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很精美。好些菜如响油鳝糊、碧螺虾仁、叫花童鸡、灌汤狮球、姑苏酱鸭等都与尚炯吃惯的北方菜肴判然异味,虽然偏甜,但极鲜美。还有一种蜜汁小豆腐干,用料普通而口感也甚佳。午饭前只见熊福生把一个仆人叫到面前低声嘱咐几句,仆人旋即离去。午饭吃完,大家正在品茗闲聊,那个仆人又跑回来,弯着腰向主人禀报什么事情。熊福生听后开心地笑起来,随即对三位客人说道:
“各位如有兴致,即请去园中一游;游罢就在荷风送爽轩小坐。小妾略通音律,非是熟客,不会让她出来献丑;非她自己情愿,也不会强她出来应酬。今天贵客远道而来,顿使蓬荜生辉。适才我让贱仆去问她的意思。她表示乐于为远客一献薄技,聊助雅兴。”
“嗬!”唐旭听了先叫起来,“四爷这里,我带客来可不是第一次。四爷是多忙的人!一般客人留顿饭已不容易,哪有时间陪他们逛园子?能进园子的都是贵客!至于四爷的如夫人妙解音律,我也只是听说,从来还没有福气当面聆听。今天我不谢四爷,倒要感谢常二爷。不是常二爷来,谁有这样的面子!”
尚炯和华叔敏都明白,熊福生如此殷勤接待,甚至不惜让爱妾出面,当然与所谓“熟客”、“远客”无关,真正的原因是他看出“常二爷”是个大客户,他要尽全力拉住。而他的爱妾显然十分通晓事理,善于襄助丈夫。但不管如何,对方的盛情还是令他们感动,两个人都顺着唐旭的话头说了一番感谢的话。
在也是酒楼一楼,有一扇直通也园的后门,平时都关着,只有熊福生自己进出,才会临时打开。现在他就领着客人从后门来到园中。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走过几十步,回头一望,四角翼然的酒楼突出在白墙绿树之上,果然成为园中的一道风景。他们走过一进院落,又走过一进院落,每座小园都让他们觉得别有洞天。而尤令尚炯叹为观止的是,在将各园隔开的墙上凿有若干造型美观的空窗,透过空窗可以看到隔壁园中的景致。陪在身边的熊福生说:
“也园是请计无否先生帮忙营造的。计先生说,这叫‘借景’,把隔壁的风景借过来。”
“很妙,很妙,”尚炯说,“每扇空窗都是一幅画!”
又来到一座小园。中间是一个池塘。池塘一角卧着几块太湖石,为小园平添了三分野趣。池中遍植荷花。成群的小鱼在荷叶下游来游去。有的花正在盛开,有的含苞待放。微风过处,花叶摇动,隐隐拂来一阵清香。就在池的北岸,有一间门窗洞开的雅室。一块横匾写着“荷风送爽轩”。两楹悬有竹刻对联,尚炯略晃一眼就被主人请进室中,只看清下联末句是“凌波一朵红”。室内除花梨木的桌椅茶几外,还放着几个俗称“绣墩”的鼓形瓷凳。大家随意坐下后,仆人端来凉茶,送上湿毛巾。熊福生又对仆人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声和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华叔敏正端着盖碗品茶,猛然觉得那说话声和脚步声都非常熟悉。虽然事隔多年,那声音一点都没有变。“是她!”华叔敏的手一抖,茶水都溅了出来。他正竭力保持镇静,施丽已含着一脸甜笑走进屋来。后面一个丫头替她抱着琵琶。
施丽先向三位客人敛衽施礼。三人赶紧站起来还礼。当她认出华叔敏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很快避开他的目光,转向熊福生望了望,就在面对尚炯的一个绣墩上坐下。
“各位想听什么?”她优雅地从丫头手中接过琵琶。
尚炯说:“我是门外汉。华三爷内行,还是请华三爷说。”
华叔敏还没有从突然的刺激中恢复过来。他直视着施丽,却又有点儿恍惚。尚炯连问两遍,他才傻笑着答道:
“随便,随便。”
