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舍弃
一、爱情
此刻,在这颗支离破碎的心中,当所有生机被悉数剥夺后,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五彩斑斓的春天重新开出了鲜艳的花朵,爱情的火焰也燃烧得更加明亮。而这份爱是不掺杂任何自私和肉欲的成分。这是对坎瓦尼里的美貌所持有的神秘崇拜,这是对维多丽亚·科洛娜虔敬的友情,也是在神明的境域中两颗灵魂的激烈碰撞。这是他对失去父亲的侄子们的一份慈爱,是对孤苦无依的人和弱者的一种怜悯,是神圣的仁慈。
米开朗琪罗对托马索·特·坎瓦尼里的爱不是一般思想--无论正直或不正直的--所能理解的,甚至是在文艺复兴晚期的意大利,它都会使一些对此产生难堪的解释或流言蜚语。对此,阿雷蒂诺大加影射、挖苦他们。但是,面对阿雷蒂诺的辱骂--这自然是少不了的,米开朗琪罗不以为意。“他们无非是以自己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米开朗琪罗致某人的一封信中语)
阿雷蒂诺,意大利诗人、散文家、剧作家。他的作品以辛辣讽刺著称。
任何灵魂都比不上米开朗琪罗那般纯洁。没有谁对爱情的观念能像他那样虔诚。
“我经常会听到米开朗琪罗谈论爱情,”克蒂维说,“在场的人无一不说他所说的爱情都是柏拉图式的。就我个人而言,关于爱情,我并不清楚柏拉图都说了什么,但我清楚一点,在同他长久的亲密交往中,我从他嘴里听到的只有最可敬的话语,而且还是那种可以熄灭青年人强烈欲火的言语。”
然而,这种柏拉图式的理想爱情没有丝毫文学气味和冷酷无情:对于米开朗琪罗所看到的一切美的东西,他都表现得狂热与沉溺,这种理想与一种思想上的疯狂完全一致,这种疯狂使他成为了一个奴隶--他所追求的美的东西。对此他自己还是很清楚的,于是,他在拒绝朋友杰罗蒂亚的邀请时,这样说道:
“当我看到一个有才气、有思想、为人所不为、言人所不言的人时,我不禁对他产生爱恋,甚至愿意全身付托于他,即使失去自我……你们都是有才华的人,所以我一旦接受了您的邀请,我将失去我的自由;谁都有可能窃去我的一部分,哪怕是那些跳舞的人和古琴手,假如他们在自己的艺术领域中出类拔萃的话,那么我也要听任他们的摆布!这样一来,我非但不能因你们的陪伴而好好休息、增强体力、心情平静,反而会使我的灵魂随风飘摇,无处栖息。长此以往,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死在何处。”
此处见于贾蒂诺著的《对话录》。
如果说他被思想、言语或声音征服了,那么他必然会被肉体的美所征服!
一张漂亮的脸蛋儿,怎样地刺激着我!
世间没有什么事物能带给我如此大的快乐了!
