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瑞扭回头,朝南望着遥远的山川和原野。在那川原的尽头,即山川和平原结合的地方,就是有名的庆阳城。庆阳虽属陇东所辖,但是那里的地主老财还在作威作福哩。因为那里有国民党的政府。他想,自己参加革命,号召人民抗粮、抗税、抗捐、抗租、抗债,最终就是要推翻那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改变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不合理的现实。可如今在我军驻防的统战区,还有这等现象存在着!种地的人没饭吃,地主老财却住在庆阳城里享清福!他这么想着,身边早已围了不少老百姓。男女老少都穿得破破烂烂,猴娃娃大多赤着脚走路。七八岁的女娃娃,大冬天还穿不上裤子,裹着一条破毛口袋。马文瑞从那一双双充满期望和信任的目光里,看得出解放区的老百姓感谢共产党率领他们推翻了剥削制度。可老百姓的生活还很贫穷,你说你解放区好,老百姓还是穿着破衣烂衫,肚里半饥半饱,这算什么好?这时,那个高个子农民说:“政府号召我们学文化,又叫妇女放大脚,这不错。就是眼下这生产劳动,还没人管,催粮要款的倒不少。”声音冷冷的。
马文瑞似乎觉得那声音不是面前这一个农民发出的,而是这些男男女女,是许多许多边区的老百姓的心里话。面前这位心直口快的农民,他问得太好啦,我们不能只向他们收粮要款,而不管他们的生产和温饱。如果是那样,我们同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地主老财还有什么区别呢?便说:
“管嘛,咋能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张正才,人家都叫我张大汉。”他坦爽地说着,自己先憨厚地咧着嘴笑了。
众人也随着哧哧地笑起来。马文瑞说张正才,这个名字好。大家要看到,我们的边区政权刚建立不久,我们的各种事业正才开始,暂时的困难我们一定能克服,只要咱们老百姓和共产党、八路军扭成一股劲儿,咱边区的事情就好办。”张正才说:“你这个公家人说话又和气又在理,敢问你尊姓大名吗?”“我姓马,叫马文瑞,今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你,该不是马书记吧?”“嗯。”马文瑞笑着点点头。
大汉一听,黑红脸上笑出满脸的圪皱纹,扭头对众人说:“唉呀,没想到今儿个遇上贵人啦!早就听说来了个马书记,好人呀,今儿咱老百姓总算亲眼见到你啦。”说着很激动地上前拉着马文瑞的手,抖动着生满胡碴子的嘴,老半大说不出一句话。马文瑞也很激动。此时,谁也不需要说什么,只感到大家的心灵都是相通的。一个下决心要率领人民创造新生活,一个却要拼着命跟着共产党奔向新生活。此刻,马文瑞握着张正才那双布满老茧的有力的大手,心中又响起了那个豪迈的声音:一定要使饱受战争和灾荒之害,饱受军阀、官僚、土匪和地主土豪压榨之苦的人民休养生息,发展生产,安居乐业。
这天傍晚,马文瑞到了华池县,见到县苏维埃主席李丕福,开门见山问:“华池县的农业生产存在的问题是什么?”李丕福听得,红着脸直抓头皮,老半天回答不上来。窘迫之中,县苏维埃主席打开自己那个时刻不离手的小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许多各区乡上缴公粮、赶做军鞋和参军人员的数字和名单。这个农民干部人很忠厚,工作一贯很积极,只是前一段扩军、征粮任务太繁重,哪里顾得过问农民生产劳动的问题。再说他们华池县,土地条件比较好,只要不遇大旱天,庄稼种下就能收。因此政府的工作中,没有领导农民搞生产这一说。他便老老实实说:“马书记,你提的这个问题我没调查,说不好。”马文瑞也不批评他,只问道:“你们华池有个农民叫张正才,你认识吗?”李丕福说:“张正才,我熟悉,老高大个子,人称张大汉。从前给财主家扛长工,碾场的碌碡,他腰一弯就能抱起来。自从分配了土地,他就不用给谁揽工了,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纳粮交款很积极。”马文瑞说:“今天,在路上我遇见这个张正才,他提了一个问题,对我有启发,咱们不能光管催粮要款,还要组织农民发展生产。”李丕福一听,有些不大理解。农民种地,春种秋收,你不用组织,人家一家一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马文瑞说:“这个问题咱们没调查,也不要急着发言,我看咱们还是到农民那里去请教。有些事情,农民比咱们明白。”于是地委书记和县苏维埃主席,一道来到张正才住的村子里,区长和乡长也来了。村里的农民见张大汉的家里来了“县长”,稀罕不过,纷纷跑过来看热闹,才听说还有一个人,比“县长”的官还大。张正才和村长分头找来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农民,大家盘腿坐在炕上。马文瑞说:“常言道,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今天请大家来开个神仙会,拉谈拉谈农业生产问题。”院里院外围的人不少,张正才家里像过喜事一样热闹。
