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开始为了另一个人改变的时候,往往已经注定日后无怨无悔。
房间里关了灯,只有窗外的星光,叶城今夜有些阴,云层厚重,连月光都变得浅薄。
莫桑刚好喜欢这样的夜,安静,像苏黎世。
阴天的夜晚总让人百无聊赖,她那时候喜欢在阁楼上透过瞄准镜看远方的广场,夜晚的游人,彩色气球,走失而哭泣的孩子。
以及一路瞄准K,在街角,在面包店,在他抽烟的小巷,直到他慢慢走回来,回到她身边。
K说这不是好习惯,瞄准镜背后的目标要明确,他们才能一直活下去。
但莫桑是个女人,说到伪装她完全不合格,她太自我,奢望她的目光时刻陪伴爱人。
她那时候还那么年轻,爱上从小仰慕的人,跟着他,全世界都能抛到脑后。
而今晚,莫桑倒在那里直接拿酒瓶往下灌,好像是故意糟蹋东西来折腾,但奇怪的是,那个看上去应该是来充好心的男人,竟然一直在她身后坐着,连句话都没说。
酒是红酒,Mouton酒庄的东西被她当水,这在唐颂家里算不了什么,是他最终想起她的伤口,还是没忍心,拿这种不醉人的东西来糊弄她。
莫桑也没挑剔,呛了一口,开始摸索着拿了酒杯,一杯一杯就着眼泪一起喝,喝得烦了,回身看着坐在沙发扶手上的男人,他一条腿微微曲起靠在沙发上,就这样抱着双臂靠在那里。
屋子太暗,因而看不清表情。
但这样的夜晚以及唐颂一如既往的态度,让她有点愤恨。
莫桑生气地看着他,足足有一分钟,谁也没动,但她却发觉了黑暗里的男人气质迷人,她走过去,恍恍惚惚踢倒酒瓶,绝佳的宝色红液体带着芳菲气味散开一地。
唐颂依旧没动,直到这只微醺的猫靠近,她以前所未有的妖娆姿势环住他的脖子,然后非常不高兴地问:“四少真吝啬,你们这种人,不都是……嗯,那句话怎么说,千金买一笑吗?你就拿一瓶红酒安慰我?”
他笑了笑,声音轻柔,却绝不弱势,他说:“八万块被你撒了一地,还嫌我不够慷慨?”
进入后半夜,半山上的别墅四周亮起照明灯,光线缓和了一些,唐颂看清她的眼泪不住地往下落,人却还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她勾着他,低声说:“我收回白天的话,给我一瓶Napa Valley,我就答应你。”
再不羁的猫,只要它存心想要勾引人,那么诱惑力绝对可以超乎你的想象。
如果是这世界上其他任何人,莫桑都会赢,但偏偏她选中的对手是唐颂。
气氛非常暧昧,但唐颂还是坦然地靠在那里,随她抱着自己,目光端端正正毫无波澜,甚至还抽空赞赏地评价了她的眼光:“果然,猫不能惯。我也只有两瓶Napa Valley的酒,舍不得给你浪费,等你不哭的时候,我们一起喝。”
他说完叹了口气,伸手顺着她的长发抚过她的头顶,温柔地拍了拍她。
“别拿我当猫,也别在我面前提‘猫’这个字!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她一字一句说得非常狠,像从身体里撕咬而出。
他拍她的动作明明很随意,但刺激到了莫桑,她抬手就劈了过去,没想到她的手腕却被唐颂稳稳扣住,他连姿势都没动,还是那个表情看着她:“嗯?”
莫桑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还能清醒地意识到,以唐颂养尊处优的状态,怎么看都像那种被保护周全却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少爷。可是以她的身手,刚才那个动作下来不过眨眼的时间,几乎近身搏击,唐颂却连动都没动就拦住了她。
她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向后退,轮到唐颂不放人,又把她拉回来。
他低声问:“怎么?逗我的是你,现在想跑的也是你。好了,别闹,听我说,你刚才要答应我什么?我不记得向你提过要求。”
莫桑被他抓着,于是干脆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闷声笑着说:“你喜欢我吗?不喜欢的话,你把我藏在你家里做什么?”她仰脸看他,唐颂温和的下颌线有非常优雅的弧度,她继续说,“足够强大的家世,又是单身父亲,虽然不知道孩子的母亲出了什么问题而被你处理掉,不过,你这样的男人我很理解。你很好,比起黛西陪着鬼混的那些男人好太多,我为什么不跟着你呢?起码这段时间我不用再被追杀,是不是很划算?”
