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群山:马文瑞与西北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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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时令进入冬季。陕北山区的气候异常阴冷,穿着棉衣在山区活动,也冻得受不了。马文瑞像当地农民一样,时常在黑粗布棉衣的外边,套一件光板山羊皮袄。可别小看这件皮袄,白日翻山越岭,可以遮雨雪、挡风寒,夜里若要在山窑子里宿营,它又是被褥和毡毯。无论天多冷风多寒,只要赌起手脚,裹着皮袄往枯草上面一躺,漫长的冬夜也就扛过来了。这件老山羊皮袄,还是刘大才的老伴给他做的。刘大才见他只穿一身单薄的棉衣顶着刺骨寒风整天在冰天雪地里四处奔波,心里过意不去,就叫婆姨挑最好的皮板缝了这件皮袄。一连几十天里,马文瑞都穿着这件看着十分土气的光板儿皮袄穿梭于红泉、赤川两县。渐渐地,许多人都熟悉了这件皮袄,就像熟悉他那农民一样拢在头上的白羊肚手巾。人们时常看见,马主席远远地拉马走过来。在村庄附近他很少骑马,总是牵着走,为的是同群众拉话方便。人们记忆中,文质彬彬的马主席,端庄严肃的脸总是被寒风哨得泛红,领口和袖口露出的黑山羊毛特别显眼,头上的手巾两头穗穗不停地在前额上抖擞着,显得格外精神。这老山羊皮袄和羊肚子手巾使得这个马主席在老百姓眼里显得更加可亲、可信。

天气虽然寒冷,东地区干部群众的革命热情却是空前高涨。这天,马文瑞和土地部长胡自禄一道,由金盆湾回临镇机关去,路过麻洞川,但见川野里到处是红旗和红缨枪,到处是热情高涨忙着丈量、分配土地的乡村干部和农民群众。分配土地,这在农民看来,可是革命工作中顶重要的一项,是革命斗争中最彻底深刻的斗争。远远地,听见有人一边拉着绳子丈量土地、埋设地界,一边嘴里哈着白气,唱着群众口头流传的民歌:

1935年呀,东地区大发展,地主老财保甲民团统统消灭光。

成立新政权,分地又分田,跟上马主席,咱们闹共产呀。

胡自禄也是个淳朴的农民同志,他很理解农民的心情,便说:“老马呀,你在咱东地区老百姓心里可不简单!农民从前敬土地山神,这阵儿敬你马主席哩。”唱歌的人们,认出了大路上牵马走来的马主席,便丢下手中的活,纷纷跑过来,围着马主席问长问短。这种情形,每过一个村庄都要遇到。

马文瑞见了群众,总是笑嘻嘻地问:“老乡们,土地分配得怎么样了?还有什么问题?”有个倔脾气老汉翘起下巴上的花白胡子问:“给地主分地,马主席你说这对不对?”“没收了地主的好地,分给贫雇农,再给他分点坏地,这也合情合理。地主也要吃饭,你不给他分地,他要么饿死,要么就得跑到敌人那边反对我们。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众人异口同声说马主席说得对。”倔老汉的花白胡子垂下来了。

马主席讲出的道理总是那么朴素,农民能听进去,往往简简单单三两句话,就叫你听得心服口服。

到了临镇,通讯员打来一盆热水,要马主席洗脸。马文瑞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远山,心情有些沉重。刘志丹和特委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这使他感到有些焦虑。正在这时,胡自禄进门,小声对他说:“老马,不对劲儿呀,老刘他们消息打问不上,该不是出事了?”“嗯,是有些不正常。”马文瑞说。“不管出什么事,我们还是要一个心眼儿干革命,全心全意为党工作。”话虽这么说,但心里总是感到很不安。他预感着眼下这无声的“寒流”过后,要来一场“风暴”。早就听说鄂豫皖苏区在“左”的路线影响下,“肃反”扩大化,错抓、错杀了许多好同志。难道这股风刮到西北地区来了?他突然记起那个从北方代表处来的人,刚一到陕北,就批评特委搞“富农路线”,是“右倾”……该不是……他不愿意毫无根据地再往下想了,只是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工作不能受影响,更要注意稳定周围同志们的情绪。想到此,他问胡自禄:“其他同志情绪如何?”胡自禄说:“人心有些不稳,还有谣言说红25军搞肃反,把刘志丹、习仲勋都捉起来了,接下来就要捉你马主席。”马文瑞听了,沉吟着,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几天,马文瑞接到一份要他到洛河11的陕甘边特委所在地开会的通知。马文瑞是细心人,一看那个通知就产生了疑虑。“通知”并非油印文件,也不是像从前那样由特委书记亲笔书写,而是一封字体陌生的信。是什么人召集特委的会议?马文瑞手里拿着那个“通知”,思前想后,觉得凶多吉少。但他还是决定服从调遣,前去开会,好亲眼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一晚,他整夜没有合眼,把身边所有的重要文件都清理一遍,又找出那套平时总舍不得穿的新棉衣换上。第二天一早,机关的各位部长闻讯不约而同前来送行。见大家都沉默着,心情显得很沉重,马文瑞故意轻松愉快地说:“我去特委开会,你们怎么个个愁眉不展?各自把分管的工作抓紧,等我回来还有新任务哩。”大家听了,还是低头不语。唯有胡自禄一直走在前面,依依不舍地牵着马缰送他出了镇街。许多老百姓听说马主席要出远门,也都纷纷前来送行。马文瑞怕干部们的情绪影响到群众,便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随即翻身上鞍,只身催马奔腾上路。直到跑出数里,方才勒马缓行,等着通讯员的马气喘吁吁由后面赶上来。

