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没法把自己的信念传达给他最爱的人,他的妻子和儿女。我们看到,他的忠实伴侣能够勇敢地分担他在生活及艺术创作上的重担,对于他放弃艺术而改奉她所不了解的一种道德信仰时,她感到十分痛苦。当自己不再为最好的女友理解时,托尔斯泰也痛苦万分。他曾给丹纳罗莫写信,上面说道:
“我深刻地感觉到下面几句话的真切道理:丈夫和妻子不是分离的两种生灵,他们应该是合二为一的……我强烈希望能够把那种让我超脱人生苦痛的宗教意识传递给我的妻子,哪怕只是一部分也好。我期盼着能将这种意识传递--不是由我,而是由上帝--给她,虽然这种意识是不易被女性所接受。”
然而,这个愿望始终没有实现。托尔斯泰伯爵夫人赞赏并喜爱心灵纯洁的丈夫,喜欢他坦荡宽广的胸怀,以及和她“合二为一”的伟大灵魂。她看到“他走在群众的前面,指引着人们应该遵循哪一条人生之路”。当圣教会开除托尔斯泰时,伯爵夫人勇敢地为丈夫辩护,声称要分担丈夫遭受的危险。可是,她无法做自己不相信的事情,而托尔斯泰又太真诚,也不愿意逼迫她去做违心的事,--因为他憎恨虚伪的信仰和爱,甚于仇视对信仰和爱的背叛。既然她不相信,托尔斯泰又怎么会强逼她去改变自己的生活,牺牲自己和儿女们的前途呢?
他和孩子之间的隔阂好像他越来越深了。勒鲁瓦-博利厄先生曾在亚斯纳亚,托尔斯泰的家中见到过他,他说:“饭桌上,当父亲说话时,儿子们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厌烦和不信任”。只有他的三个女儿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他的这种信仰的感染,其中一个他最喜欢的女儿玛丽安已经死去了。在精神上,他是一家之中最孤独的,“只有他的小女儿和他的医生”是了解他的。
他与家人思想上的距离使他苦恼:他为无法逃避的世俗交际而苦恼,他为来自世界各地令人厌恶的客人而苦恼;他为那些疲于应付的美国人和时尚人物的来访而苦恼;他为家中强迫他过的那种“奢侈”生活而苦恼。但是,根据曾经到过他那简朴的屋子里的人的叙述,他所指的“奢侈”其实只是最低的生活标准:几件朴素的家具,一张铁床,几把破椅子,光秃秃的墙壁!这份舒适的“奢侈”竟会让他难堪,成为他挥之不去的苦恼。在《法兰西信使报》上刊登的他的第二篇短篇作品中,他就自家的奢华景象与身边苦涩贫困惨状进行了对比。
1903年,他这样写道:“我的活动,不管在其他人眼中是多么有意义,它都在逐渐丧失,因为我的生活无法同我宣扬的东西完全一致。”
他的确无法实现一致!因为他不能强迫家人远离交际的生活,而他自己又无法摆脱家人以及家人的生活。这样一来,反而使他就此避免被敌人攻击,故意说他虚伪,以否定他的主张!
对于这一点,他曾长时间地思考过。所以很早以前,他就下定了决心。近期,有人找到并发表了他在1897年6月8日写给妻子的一封信,这是一封令人赞叹的信。在这里,应该把它全部抄录下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如此真实地披露他这颗慈爱而又饱受痛苦的心灵的秘密:
“我亲爱的索菲娅,很长时间,我都因为生活与信仰的不一致而感到痛苦。我不能强迫你们改变自己的生活和习惯。而且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疏远你们,因为我想,如果我离开,我将带给你和年幼的孩子们一定的影响,并且给大家造成极大的痛苦。可是,我实在无法再像过去的这十六年那样,继续生活下去,不能偶尔与你们抗争,让你们感到不快,偶尔屈服于我那早已习惯了的围绕在我身边的影响与诱惑。现在,我决心实施我思考了许久的计划:我要离开……就像印度老人那样,到了六十岁便隐居山林,犹如信教的老人,自愿将自己的残年奉献给上帝,而不是通过说笑打趣、胡闹、玩球之类的事情消磨时间。我也一样,已经年届古稀,我一直想获得宁静与孤独,而且,如果得不到一致的话,那至少也不要在我的生活与良心之间出现不一致。假如我离开,你们必然会哀求,在经过一番争辩后,我势必心软,或许当我本应将决定付诸实行时,反而会放弃。我的做法若令你们伤心难过,那么请你们原谅我。