出自米开朗琪罗《诗集》卷141。
对于这位拥有俊美外形的伟大创造者--也是一位虔诚的笃信者--来说,一个美丽的躯体就是隐藏在肉体“面纱”之下所显现的神圣。如同面对火棘丛林的摩西,只能一个劲儿地颤抖着向它靠近。对他来说,他所崇敬的对象真的如他所说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偶像”。他拜倒在它的面前,这是一种伟人心悦诚服的谦卑。对此,高贵的坎瓦尼里无法理解。而美丽的偶像通常长有一颗庸俗可鄙的恶魂--就像怀博·特·勃齐奥那样--这是更加让人不可思议的。但米开朗琪罗却对此视而不见……难道他真的对此视而不见吗?--或许是他不愿面对;他只要在自己心中将已勾画好轮廓的偶像塑造完。
米开朗琪罗最早的理想爱人--那活生生的梦幻--是1522年左右的吉拉尔多·蓓莉妮安。后来,米开朗琪罗于1533年又爱上了怀博·特·勃齐奥,1544年又恋上了塞奇诺·德·布拉奇。由此可见,他对坎瓦尼里的友情并不是一心一意的,但这份友情却是长久的,而且达到了一种狂热的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说,米开朗琪罗的这位朋友不仅拥有美貌,而且其个高尚的道德也被米开朗琪罗所尊重。万塞里耳曾经提到过:“他对托马索·特·坎瓦尼里的爱几乎超越了他对其他所有人。坎瓦尼里是罗马的一个贵族,年轻且热爱艺术。米开朗琪罗曾为他画过一张与真人大小相等的肖像画,这是他画过的唯一特别的肖像,这是因为他厌恶画活人,除非这个人美貌绝伦。”
吉拉尔多·蓓莉妮安是阿雷蒂诺极为猛烈攻击的对象。弗雷曾经刊登了米开朗琪罗写给蓓莉妮的几封温柔的信:“当我读你的信时,仿佛自己正和你在一起,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信下的署名为“你的如儿子一般的……”他还为蓓莉妮写了很多抒发离别、遗忘之苦的诗。
与其交往一年,米开朗琪罗又喜欢上了别人。
韦尔其补充道:“当我在罗马碰到托马索·坎瓦尼里先生时,我发觉他不仅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而且,思想敏捷,举止高雅,确实令人喜欢,特别是当你对他更加了解时。”
1532年秋,米开朗琪罗在罗马与坎瓦尼里邂逅。他在给米开朗琪罗那封激情四射的表白信写回信时,也充满了尊重与尊严:
“来信已收到。这封信对我来说弥足珍贵,因为它实在出乎我的预料。我之所以说‘出乎预料’,是因为我自认没资格收到像您这样伟大的人的来信。而对于别人给予我的称赞,以及我所从事的那些您极其钦佩的工作,我可以诚恳地告诉您,它们根本不值得让您如此伟大的天才--像您这般举世无双的天才--动笔给一个初出茅庐、十分无知的年轻人写信。当然,我相信您的言不由衷。可以说您是艺术的化身,所以您才会对那些献身并热爱艺术的人产生情感,而我正是这群人中的一个,所以您也对我有了感情。而且,就对艺术的热情而言,我丝毫不逊于任何人。我可以答应您,我会好好回报您的这份爱:除了您,我还从未爱过谁,我也不盼望除了您的友情之外的任何友情……如需要我为您效劳请尽管说,我将永远为您效劳。
您忠诚的托马索·特·坎瓦尼里”
米开朗琪罗的这位挚友,坎瓦尼里始终保持着这种感动而又谨慎的口吻与之交流。直到米开朗琪罗临终时,他都忠诚于他,并为他送终。米开朗琪罗一直都很信任坎瓦尼里,而坎瓦尼里也被认为是唯一能影响米开朗琪罗的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始终能够利用这一点来为自己的朋友的幸福与伟大效劳。正因为有他,米开朗琪罗决心完成圣彼得大教堂圆顶的木制模型。也因为他的鼓励,使米开朗琪罗为我们保存了他为卡皮托勒山的建筑而绘制的图纸。而且,也是他,在米开朗琪罗逝世之后,继承着他亡友的意志监督着工程的实施。
卡皮托勒山,朱庇特神殿的所在地。