“马主席,哪去呀?”“马主席该不是出远门呀?”一路上,不断有去临镇赶集的农民朋友用农民的方式亲热地同他打着招呼。马主席新换的一套新棉衣,在农民兄弟眼里只显得比平时更精神,并没有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马文瑞不时地停下来,同熟识的人拉一拉手。他心事重重,很想对他们说几句告别的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吧?”外貌温和而性格极为刚强的人,此刻感到自己很悲观,很脆弱,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懑和委屈堆在心头,憋得喘不过气。见到这些真诚的农民朋友,仿佛见到了亲人,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但他还是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感情,脸上尽量显出像平时一样的微笑。

当大路上只剩下他和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响地走着的小通讯员时,他又突然感到一种久未有过的孤独。出现这种奇怪的心境,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回想从前在陕北山区搞秘密工作,常常黑夜里只身在空无人迹的山道上奔波,也绝少感到过孤独。眼瞅着早晨的阳光把自己和坐骑的影子拉扯得老长老长,那孤独感便越发强烈起来。其实有好些天了,只要一有静心独处的时候,这种孤独的感觉便隐约地涌起在心头。胡自禄前两天提出的问题,其实细心的他早已有所觉察。以前志丹和红军的情况随时都能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东地区来。突然好些日子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他知道八九月间,西北军委前敌总指挥部在延川文安驿召开了军队连以上干部会议,中央驻西北代表团书记朱理治做了长篇政治报告,要求西北红军主力兵团攻打延安、清涧、绥德等敌人重兵防守的重点城镇,刘志丹及许多同志进行抵制。早就听说鄂豫皖苏区由于错误肃反,把许多人抓起来杀了……想到此,他的心猛烈地一缩,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下意识地扯紧马缰,站稳脚跟,才没有跌倒。他努力使自己镇定片刻,接着朝前走,双腿却像绑着石头一样沉重。……个人的安危,其实算不得什么,投身革命那一天起,就没有想过平平安安……只是苏区和红军不能没有刘志丹。谢子长走了,刘志丹可不能……张秀山、习仲勋、杨森、杨琪他们的情况也不知怎样?但愿这一切都是自己毫无根据的担忧,但愿明天一到洛河川就能见到他们个个安然无恙,一切都云消雾散,完全是一场误会。这么想着他又突然感到几天来从未有过的轻松,赶赴洛河川的心情突然变得急不可耐。他一转身对通讯员说一声:“上马!”便双手依鞍,跃上马背直奔西去。路过麻洞川村,也没下马。眼看要到金盆湾了,却见迎面来了一支穿灰军装的队伍。走近了,才见是一支红军。与陕北红军不同的是,每人背上还背一个大竹草帽(斗笠)。马文瑞觉得奇怪,疑惑不解,就见为首一个挂盒子枪的干部操着外路口音问:“这个骑马的,你是不是马文瑞?”马文瑞这时已经猜出来者是些什么人了,反而更加镇定,故意说:“我是马文瑞,你们是什么人?”那个干部突然态度缓和地自我介绍道:“我们是红25军的,我叫朱仰兴,保卫局侦察科长。”马文瑞说:“噢,久仰大名我是接到特委的通知,前去洛河川开会的。”朱仰兴显得有些尴尬,支吾着说:“是这样,情况有些变化,你不要去了,回临镇把工作交谈了以后再走。”马文瑞一听,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中更加气愤,随即勒转马头,心中痛苦地想:“看来光我马文瑞一条命还交不了差!下面的干部也要遭殃。”果然一到临镇,朱仰兴立即命令开会。东地区各部部长及红泉县革命委员会主席刘大才等,和马文瑞一起被强制集中到一间小会议室。朱仰兴宣布所谓中央代表团和陕甘晋省委朱理治、聂红军等人关于开展“党内肃反”的指令,同时宣布在场的人被捕受审。话音刚落,早已等在周围的几个壮汉纷纷从腰间扯出事先准备好的麻绳,上来就捆。小通讯员见来人要抓马主席,急忙高喊:“不许你们胡来!”结果连他自己也给捆起来了。马文瑞只感到手腕被勒得刀割般剧痛,咬牙强忍着一声不吭。

