观堂集林》,由蒋汝藻出资印行。

那只旧箱子:离我很远又很近的姑妈

祖父一家是个多子女的家庭,莫氏祖母所生子女长成的三男。莫氏过世,继室潘氏。潘氏祖母所生子女长成的三男二女。祖父一共八个子女,其中女孩子长成的只有东明姑妈和松明姑妈两个。

我是1950年出生的。小时候没有机会见两个姑妈。

姑妈给我的全部印象是和一箱旧衣服联系在一起的。姑妈留在上海的用品只有一只暗红色的旧箱子,里面是夹袄和旗袍之类的老式衣服。领子、袖口、前襟和下摆采用传统的手工滚边做法,细细的盘花纽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尽管衣服存放很久,但是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散发着浓浓的樟脑丸气味。父亲深怀对姐姐的思念之情,保存着这箱子衣服。每年只有过了黄梅天,家里要“晒霉”了,才难得打开箱子。我偷着把旗袍比在身上,想念着没见过面的姑妈。我插队的那个年代物质匮乏,父母考虑再三,翻出一件骆驼绒里子的旧夹袄,请裁缝拆去面子,用里面的骆驼绒里子给我改了件夹袄,却把那面子还留着。我穿着这件衣服去了外地,我总是想象着姑妈的样子,好遥远,又很近。我一直在想,“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还算幸运,没有人看中那箱子,姑妈的旧衣服躲过了一劫。

直到改革开放,两岸之间可以探亲了,东明姑妈回上海探亲,我才第一次见到了她。姑妈和我想象的一样,长得像祖父,当然也像我的父亲。箱子完好无损,旧衣服是不要了。爸爸问东明姑妈是否要打开看看。姑妈讲:“不了。”一箱年轻时的衣服依旧锁着,锁住了逝去的岁月,也锁住了她的上海情结。

便利的IP电话,说不尽的亲情故事

我知道,我的父辈中在学习上接受祖父教导最多的是东明姑妈。祖父教她背诵古诗文,亲自给她讲解《论语》、《孟子》。这些东西姑妈过了几十年还没忘记,无论说话作文,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就是和我们不一样。自从我的父亲——祖父最小的儿子登明过世后,我后悔父亲活着的时候还没有把他知道的事情问够,总想和东明姑妈谈祖父。

现在我们家族里,年龄最大、知道祖父最多的就是东明姑妈了。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总要利用午休时间,拐过办公楼下的铜仁路进祖父走过的“哈同路”,沿着北京路进祖父住过的“爱文义路”走去,买上几张IP电话卡,为了经常与东明姑妈聊家常。祖父的故事,在父辈讲来觉得平平常常,在我听来也觉得平平常常。听得多了,这些点点滴滴平常的故事,使我对祖父的怀念也愈发加深。我问姑妈,她对祖父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姑妈告诉我,他们小时候只觉得父亲很平常,只知道一家人生活得不容易,却不知道父亲是了不起的学者。

她还告诉我,祖父最为孩子前途和将来生活着想,考虑问题很现实。祖父在治学生涯和日常生活中,很多方面得到过罗振玉先生的帮助。虽然他竭尽所能报答罗氏,但是这仍然使他内心深感不安。他从自己的人生经历悟出了道理,希望子女具有实际生活的能力,成为一个能自立的、具有独立精神的人。这个想法在他对子女很具体的关心中体现出来,对孩子的教育和就业选择非常重视。在那个时代,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普通人家的子弟要找到稳定、收入较高的工作,只有好好读书,打好英文等基础,有实实在在的本事才行。按照祖父的意见,大伯、二伯、三伯都进了重视英文的育才公学。

祖父不仅对自己孩子的读书问题很操心,对亲戚也是同样。他的姐姐蕴玉的儿子可大去美国留学,旅资不够,祖父给了可大400大洋。可见祖父虽然用大部分精力专心做学问,对家人、家事也是很关心的。

祖父去世后,四伯考进税专读书,三伯则在清华做职员,工资不高。三伯从我的叔祖父国华那里得知上海税专招生,培训海关人员,就辞了清华的工作,考上税专的专门培训班。就这样,三伯和四伯都进了海关工作。二伯则早已进了邮政局。他们按照祖父的想法,踏上了务实和自立的人生道路。有限的教育费无法满足每个孩子的需求,两个姑妈的求学之路就不那么顺利了。祖父去世后,虽然有清华发的12个月工资和商务印书馆的印书款,经济还是很紧张。除了日常开销和男孩的教育支出,供女孩子上学的钱就不够了。东明姑妈虽然考上了中央大学,但是筹学费很困难。大学刚上了一年,又发生了抗日战争,只得辍学。比她更小的松明姑妈则连大学也没考。直到现在,东明姑妈还觉得是个遗憾。

抗战胜利,台湾光复。这边海关派工作人员去台湾海关工作,三伯四伯先后被调往台湾海关,祖母和还没有成家的两个姑姑也跟随去了台湾。从此家人天各一方,音信全无。留在大陆的有二伯高明、五伯慈明和我的父亲。直到改革开放,父亲偕五伯去香港,亲人才得重逢。