她嘴角还有深红色的酒液,唐颂用拇指一点一点帮她抹去,然后突然俯下身狠狠咬住她的嘴唇,带着强烈的惩罚性质,力气之大让莫桑一时惊住,直到她感觉到疼的时候,她都忘了要反抗。
莫桑嘴角涌出一丝血,唐颂终于放开她。她回过神来,表情冷冷地退后,气氛降到冰点。
唐颂的语气多了一些严厉,他一字一句告诫她:“我不知道这句话你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但是,再让我听见你说,下一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知道吗?”
她擦了血丝盯着他,那一刻唐颂几乎做好了她拿回东西拔枪相向的准备,但是莫桑没有,她站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然后坐在地上,看着他说:“唐颂,你有时候伪装得不够好,你的自以为是让人讨厌。”
她应该感谢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眼泪不再流,酒的力量也不再那么管用。
唐颂想了想自己这二十八年,似乎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讨厌”两个字。
不过感觉还不错,他有点好笑,随即点头,他知道她哭了一夜,只有此刻才放下戒备。
所以他轻声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吗,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脱离组织,因此他们三年前就想杀我,但是没成功。现在Leader在叶城发现我的行踪,跑回来处理我。”她简简单单说完,又看了看他,“具体是谁你不会想知道的。”
唐颂没接话,莫桑玩着地上的酒瓶,推着它滚来滚去,继续说:“那天我被击中,不能去医院,也不能回住处,只能混在行人里逃开,先想办法止血,但是遇到你。”
而后的事,自然不用再说。
莫桑今晚伤心,又喝了酒,折腾了大半夜终于累了,她说完之后长出了一口气,躺倒在地板上,长长的头发盖在脸上,偏偏睁着眼睛向玻璃之外遥远的夜空看。她有些困了,喃喃地问:“唐颂,你有没有去过苏黎世?”
那样永恒不变的夜晚,声色犬马的街巷,让她又爱又恨的一座城。
他依旧保持沉默。
“我爱他爱了十年,可是他给了我什么?他答应过我那是最后一次,然后和我一起去少女峰……可他骗了我,他想让我死……”
她到最后也没能去成那座闻名世界的雪山。
“知道我为什么叫莫桑吗,因为他当年给了我那把枪,上边有一颗天然的莫桑钻……它来自太空陨石的碎片,没有钻石值钱,但它是造物的恩赐……他说我就是上天的恩赐,是神的旨意让他带我回家。”
莫桑已经不再想流泪了,她慢慢闭上眼躺着,呼吸平稳,不一会儿就像睡着了一样。
唐颂起身过来推推她:“还有伤,去床上好好睡,莫桑?”
她伸手在地板上胡乱摸索,感受到来自唐颂身上的温度,慢慢凑近了他,靠着不动。
唐颂看了她一会儿,把她抱起来。
夜晚异常安静,房间里还有残留的酒香。
这个猫一样的女人穿了黑色的欧根纱长裙,睡着的样子显得整个人单薄而脆弱,和刚才恣意而为的模样全然不同,她刚才嚣张地问过唐颂“你喜欢我吗”。
他不是不回答,而是不敢回答。
唐颂轻轻低头,将脸贴在她的侧脸之上,很轻很轻,却郑重其事,像是已经濒临绝望的人,最终找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仿佛他这一辈子再不能像今日这样激动,以至于他甚至在微微发抖。
但他却一直坚定地抱紧她。
唐颂贴近她的额头,黑暗之中,他的唇形异常温柔:“我爱你。”
怀里的人呼吸绵长,皱紧眉头,似乎做了梦。
他为她盖好薄被,轻轻关上门走出去。
那一晚莫桑做了十分混乱的梦,即使在她逃亡路上也没有过的情况。她不是能轻易喝醉的人,唯一一次,还是被苏黎世当地酒吧的人暗算。
但是昨晚她明明没有醉,却比醉了还累,直到她醒过来,她确定自己昨晚一定发了疯。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间,她看着唐颂的眼睛,几乎在幻想,如果他答应了她提出的荒唐交易,她会不会真的留下来?