“唉呀,疼死人啦!唉呀,疼死人啦!”身体单薄的许克昌到底忍不住哭叫起来。“叫你再喊!”一阵拳脚重重地落在许克昌的身上。马文瑞眼看着自己的部下遭受不白之冤,心如刀绞,便说:“你们要抓,就把我抓走得了!我担保,他们都是很好的同志,对革命有贡献,并没有什么错误。”话尚未说完,倒招来劈头盖脸一阵打。马文瑞的心中涌起一阵痛苦的悲哀,暗自解嘲道:“唉,这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呀!”看来志丹他们一定也难逃同等的厄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百思不得其解,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疑团:从北方代表处派来的人一到陕北,就批评他们“实行富农路线”、“右倾保守”,这一回,看来事有源头……马文瑞不愿再往下想,觉得形势很严峻,西北革命正面临着一场空前的危机和灾难,一场生死攸关的危机和灾难,远比国民党军队的反革命围剿还可怕。仿佛晴朗的天空,突然升起一团乌云遮住了太阳,他眼前顷刻变得黑暗一片。

所有的人都被结结实实地五花大绑起来,每个人头上都强行戴上一顶事先缝制的黑布套子。整个头部齐脖子都被筒在里面,只在眼睛处留指头粗两个小洞看路。

“我宣布纪律,”朱仰兴手里提着枪厉声说。“上了路,谁也不许吱声,不然,当心脑袋搬家。”马文瑞问:“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大家挨个儿被押解出门。虽然头上戴着黑圪筒,还是有许多群众从衣着上认出了他们。人们聚集到街道两旁观看,眼中流露出不解的目光。

消息很快传开来,说“一队白军假装成红军,把马主席他们抓走了!”霎时人心波动,谣言四起。没过多少日子,边境地区有人开始偷偷往敌占区跑。敌人那边也有话说:“苏区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在土改中被没收了财物的地主老财,也探头探脑,流露出伺机反攻倒算的罪恶企图。

被抓的人们,一路押解步行,到达甘泉县城附近,早已口干舌燥,人困马乏,却没有一口水喝,也不得停下来休息。绳索捆绑着的身子早已麻木,两条腿机械盲目地朝前迈进,心胸中装着一大堆问号。

甘泉城里尚被白军占着。城外有红军部队正在周围攻城。头顶上不时有敌人的飞机轰炸扫射。炸弹就在身前身后轰然炸裂,充满火药味的浓浓的硝烟呛得人咳嗽不止。呼晡着的流弹像受惊的麻雀一样从头顶、身边飞掠而过。马文瑞真担心会伤了同行的同忐们。奇怪的是并没有一个人受伤。队伍终于穿过了炮火连天的战区。

黄昏时分,他们这支不伦不类的队伍绕过敌军占据的甘泉城,拐进朝北的一条小川。正走着,马文瑞由眼前的小洞,看见由南边的一条小路上过来几个人也押着被抓的人,“犯人”头上也套着同样的黑帽筒子,他便明白是怎么回事。果然,一会儿,两支队伍会合到一起,谁也不说什么,继续闷头朝北走。

当晚,这支奇怪的队伍在甘泉北边一个叫稻草铺的村子过夜。黑暗中,抓来的“犯人”才被除去头上的帽套,分别关进几孔窑洞里。窑里不许点灯,黑咕隆咚像大张着口要吞噬一切的怪物。马文瑞和另外一个人被强推进一孔窑里,立即闻到一股霉沤的气味儿。随即,窑门哗啦一阵响,锁上了。起初,窑里的陈设是什么也看不见,只隐约瞅得见小窗外的山影和一小块天空中的星星在忽闪着。脚下胡乱丢着些谷草,霉沤味儿大约是由那谷草上散发出的。两个人谁也不说什么,各人就地蹲坐下去,默默地瘫在谷草上,缓歇着已经僵硬麻木的腿。过了好一阵儿,渐渐能相互看得清脸的轮廓。马文瑞觉得同窑的这一位似乎有些面熟,正想着却听那位压低嗓门问这不是马文瑞?你怎么也在这里!”声音好耳熟,马文瑞往前凑着身子,正要搭腔,那边又说:“我是张仲良。”“张仲良?你不是在南地区中宜县担任苏维埃主席吗?”“唉,听说把你们这些负责人都抓了,开始对我们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