三人当中,二伯高明的命运最惨。他性情笃厚,聪颖好学,曾在邮政部门工作。有一段时间,他在地安门邮局上班,是个“卖邮票的”。邮政工作不是他的兴趣所在,他自学成才,主攻宋代文学,这方面造诣很深,曾是中华书局的“编外”编辑,被中华书局同仁戏称为“宋朝人”。20世纪60年代参加《全宋词》校注,出力甚多;另有《李清照词集注》问世。文化大革命中受邮电部所谓“叛徒集团”牵连,遭迫害致死,遗作《读词识小》在动乱中遗失了。我父亲和五伯慈明留在上海继续读书,五伯读的是交大电机系,我父亲读的是中法大学药科。他们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大陆工作,五伯是成都一家大企业的总工程师,退休后现在成都安度晚年。我父亲生前是原上海医科大学(现为复旦大学医学院)教授,于药学专业颇有建树。

延续的是亲情,且说家风是最好

潘氏祖母对待子女,不论是莫氏所生,还是潘氏所生,都能视如己出。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之间,手足之情浓浓,从没有亲疏之分。自祖父去世后,家人更是相互体贴、共渡难关。后来在台湾高雄,潘氏祖母跟随莫氏祖母所生的儿子贞明和儿媳妇同住海关家属宿舍,家人相处融洽,相濡以沫,在邻居中有好口碑。数十年如一日,患难与共,的确不容易。父亲生前经常教育我们,希望我们也要以此教育后代,继续发扬好家风。

长期以来,在祖父影响下,父辈养成了节俭的生活习惯,有一个勤俭持家的好传统。然而,在极左思潮泛滥、是非混淆的年代,节省惯了的父亲,却被加上了一个缺点:生活上艰苦朴素不够。

父亲生性像祖父,是个老实人、老好人,从不为自己辩解。但是我了解父亲,父亲虽然出身名人家庭,从小生活却比较清苦。因此父亲在生活上很少有什么要求,唯一的爱好是听古典音乐。所谓的不够朴素,也许这算是一条具体表现。爱好听古典音乐,有时也会买几张唱片,这个行为在当时够得上奢侈了。其实父亲想买的唱片,并非张张都买。花钱不能没有计划,毕竟要量入为出。有时他得知谁有一张好唱片,自己舍不得买,就会去别人家里听。记得在他接受完化疗后的一天下午,他自觉精神挺好,就一个人去了淮海路,天黑才回家。回来对母亲说,一下午时间,逛了几家音像店,就看看喜欢的CD,还是一张没买。

我给他的那套羊毛内衣,他也嫌太高级了,直到最后的日子也没穿。见物思亲,我自责,为什么我不能说服父亲?想起来心底里还会隐隐地痛。人之将死,终究还是忆江南

祖父死意已定,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此前,没有人知道将要发生的事件,结果是无法挽回了。

我想,祖父自沉前既然是写点东西留给家人,假如是殉情,这“大义”也没有什么不好表达的。遗书中没有关于殉情的表达。他说的一个关键词是“辱”。这“辱”是什么,人们进行分析,提出各种观点。在我看来,祖父说的“辱”(或“再辱”)究竟是什么,他没有说,也许是它太抽象、太广义、太微妙、太复杂。也许这个说不清、道不白的“辱”,最可能也最接近人们想要知道的“谜底”。

一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思维活动的内容和过程确实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除了他在最后说了的,我们已无从得知。他应该是把写这封信时最想表达的意思都写了。至于思维活动的其他信息,还包括从他写完信到生命终止前那一段的心理活动,无论人家怎么讨论,我们都已经无法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分析或猜测,也许与他想的一样,也许接近他的想法,也许不一样。

自从1927年6月那个黯淡的日子以来,对于他为什么自沉的原因,众说纷纭,涉及这个问题的论著更是汗牛充栋。人们可以从外界对一个人的内心做分析。对他的自沉,各人有不同的看法和想法。而这人已经不在了。所有的都是别人的评说,是你我的分析或想象,他自己就说了那么多。我认为,这样去想,复杂的问题也可能会变得简单一些。

对他的后事,他不愿意在费用上铺张,只要草草下葬即可,就埋在清华园茔地,没有其他要求。关于家人的安置和书籍的处理是他死前惦记的。他说了自己的意见,做了一些安排。

表达的是对死的选择、对“辱”的无奈或愤懑、对家事的牵挂,以及对家人的谆谆告诫。这口气,分明是一个将死的父亲对儿子交代身后事时哀婉和凄苦的语气,字里行间透出的情绪,惨淡而苍凉。提及家人,拳拳情深。所表现的哪有遗老完节的风度。“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而“书籍可托陈(寅恪)、吴(宓)二先生处理。”他相信,他死之后,有祖母操持,家人回到南方,只要谨慎勤俭地生活,总不至于饿死。

叶落归根。回南方仍是亲人的最终归宿,也是他的魂之所系、情之所系。人之将死,终因“我本江南人”,还是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