施丽又笑着看了几位客人一眼,开始弹奏。才弹几个音,华叔敏就听出,是《海青拿天鹅》!那年他第一次误走到施家小院时,她弹的就是这首曲子,以后又曾多次听她弹过。她今天为什么要弹此曲?是同他一样忆起了往事?是想用曲子来传递一种难以表达的情愫?这时他已经可以从容地来观察她了。他发现几年过去,她举止还是那样动人,笑容还是那样甜美,只是比以前略显丰腴,因而也似乎更加白晰了。她快活吗?《海青拿天鹅》表现的是猛禽海冬青捕捉天鹅的场景。她是否觉得自己有点像天鹅,不幸落在熊福生这只猛禽的爪子里?这么想着,华叔敏忽然对她充满了怜悯,而对熊福生升起一股仇恨。可是正在这时,他看见熊福生轻轻地招手让丫头过去,把自己的折扇递给她,指了指施丽。丫头随即回来站在女主人身后扇风。正在弹奏琵琶的施丽特别给了丈夫一个甜笑。显然,他们两情相笃,她不是受难的天鹅。她很快活。但这个答案并没有让华叔敏得到解脱,他反而更加难受了。
他坐在丫头挥扇的下方。他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香气。他知道,在她极薄的丝衫里面,还穿着抹胸。夏天的抹胸是纱制的,麝屑和别的香屑就贮在隔层里面。冬天的抹胸则是绉绸制的,以前每当替她解开罗襟,一股醉人的奇香就让他欲仙欲死。忽而丫头的扇柄似乎无意中触碰了她的左肩胛,她的身子轻微地抖动了一下。这个谁都不注意的动作没有逃过华叔敏的眼睛。在她左肩胛下面靠近腋窝那边,有一颗比米粒还小的红痣。以前他替她按摩,一碰那痣,她就笑着直躲。他知道她怕痒,就常常故意去碰那地方。唉,一切都是那么清晰,一切就像在昨天,一切又都恍同隔世了。现在,香气,红痣,连同她整个人,都归熊福生一人去享受了。这个熊福生,除了几个臭钱,还有什么?那么难看的一个蒜头鼻,简直比陶胖子还难看,她怎么能够容忍?怎么会喜欢?
正在意马心猿地胡想,室外又传来一阵说话声和碎步声。
“覅去!覅去!有人客勒浪嗨!”一个女人的声音。
“要去!要去!”一个极稚嫩的小孩的声音。
大家正感奇怪,一个大概两岁左右的男孩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因为腿太短,过门槛时几乎跌一跤,但他满不在乎,直往施丽跟前跑去。后面一个乳母模样的人只好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小孩到了施丽面前,伸出小手去拨弄琵琶,嘴里嚷着:
“倪要弹!倪要弹!”
施丽停止了弹奏,对客人们笑道:“每次我一弹琵琶,他就跑来捣乱!”说着弯下腰去,拿着男孩的手弹出几个音。男孩满足了,继续用手在弦上拨弄片刻,便离开了施丽,跑向熊福生,说:
“骑马!倪要骑马!”
熊福生笑着把他转个身抱起来,放在自己一条腿上抖动。男孩咯咯笑着望向施丽,又望向几个陌生的客人。华叔敏这才看清小孩的眉眼很像施丽,只是长了一个与熊福生一样的蒜头鼻!看着一家其乐融融的画面,他忽然有一种孤独感,觉得自己真是形单影只。他开始回想张献忠的话:“女人都一个样。男人迷女人,不是那女的真有迷人处,而是被自己的心迷住了。”又忆起昨天尚炯说的“欲谐琴瑟,更是易如反掌”的话。心想他们说得对!真要成家,有何难哉?要找个如施丽一般或胜过她的人,又有何难哉?他逐一地想起平生接触过的女人,包括在献忠那里唱《罗江怨》的歌伎,那女孩显然对自己是有情意的。他甚至想到了这次在旧院未曾谋面的那个神秘的卞秋霞……“华三爷……”
熊福生的一声呼叫把他从浮想中唤了回来。他愣怔了一下,发现所有的人都含笑望着他,而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出去了。
“华三爷,”熊福生笑着说,“小妾不揣浅陋,思为贵客清唱一曲。常二爷、唐七爷都请三爷点曲。”
华叔敏意识到自己刚才走了神。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望着施丽说:“《绣襦记·孤鸾罢舞》中有两支《月儿高》,不知夫人有无印象?”