这个念头本身就很荒谬,但她确实想过。
而后几天,两人都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李医生再次告诫莫桑,为了伤口着想绝对不能再喝酒。她敷衍着答应,开始积极恢复活动。
半山上的空气很好,周日的时候,莫桑走出前厅,想去前边的山路上走走。
唐颂这几天都没回家,沈叔说他最近比较忙,留在市里和陆少爷一起商量事情。莫桑找了一圈,糖糖也没在,于是整座房子里更显得无趣。
莫桑顺着车道散步,通往山下的路极为安静,带着薄薄的雾气。
远远有辆车开过来,莫桑刚看了一眼,车窗已经被打开,小孩子撒欢的声音传了出来:“红头发妈妈!”
莫桑笑了,冲那边挥手,于是黑色的车子停在她身边,糖糖的小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眉眼弯弯地看着她说:“我回来了,爸爸说过两天办完事回来补偿我。”
莫桑抬手摸摸她的头问:“那糖糖这几天去哪儿玩了?”
“没意思……”她低头嘟囔了一句,偷偷回身看了看车里,小声说,“爸爸留在市里,让小姑姑陪我玩,可是我不喜欢小姑姑……”
“小姑姑?”莫桑一时好奇,刚巧车门打开,有人牵着糖糖的手走下来,是个女孩,她吩咐司机先把车开走,她要陪小小姐散步走回去。
莫桑盯着对方利落的短发,她不过也还是个孩子,看起来顶多刚刚成年,十七八岁而已。
那女孩上上下下打量着莫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之后才开口,开门见山地说:“你就是糖糖一直说的那个人……对了,我是艾莉莉,家里人都叫我莉莉。”
第一次见面,但莫桑分明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不满。
不管因为什么,既然对方并非好意,莫桑也不愿奉陪,于是她象征性地点头说了句:“嗯,莉莉。”然后扭头准备先走。
没想到女孩脾气很冲,追过来就说:“你又不是我家里人,别乱叫!”
莫桑今天把长发绑了起来,气色好了一些,她微微皱眉,根本懒得看她:“小姑娘,我根本不关心你是谁,不过你现在最好让开,别无理取闹。”
莉莉青春年少,剪了一头随意的短发,一点修饰也没有,穿着年轻人最爱的T恤和牛仔短裤,整个人站在晨雾里朝气蓬勃。
她们彼此打量,一个暗自憋气,一个莫名其妙。
糖糖跑过来,看了看莉莉,又看看莫桑,然后拉住莫桑的衣角说:“红头发妈妈,这是小姑姑。”
说完这句之后,糖糖就拉着莫桑的手不放,她不好推开孩子,只能弯下腰把糖糖抱起来,抬头的时候,却看到莉莉不甘的眼神。
因为年轻,所以太容易动气。
都是女人,莫桑看出她表情里的嫉妒。
糖糖好几天没回来,缠着莫桑不放。莫桑一边哄她,一边站在原地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看到她被风吹拂的侧脸清静美好,因为不谙世事而留有清澈的目光。莫桑认真掐算起自己和她的年龄差距,最终挫败地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可为什么她们已经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莉莉脸上的所有表情都藏不住。
莫桑笑了笑,决定包容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她率先让步,让糖糖先和对方回去。
“不要!小姑姑就会带我看动画片!”糖糖撇撇嘴,突然又无比渴望地盯着莫桑说,“红头发妈妈,我们出去玩吧?那边有条小路,可以下山的。”
莉莉一听这话脸色更不好了,伸手就要把糖糖拉过去:“她是什么人,你就乱叫!”
糖糖打死不和她一起走,干脆坐在行车道上大喊大叫。莉莉急了,过去拉她,孩子哇地就哭出来,喊得嗓子都哑了。
莫桑再也忍不住,推开莉莉过去把糖糖抱起来哄,小孩子搂着她的脖子可怜地呜咽,莫桑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看着艾莉莉咬着嘴唇站在原地,不再打算跟她废话,转身抱着孩子就走。
“你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住在这里?”