尤其是你,索菲娅,请让我离开吧,不要找我,也不要恨我,更不要责怪我。我虽然要离开你,但并不表示我对你有什么怨恨……我知道你不会,你也无法像我那样去观察和思考。所以你根本无法改变你的生活,无法为那些你并不承认的东西牺牲。对此,我没有丝毫怪你的意思,相反的是,我会满怀爱意与感激之情回忆我们共同走过的那段漫长的三十五年,尤其是前半段时间,你用你那天赋般的坚定与忠诚,勇敢地承担起你所认为的一切使命。你不仅给了我,还给这个世界所有你能给予的。你付出了极大的母爱,也做出了极大的牺牲……可是,在我们生活的最近十五年中,我们却要分道扬镳。我难以相信自己是竟是罪魁祸首。我很清楚,假如我因此而改变,那并非是为了我的快乐,也不是为了世界,而是因为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无法指责你丝毫不听我的,我反而要感谢你,我会永远心怀爱意去回味你所带给我的一切。别了,我的索菲娅。我爱你。”
“我虽然要离开你,但并不表示……”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离开她。--多么可怜的信啊!他似乎认为自己只要写了这封信,他的决心就完成了……而在写完这封信后,他的全部力量也都耗尽了。--“假如我离开,你们必然会哀求我,在经过一番争辩后,我势必心软……”其实,他不必“争辩”,也无需“哀求”,只要片刻之后,看看那些他要离开的人就可以了。他会感到“他不能、他无法”离开家人。于是,他将这封原本装在口袋里的信塞进了抽屉里。信封上写着:
“待我死后,请将它转交给我的妻子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
他的逃离计划就此结束了。
难道他的力量就这般弱小吗?难道他不愿为上帝牺牲自己的温情?--当然,在众多基督教徒中,有许多心如磐石的圣人,他们从不犹豫地摒弃自己和别人的情感……有什么办法呢?他根本就不是这类人。他是弱者。他是人。也正是因此,我们才爱他。
十五年前,在一篇撕心裂肺的痛苦的篇章中,他问他自己:
“列夫·托尔斯泰,你是不是正在按照你所宣扬的原则去生活?”
紧接着,他痛苦不堪地回答:
“我羞愧得快要死掉了。我有罪,应该受到别人的蔑视……但是,请把我以往的生活同今天的生活对比一下,你们就会看到我已经在尽量依照上帝的法则去生活。而我连必须做的千分之一都没有做到,所以我惶恐不安,可我之所以没能做到,并非是我不情愿,而是因为我不能……请你谴责我吧,但不要谴责我所选择的道路。假如我认得一条能够把我引回家的那条路,而我又像醉汉一般踉踉跄跄地走着,那么,我们能说这条道不好吗?要么就请您给我另外选择一条正确的路,要么就请您搀扶着我走完这条正确的路,正如我准备扶着您走这条路一样。但是请不要奚落我,请不要因我的悲伤而表现得幸灾乐祸,更不要兴奋地大喊:‘大家快来看啊!他说他是要往家走的,却跌进泥潭里去了!’不,不要这样,请不要幸灾乐祸,来帮助我、支持我吧!帮帮我吧!如果我们全部迷失了方向,那我定会伤心欲绝。可每当我竭尽所能地从对面走过来,每当我堕入歧途时,你们不仅不同情,反而对我指指点点,甚至叫喊着:“快看呀,他和我们一样都跌进泥潭里了!”
当他就要去世时,他反复说:
“我不是圣人,我也从未这样认为。我只是一个任人摆弄的凡夫俗子。有时,我并不会把自己的所想所感全都说出来。之所以不说,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因为经常会夸大其词或者出错、彷徨无着。至于我的行动,那是更糟糕的一部分。我是一个非常怯弱的人,而且身上还有许多恶习;期盼着供奉真理之神,可经常跌跌撞撞。如果大家认为我是一个不可能出错的人,那么我的每一个错误都是谎言或者虚伪。但大家认为我是一个脆弱的人,那么我就会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表现出来:一个可怜巴巴却很真诚的人,曾经不断地、真心实意地希望变成一个好人,变成上帝的好仆人。”
就这样,他承受着良心的责备之苦;被他的门徒--力量更强,比他更缺少人情味的一群人的无言责怪抨击;被他脆弱且优柔寡断的矛盾性格撕扯;被对家人及上帝的爱牵绊着,--直到有一天,绝望油然而生。或许是因为临死前的一阵狂热旋风把他刮出了门,他开始了四处流浪。他曾投宿到一所修道院,然后又上路,最终病倒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城里。弥留之际,躺在病榻上的托尔斯泰痛哭流涕,他的泪不是为自己流,而是为这些不幸的人;他哽咽地说道:
“大地上有千百万生灵正在忍受煎熬;但你们为何都在这里照顾一个列夫·托尔斯泰呢?”
1910年11月20日早上六点多,他所提到的“解脱”终于到来了,“死亡,是一种幸福的死亡……”
十九
这场战斗终于结束了,这是他以82年的人生为战场的战斗,所有的生命的力量、一切恶习和道德都加入了这场悲壮而光荣的征战。一切恶习中唯一一个--谎言,是他在隐居过程中不停追踪并打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