可以说,米开朗琪罗对坎瓦尼里的友谊就像爱情般疯狂。他给坎瓦尼里写了许多封热情洋溢、狂热动人的信。他仿佛把头埋在灰堆里在向自己的偶像顶礼膜拜。他称他是“一个强有力的天才……一个奇迹……甚至是我们的时代之光”;他恳求坎瓦尼里“不要瞧不起他,因为他真的无法与之相比,无人能与你相提并论”,他希望把自己的现在、未来全都赠予坎瓦尼里;他补充道:
对于坎瓦尼里的第一封信,米开朗琪罗当天就写好了回信。就这一封信使他最终留下了三份草稿。米开朗琪罗在其中一份补充到:“关于一个人献给另一个人的礼物,的确有一个词形容,但为了礼数,我就不在这里提了。”事实上这个词很明显,那就是“爱情”。
“我实在是无法将我那过去赠予您,以便更长久地为您效劳。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无尽的痛苦,因为未来很短促:我老了……但我相信没有任何东西能毁坏我们的友谊,虽然我有时出言不逊,那是因为我远不如您……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名字,即使我已经将我赖以生存的食粮都忘记。是的,我宁愿忘记毫无乐趣,只是支撑着我的肉体的食粮,也不可能忘记支撑着我的肉体与心灵的您的名字,它使我全身都感到甜蜜,以致我只要想到您,就永远感觉不到痛苦,更不会害怕死亡--我的灵魂被我所交付的那个人所掌控……假如我不得不停止对他的想念,那么我将立刻死去。”
他赠给坎瓦尼里许多精美的礼物:
“其中一个是一张惊人的素描,用红黑色铅笔画的一些绝妙的头像,那是他在教坎瓦尼里学习素描时绘成的。然后,他还为坎瓦尼里画了一幅《被宙斯翅膀举上天空的该尼墨得斯》、一幅《鹰叼其心的提提俄斯》,以及法厄同乘太阳金车与酒神节的孩子们一起跌入波河。这些都是最精美、最上乘的作品。”
该尼墨得斯是希腊神话中,特洛亚王的儿子。得到了宙斯的喜爱,被掠走做了仆人。
提提俄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宙斯和瑞亚的儿子。他因强奸勒托而被宙斯投入地狱,忍受鹰啄食他的肝脏的酷刑。
(7)法厄同是希腊神话中太阳神的儿子,有一天,他驾太阳神的驷马金车出去玩,因为不善驾驶,离地球过近,差一点就把地球给毁了。后来被宙斯用雷劈死。
他还给坎瓦尼里寄过一些十四行诗,有些堪称妙笔生花,但有些则表达得很阴暗,其中有一些诗很快便在文学圈子中流传开来,成为意大利家喻户晓的著名诗篇。还有人说下面这首可谓是“十六世纪意大利最美丽的抒情诗”
“透过你的慧眼,我看到了一缕温柔的光,那是我失明的眼所无法看到的。您的双脚帮我承受了一个重负,这是我那瘫痪的脚无法承受的。在您的精神的影响下,我感到自己似乎飞上了天。我所有的意志都包含于您的意志之中。我的思想成形于您的心中,我的话语表露在您的喘息之中。孤独时,我就像无光的月亮,只有在太阳的照耀下,才能使人们见到。”
(8)出自米开朗琪罗《诗集》卷109,第19。
还有一首诗更加著名,是关于赞颂完美友情题材中,从未出现过的最美的赞歌:
“如果情人之间存在贞洁之爱、崇高的怜悯和同等的命运,如果残酷的命运使双方收到打击,如果两颗心被一种精神和一种意志所统治,如果两个躯体拥有永恒的一颗灵魂,用同一副羽翼将彼此带往天空,如果爱神用一枝箭同时射中了两个人的心,如果一个爱着另一个,彼此间不自顾自,如果两个人都将他们的欢乐寄望于共同的憧憬,如果成千上万的爱情都比不过他俩之间的爱与信仰的百分之一,那么一个怨恨的举动会不会将他们的关联永远割裂?”
这种自我遗忘,这种将自己彻底融化在心上人心中的炽热馈赠,并非一直具有宁静与清明。忧伤重新占领上风;而被爱控制的灵魂正在一面呻吟一面挣扎。
“我痛哭,我燃烧,我努力地消耗自己,我的心被苦痛所占据……”
他在写给坎瓦尼里的另一首诗中说道:“你呀,你将我生的欢快夺走了。”
