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王国维在国内外学术界影响非常大,他广泛涉猎文学、美学、哲学、史学、考古学、教育学、文字音韵学、版本目录学、敦煌学、西北边疆地理学等诸多领域,著述宏丰,成就斐然。他死后没有给我们留下财产,却把他的学术贡献留在人间,留给了人类文明的宝库。
早在19世纪末,祖父来到上海。那时比我出生还早50多年,我没有见过我的祖父。在这个祖父生活过的城市里,我爱听父辈述说我们家族在那个年代的故事,只觉得故事很平常,平常得出乎人们的想象,然而点点滴滴,弥足珍贵。往事悠悠:祖父和家人在上海近十年祖父和上海有缘,先后在上海生活了近十年。他和他的家人在上海的生活应该是他的生命的重要部分。
祖父在上海的经历分两段。一是1898年他初到上海,在时务报馆工作、东文学社学习两年半,其后往返于江、浙沪、之间,先是应张謇之聘,任教于通州师范学校,稍后在江苏师范学堂任教。1906年以后离沪北上,1907年任职学部总务司。二是1916年从日本京都回国,又在上海工作生活了7年多。最后一次到上海是1926年9月26日,来为他最爱的长子、我的大伯潜明办丧事。10月15日乘车离沪。过了7个多月,祖父在北京去世了。“泥城桥”站牌,让我想起祖父初到上海时十多年前我调回上海,在西藏路桥附近的一所电大分校教书。每天在西藏路桥附近等公交车,见公交站牌上有“泥城桥”站名。
记得曾祖父王乃誉日记记载,祖父初到上海,第一站是在泥城桥堍附近的时务报馆。我见到的车站与祖父当年去的泥城桥不是一回事。原来,泥城河有南、北、中三座木桥,20世纪一二十年代,租界填泥城河为西藏路,原先的桥拆除了。曾祖父说的泥城桥堍,应该指南泥城桥堍。
我的曾祖父爱好读书论学,金石书画颇有造诣。他早年生活在兵荒马乱之中,颠沛流离,尝遍生活的艰辛。他向往专心做学问的生活,可惜没有良好的条件和机遇。于是曾祖父把希望寄托在培养儿子成才上。祖父离开海宁到上海求学,曾祖父格外操心,亲自送到上海。这件事曾祖父日记中记载得很具体。1898年,时务报馆书记、海宁同乡许家惺因事离开报馆。许家惺引荐祖父接替这份工作。1898年农历正月二十六,杭州方向开来的轮船停靠在上海吴淞江自来水桥王升记码头。曾祖父和祖父下船后先乘车到永保客栈小憩,然后乘人力车,前往泥城桥堍。报馆就在福建路福州路附近。祖父到上海,抓住了几个很重要的机遇。第一个机遇就是进时务报馆。这是到上海谋生和求学的第一步。时务报馆给他安排的工作任务很多,都是一些校对、抄写和代理写信的事务性工作,而且薪水也比别人低。祖父原本为了生计和学业,踌躇满志到上海,未想到报馆待遇不甚满意,也有过跳槽的想法。结果还是坚持了下来。
《时务报》是维新派的重要喉舌,是维新派人才荟萃的地方。可惜祖父到报馆时,没有遇到梁启超。此时梁启超已经离开时务报馆,应谭嗣同邀请,到湖南时务学堂任教。梁启超当然不会想到,他离开报馆后,这个来打工的青年人不平常,后来成为和他一起就职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同事,与他和陈寅恪、赵元任并称清华“四大导师”。
梁启超离开后,《时务报》主笔的职位空缺,汪康年主持工作,其弟汪诒年协助。报馆有一位维新派人士、康门弟子欧榘甲,操一口难懂的广东方言。欧公为人厚道,祖父初来乍到,他诚意相助,相谈甚洽。祖父在给曾祖父信中,讲述了欧榘甲的为人为学,曾祖父记道:“静师欧公,示以传孔教、重民权、改制度。其行则曰‘仁’,曰‘诚’。其书重《六经》‘公羊’,董子《春秋繁露》,《宋元学案》。”祖父向欧榘甲请教,从中得益。
餐饮街上海福星,东文学社鲜为人知
祖父的第二个机遇是进东文学社。
以餐饮业出名的黄河路上,饭店酒家鳞次梯比,广告招牌红红绿绿,令人眼花缭乱。也许,这里已经没有人知道100多年前的东文学社。就在前些日子,我找到了位于凤阳路黄河路的梅福里。