对方第一次见到自己就这么大脾气,莫桑知道这里边必定有缘故,她头也不回地说:“你怎么不去问唐颂,他不是你哥吗?”
既然糖糖叫她小姑姑,那他们应该是兄妹的关系。
“他……”艾莉莉突然就哽住了。莫桑听出话外之音,回身看见她涨红了脸,年轻的女孩害羞起来就像是清晨树梢一抹鲜亮的桃花色,连她都有些感慨,若有所思地说:“难怪。”
“把孩子交给我,要是糖糖有一点闪失,我哥一定会杀了你!”
糖糖被她这一喊吓得直往莫桑怀里缩,莫桑抱紧了她,亲亲她的头顶,然后小声问:“小姑姑是爸爸的妹妹吗?”
糖糖这小坏蛋年纪不大,却比一般孩子聪明,她哭得一半真一半假,这会儿已经把眼泪都蹭在莫桑衣服上了,偷偷抬眼看看艾莉莉,摇头说:“不懂。”
这个问题超出孩子的理解能力了,但是艾莉莉显然不姓唐。
于是莫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和她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借住而已,你哥自然还是你哥,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艾莉莉脸更红了,口气还很硬:“你别胡说!”
莫桑把小孩的眼泪擦干净,哄着她先回家去,保证自己一会儿回去陪她玩,小祖宗这才低着头被艾莉莉领走。
莫桑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背影,心里一阵怅惘。
她十八岁的时候已经不是这样了,她的成长经历太过仓促晦暗,没有余地留给她长出青涩的轮廓。她从小就被迫学会如何在欧洲漂泊不定,跟着一个把她捡回家的男人为各国卖命,经年累月,肩膀留下旧伤。
她活动手臂,右肩隐隐作痛。
疼的时候才能让她想起来,好像就是十八岁那一年,她第一次和K表白。
那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说到底,一直是莫桑在骗自己,而K永远置身事外。他冷静得近乎残酷,是组织里最好的领导者。所以他才能最后做出决定,自保和爱情,前者更重要。
莫桑转身慢慢往树林里走,三年之后,她冷静下来,可以直面那一天。她终于明白,K从头到尾都在旁观,旁观她的依恋,她的爱慕,她的痴迷。
他也许需要她的爱,但这就像威士忌的冰块,需要的人才会选择。
终究没有人会为缺失冰块而戒酒。
何况那本来就是她一厢情愿,用来掩饰自己的脆弱不安,那时她必须牢牢握紧他,才能一路走下去。
苏黎世那一枪,他终于杀死了她过往的二十年。
莫桑深深吸气,山野寂静,日光倾城。
回到这座出生的城市,她像是重获新生的幼童,想要试着重新开始。
而叶城的另一端,有人刚刚拿起耳机。
“Dear Miss Butterfly,已经一个月了,你还没有让我看到进展。”
那边的声音柔美妖娆,像是上等的绸缎,连转折都润滑温柔:“别急,雪山之泪谁不想要?据我所知,叶城太子党很多人想出手,东西去向不明。不过真正出得起价,又养着纨绔子弟喜欢玩收藏的,不过两三家。”
男人缓缓点燃雪茄,声音喑哑:“那好,黛西,上边给的情报,紫金山庄的聚会你想办法混进去。叶城那几个家族养出来的废物,应该都会出现……”
“当然,放心。”
喑哑的声音隐隐透出愉快,带着扭曲的兴奋感,男人继续说:“另外,亲爱的,这几天留意你身边。我想我们的小猫要回来了。你要好好安慰她,也许她会有些怕我……但是别担心,传达我对她的思念,我爱她胜过爱生命。”
说完,男人低低地笑起来,他向半空中用手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吹起口哨。
那边的声音陡然拔高,激动到难以置信地喊出来:“莫桑也在叶城?”
没有回答,加密通话已经关闭。男人跷着腿看向窗外,叶城的夏天让人赏心悦目,他吐出一口烟雾,轻轻哼起了古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