面对这些激情澎湃,热情四射的诗,这个“被爱着的温柔之神”坎瓦尼里能够很好地保持一种友爱平静的冷淡之情。虽然这份有些夸张的友谊令他心中暗自不快。对此,米开朗琪罗表示了歉意,说道:
“我亲爱的神啊,请不要因为我的爱而恼羞成怒,那仅仅是由于您身上的优秀品德。因为一个人的精神应该恋上另一个人的精神。而我所企盼的是,正是从你美丽的姿容上所获得的--这绝非常人所能了解。谁若想明白它,就得先理解死亡。”
毫无疑问,这种对美的激情是没有半点虚假的。但这份炽热而疯狂、纯洁又端正的爱毕竟会让人感到不安并且头晕目眩。
在其创作的一首十四行诗中,米开朗琪罗誓言要将自己的皮盖在他所爱的人的身上,并要变成鞋子,载着爱的人去踏雪。
幸好,一位女子的淡泊感情顶替了这种病态的友情--为了否认自己虚无的生命,试图体现他为渴求的爱而做出的绝望的努力。这个女子很善解这个孤苦伶仃,失落于世的人。她的到来给他那颗几乎苦闷欲死的心魂,注入了一丝平和、信心、理智,去接受生与死的悲苦。
1533至1534年间,米开朗琪罗对坎瓦尼里的友情达到了顶峰。到了1535年,他开始结识了维多丽亚·科洛娜。
维多丽亚·科洛娜出生于1492年。父亲法布里齐奥·科洛娜不仅是帕利阿诺的一个富人,而且还是塔利亚科佐的亲王。她的母名叫阿涅丝·德·蒙泰费尔特罗,是乌尔班亲王费德里戈的女儿。可见,她算得上是意大利名门望族的后代,而且还是受了文艺复兴精神熏陶最深切的一族。十七岁时,她与培斯坎拉侯爵、大将军费朗特·弗朗切斯柯·德·阿瓦洛--帕维尔的征服者--结为夫妇。她很爱自己的丈夫,但阿瓦洛却一点儿也不爱她。科洛娜算不上是漂亮的女人。人们在后来的一些纪念章上看到的她的像,发现她长着一张男性、有个性的、有点严厉的脸。高额头,鼻子又长又直,上唇较短,下唇微微向前突起,嘴巴紧闭,下巴略突出。与她相识并为她写传记的菲洛尼科·阿利卡纳塞奥虽然在书中措辞委婉,但依然流露出她是一个比较丑的女人:“当她嫁给培斯坎拉侯爵时,她努力地提高自己的思想天赋,由于貌不惊人,她便认真钻研文学,以获取那种不会像容貌般容易消逝的美。”--她是对富于智慧的事物抱有热情的女子。在一首十四行诗中,她这样写道:“粗俗的感官,无法创造和谐从而产生高贵心灵的纯洁的爱,它们绝对无法激发欢乐与痛苦……光亮的火焰将我的心照耀得那么高,致使一些卑劣的思想令它感到难堪。”--她生来就没有吸引英俊潇洒的培斯坎拉爱上她的地方。但爱的盲目仍使她情不自禁地爱他,为他痛苦。
然而,她确实因为丈夫的不忠而痛苦万分。在家里,培斯坎拉经常欺骗她。对此,整个那不勒斯都知道。可是,在1525年培斯坎拉去世后,她仍旧感到痛苦不堪。科洛娜躲进宗教里,埋头创作诗歌。遁入空门的科洛娜先是在罗马,然后来到了那不勒斯。最初,她并没有完全与尘世隔绝:她之所以会寻求孤独,只是为了使自己沉浸在对爱的回忆之中,为了用诗词歌赋来寻求爱情。她几乎同意大利的所有大作家都有来往,例如萨多莱特、贝姆博、卡斯蒂廖内,而且卡斯蒂廖内还将自己创作的《侍臣论》的手稿托付给她,还有在《疯狂的奥兰多》中称颂她的阿里奥斯托,以及保罗·佐夫、贝尔纳多·塔索、罗多维柯·多尔斯等。自1530年起,科洛娜的十四行诗就在整个意大利流传开来,她也成为当时唯一一位获得此殊荣的女性。在平静的大海里的美丽海岛伊斯基亚岛退隐之后,科洛娜仍独自享受着孤寂,乐此不疲地歌唱着她那蜕变了的爱情。
但是自1534年起,维多丽亚·科洛娜被宗教彻底攫住了。天主教的改革思想,以及当时为了躲避分裂而倾向于复兴宗教的自由宗教精神,也完全占有了她。我们无法知晓她在那不勒斯是否认识了胡安·德·瓦尔德斯,但毫无疑问,她深深地受到了来自锡耶纳的皮尔纳迪鲁·奥基诺宣道的影响。在这段时间里,她与彼特罗·卡尔内塞基、基贝尔蒂、萨多莱特、高贵的雷吉纳尔德·波莱,以及改革派主教中最伟大的卡斯帕雷·孔塔里尼红衣主教等人成为了朋友。这位孔塔里尼红衣主教曾经徒劳地想同新教徒们建立一种团结统一的关系,并十分有勇气地写下了这样的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