一个白胡子老汉说:“现如今咱穷人家家户户都有地种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情。可有的人祖祖辈辈就不是种地的,而是赶脚的,分了地也不好好种,有荒的,也有只种不働的。”马文瑞仔细听着,往小本子上记着。李丕福只粗识文字,见地委书记这么认真,也从衣兜里掏出那记着许多洋码字的小本子和铅笔头,蘸着唾沫往小本子上记,那个认真劲儿,就像刚开始念书的小学生。
一个戴毡帽壳的农民接住话茬儿说:“还有几户死了男人,家里剩下孤儿寡母,分的土地不少,就是没人受苦,开春种不上,秋底收不回来,一垧地少收两三斗,也是不得了。”“军烈属和脱产干部的地,由村里代耕,一到农忙时,常常为抽派牛犋劳力扯皮拉筋,叫我们当干部的左右为难不说了,误了农时,军烈属们也有意见。村长把嘴里的烟锅拿下来说。
“还有一说张正才说。“像我们这劳力多的户,也还不少。庄稼种上了,也就没事可做了,想搞个副业赚两个零花钱,又没门路,如果政府出面交涉,事情就好办了。”“还有一说,”那个白胡子老汉又开言道。“如今年轻娃娃撒籽、锄地也不在行,翻地拿粪也干不了,打连枷、操木锨多数是二股弦,得有人教,有人带。像张正才这号庄稼把式,应该多带带娃娃们,不然做庄稼的技术也要失传了。”“还有一说原先只打算竖起耳朵听、并不开口说话的一个农民道。“如今是五谷杂粮种得多,麦子种得少,这影响收成。政府应该提倡多种麦子,少种桃泰。早些年咱这里山地、塬地里的麦子通能收,如今麦子下了川,山里全是五谷杂粮。麦子虽费工,可产量高,五谷杂粮两亩,也收不过一亩麦。”“还有一说……”大伙是你一言我一语,嘴里嚼着张正才的老婆刚刚炒的黄豆粒,拉谈着庄稼经。那些暂且没有发言权的年轻娃娃们,立在脚地、窗外,瞪着眼睛看,竖起耳朵听。庄稼人和“公家人”聚在一搭里正经八百话庄稼,这在张家村还是一件新鲜事。这个别开生面的“神仙会”,一直开到天明鸡叫唤。人老几辈子都是糊里糊涂种庄稼的受苦人,这回动脑筋盘算起各自的营生来。往往“只断官司,不问农事”的“父母官”,却坐在泥腿子庄稼人的土炕上通宵达旦同庄稼人一起话桑麻。历来只是见多了官府催粮要款欺压老百姓,哪里有入品戴顶的官,同老百姓面对面盘腿坐下来拉谈耕作农事、家常活计。这在老百姓的眼睛里,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咱们的李主席是县官,咱们的马书记就好比从前的府台大老爷,咱们人老几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好的父母官!”“共产党和国民党就是不一样!听说西峰镇的专员和庆阳的县长出门都带着一堆马弁护兵,生怕老百姓造他们的反。咱马书记、李主席下来,就不搞这一套了,实心实意往咱老百姓炕上这么一坐,真正就像是咱家里一口人。看得出来啦,这政府是咱老百姓的政府,这官也是替咱老百姓做主的官。”街谈巷议,很快传遍了华池县,传到了全地区的各个角落里。在统战区的人民中,反响更强烈,许多人都渴望自己的村子也能像老区那样民主。马文瑞到统战区下乡去,走到哪里都被老百姓围着看。有的老汉、老婆婆拉住他的手,就是舍不得丢,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这就是咱们的马书记?”来年春天,张正才按照李不福的要求,带头在东华池组织起变工队。这种互助合作的生产形式很快在老区兴起来,无劳力、少技术或缺牲畜、农具的农民,再不愁种不上庄稼、锄不开地了。统战区的老百姓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搞起来。到了夏季麦黄时,庆阳、合水、镇原,麦田一望无际,几年工夫,群众的粮食便达到了自给有余,老百姓吃的穿的都不愁,日子过得蛮红火。
革命工作,永远都要面对层出不穷的新情况和新问题,永远都是在探索中前行。统战区的工作如何开展,是一个需要在斗争实践中摸索解决的问题。马文瑞知道,陇东地区有三个县是统一战线区。此类地区,实际上并存着两种政权机构。国民党人员,大多是打内战、搞摩擦的反动家伙。这就使统战区的斗争形势呈现出严峻而复杂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