施丽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她定睛望着华叔敏,片刻间没有马上回答。熊福生却接口道:
“很好!很好!《月儿高》我倒没有听过,贤妾如有印象,就唱《月儿高》!”
“好吧,我想一下,看能不能记起来。”说罢,施丽想了一下,又接过丫头递上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这才唱起来——深秋时候。
帘幕西风透。
延伫东篱畔,
人比黄花瘦。
抛闪多才,
要见不能够。
便做话别临歧,
尚兀自牵衣执手。
何况蓦地教他无奔投。
野草闲花满地愁。
施丽刚开始唱,华叔敏就想起第一次在旧院听她唱曲的情景。那时他已听过她的琵琶,便说道:“古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如小娘这般,可谓‘丝肉俱佳’。”她一笑,说:“什么肉啊肉的,难听死了!”事后他一想,觉得把歌喉称作“肉”,的确欠雅,只是从来没有人去非议古人罢了。当施丽唱到“便做话别临歧,尚兀自牵衣执手”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当初别她去安庆时难舍难分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同时他从施丽的眼神中也看出有一缕似怨诉又似怅惘的幽情。他忽然深悔当初不该滞留外地,应该回南京向她说明一切,说不定回来就会遇上唐旭!当她一曲唱完时,他以为她会接着念道白,不料她却跳过去开始唱第二支—— 烟波江南(25)
穷途奔走。
累累丧家狗。
怎得还乡里,
何日功名就?
愿他早到鹓班,
又恐撇下鸳鸯偶。
这里也有一句道白。施丽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果断地念出来:“天哪,我有万千心事,怎能够见他?”接着又唱下去——除是梦里来相会,
重把衷肠分剖。
默默相思泪暗流,
罗帕薰香病裹头。
从施丽请客人点琵琶曲那会儿起,尚炯就发现华叔敏的反应有点异常。但大家当时都在注意听曲,后来又有小男孩进来一打岔,便没有去多想。到熊福生请客人点清唱曲,华叔敏又一次表现失常时,尚炯心中顿生疑窦。等他说出《月儿高》,而施丽的表情也显得复杂时,尚炯心里猛一惊,想起了在旧院卞家的谈话。难道是她?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儿,让一对有情人在如此难堪的情境中意外重逢?于是在施丽开始清唱后,他密切关注两人的表情。他看出来华叔敏眼泛泪光,非常激动;施丽也越唱越激动。尚炯忽然紧张起来,担心两人会有出格的举动。作为旁观者,他非常清楚,今天这件事情的最好结果,就是让它赶快过去,不要留下任何痕迹。这样对三个当事人都比较好。反之,则对三人都会造成伤害。但他除了静观之外,别无他法可想。
施丽唱完了,收起悲戚的表情,对听者露出惯常的甜笑。尚炯觉得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立刻带头喝彩。唐旭也在一旁连声叫好。华叔敏从听唱开始,就忘记了刚才脑中出现过的诸多女人。他一直望着歌者,完全进入了《月儿高》的氛围。她唱完了,他好像还没有听完。她重展笑容,他觉得那是凄美的微笑。作为点曲者,本来应该多赞评几句的,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尚炯看了他一眼,也顾不了很多,旋即起身告辞。三个人先在荷风送爽轩与施丽作别,随后由熊福生将他们直送到大门口。
第二天,尚炯就偕同华叔敏踏上了重返湖广的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