曾经有过东文学社的老弄堂还在,还叫梅福里。据说,梅福里东文学社还是革命党人唐才常等人组织的秘密机关,制造无烟火药。后来学生多了,学社迁往制造局路桂塾里。
祖父到上海除了为谋生计,更要紧的是为了实现求学的愿望。那时罗振玉和人合办的东文学社开学,经报馆经理汪康年及汪诒年同意,祖父每天下午到东文学社学习三小时,开始了半工半读的生活。
东文学社聘请日本教员数人,以教授日文为主,兼开英语和理科课程。入学社后,祖父有了系统学习西方科学文化的机会。除了每天在时务报馆工作,下午赶往学社学习,祖父初到上海的日子过得很累,但也很充实。更重要的,有东文学社的学习机会,祖父才有可能在那里遇到了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罗振玉,并得到罗振玉的赏识和提携。这对他以后的治学和人生道路影响很大。也在这个时期,祖父从日本教员田岗岭云文集中知道了康德、叔本华,开始对西方哲学感兴趣。
1901年岁末,由罗振玉资助,在日本教师藤田帮助安排下,祖父实现了多年的留学梦。12月,入东京物理学校,白天学习英语,晚上学习数理,颇为几何学所苦。不料到春天,脚气病发作,只得提前回国。祖父身体严重缺乏维生素,脚气病可能是营养不良引起的。他回到盐官时,行走很不方便,曾祖父见了很心疼。
祖父在家治疗休养了一段时间,稍有恢复,就投入了《教育世界》的编译工作。
1901年开始,祖父进入了“独学”的阶段。他说自己“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此时《教育世界》已创刊,这是中国近代第一本教育杂志,由罗振玉出资,刊行于上海。祖父参与杂志编辑工作。祖父是事实上的主编,主要负责哲学、美学、教育学、心理学方面的编译。1904年第一期开始,对杂志进行改版,在编译国外教科书、引进教育政策理论研究成果的同时,开设专栏,更注意兼收哲学、美学、心理学、伦理学等方面内容,翻译介绍外国作家作品。以哲学、文学、美学方面为例,《教育世界》除介绍康德、叔本华、尼采、席勒等人,还出现了格代(歌德)、卢骚(卢梭)、托尔斯泰、莎士比(亚)、白衣龙(拜伦)等人的名字。《教育世界》还发表了祖父自己写的一些哲学、美学论著,如《红楼梦评论》、《文学小言》、《人间词》等。
这个时期,祖父做学问偏重哲学思考。他总是采用新方法,不断开拓新的领域。做《红楼梦评论》,是从对哲学的兴趣中引发的课题。这篇发表于1904年《教育世界》的论文,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运用西方哲学、美学的方法研究中国文学作品的批评专著。
吴兴里石库门记录着父辈的童年故事
1916年,祖父由日本回到上海,租了爱文义路大通路吴兴里的房子,租金60元。三开间两层楼的石库门住宅,住着祖父祖母和七八个子女,祖母的表兄在华丰面粉厂做事,也住在一楼厢房。另有一位亲戚——祖父的姐姐蕴玉的儿子远威在银行工作,也住我家,还有老家人冯友、钱妈、郭妈。这么多人住在一起,显得很拥挤。对着天井是客堂兼饭厅,楼下的西厢房隔成两部分,分别是祖父的书房和藏书室,与书房、藏书室一墙之隔的是狭长的厨房,厨房边上有一扇小门,装着半截高的木栅栏门。门外有小河浜,不远处有桥,曰“池浜桥”。
那个时代,一些大家庭都请用人。我家的男用人冯友是镇江人,跟随祖父多年,人很忠厚,也很爱孩子。松明姑妈出生后,冯友的妻子还做过她的奶妈。后来搬家到北京,冯友和另外两位女佣钱妈、郭妈都去了北京,直到祖父去世才离开我家。钱妈和郭妈是海宁人。钱妈在我家时间最长,莫氏祖母在世时就来我家帮佣。
潘氏祖母在吴兴里生下了我父亲。祖母奶水不够,只好买来炼乳喂养。可惜那时家里人认为炼乳是很贵的营养品,每次总是用开水冲得很稀很稀,父亲怎么喝得饱?长期饮食不当,却不知是何原因。长到四五岁,还不大会说话和走路。对这个可怜的“阿末头”,钱妈对他最“宝贝”了。在拥挤的吴兴里,我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度过了童年的时代。那时家里常有日本客人,孩子们敢和日本人开玩笑。他们知道日本人喜欢乌龟,就趁着日本客人不注意,悄悄地在他们背后的衣服上用白色的石膏粉印上小乌龟图案,然后躲在一边调皮地笑个不停。这情景祖父见了也不责怪。父辈成年后才知道,他们开玩笑的对象,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学术研究上和祖父有密切联系的日本学者,在中日文化交流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如铃木虎雄、神田喜一郎等。
转向史学的时代,他把《人间词》借给友人
日本学者铃木虎雄的回忆文章提到,大正六年(1917年)末,他到上海,与祖父来往频繁。祖父的《人间词》手稿,他借阅了很长时间。那个时期,是祖父从日本回国的第二年,也就是所谓祖父治学由哲学而文学再转向史学之后,《人间词》在上海《教育世界》发表已经10年了。从他借手稿给日本友人来看,即使在治学方向转变后,他对文学的爱还是无法割舍的。《人间词》是祖父诗词创作的实践成果,发表的时间早于知名度更高的《人间词话》。可以说,从《人间词》到《人间词话》的过程,就是文学创作实践和美学理论探究的有效结合。既有创作的扎实基础,又有对中国古代、近代诗词的文学、美学,乃至哲学的关照和思考,终于使《人间词话》成为文学、美学研究的高峰。我们知道祖父对《人间词》的评价始终很高,甚至表现出比对《人间词话》还多的成就感。
我来到最后的吴兴里,想起有人说“这种‘鬼地方’”
1923年春天,祖父祖母带着年幼的几个孩子到北京,二伯仍在上海。每月60元的租金,二伯小夫妻两人住既不经济又不合用,祖父祖母北上就退了吴兴里房子,二伯另觅住处。他们在新闸路甄庆里租到了新建的小型住宅,房租只要20多元,开销可以省许多。而祖父祖母等北上后,住北京织染局10号,大伯母(罗家女儿)曾同住,直到祖父去了清华,才回天津罗家。大伯调到上海时,租的是戈登路(今江宁路)的房子。
前些年南京陈鸿祥先生著年谱,用力甚勤。然年谱所述王家事,有不少由罗先生的侄女或孙子提供,而且时隔很久,难免有误。说到大伯之死,先将罗氏不满或迁怒的原因追溯到“王氏续娶”,并联系到了吴兴里的房子,引用了罗振玉的亲戚、罗四先生女儿仲安的一个说法,吴兴里“其处殊荒寂,屋亦不吉。家人常患病,家人、仆役或有所见”。说“仲安老人所谓‘或有所见’者,盖旧时所称‘见鬼’或‘鬼神作祟’耳。”进而年谱提出,“所以,(罗振玉)对于王氏北上后犹让潜明居于原处,并与其爱女在此等类似《聊斋》所写狐鬼为祟的‘鬼地方’结婚成家,显然不满。”其实不然。祖父家住在吴兴里的时候,10多个人住在一起,热热闹闹,人丁兴旺,“闹鬼”之事子虚乌有。大伯去世发生在从北方回来住在戈登路以后,并不是“王氏北上”——“潜明居原地并在此成家”——“不久,潜明果然身亡”。为什么会有罗振玉对吴兴里“这鬼地方”不满的说法,我们不得而知。如是根据罗女士后来的误记作出的推断,那就不对了。该谱本意一是想以此说明祖父不信鬼神,二是寻找罗振玉“气从何来”的原因,继而分析罗王失和的个中细故。实际上,祖父北上后,吴兴里的房子已经退了,那么怎么又有“王氏北上后犹让潜明居于原处”之说?
当时家中有谁“或有所见”?家里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传闻之有无也是一个疑问。再就是这个所谓“闹鬼”的故事,忽略了一点,大伯和大伯母回到上海的住址是戈登路。大伯去世,“罗氏在京闻噩耗,亦来沪协同料理后事。”(据陈鸿祥《王国维年谱》)所以这情况罗振玉先生是知道的。事隔好几十年,可能是后人记错了,也可能是别人分析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