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的内容和形式,林林总总,形形色色。虽各不相同,又各有相通。有儒、道、佛诸教过庙会的,有纪念某个历史人物(如县西18村纪念“三王”的十八会)过庙会的,有为某个节(如豆村过“七巧”节)过庙会的,有纪念某个历史事件(如集贤“皇会”)过庙会的,有因某个民间传说(如宝玉村的“飘池会”)过庙会的,有为崇耕励农(如桑园村的牛马王会)过庙会的,为纪念为公益事有功德之人(如七曲村的报恩寺)过庙会的,有为纪念某次自然灾害幸存者(如上天屯的白衣楼)过庙会的,有为农村物资交流(如史务村八月八会)过庙会的,有为山里人过冬提供衣物粮菜油盐酱醋等物(如马召的十月十会)过庙会的等等。
你看,三月初六到初十这几天,翠峰山索娘娘庙会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路旁的小吃摊点和售货凉棚,足有十里路长!人们来自周至、扶风、杨凌、武功等县区,穿着形形色色,说话“南腔北调”,彼此客客气气,情态喜喜洋洋。从远处来的人,背着干粮,坐在路旁的饭摊子上,吃着凉粉,喝着米汤,啃着锅盔,不时引来路人的议论,说他们心意诚,说他们说话“怪”,说他们的锅盔大。他们则顾不上关心这些,只是彼此招呼着不要掉队,彼此叮咛着吃饱吃好,彼此争抢着结账付钱。从附近乡镇来的人,有的还捎上了“生意”。有卖自产果品的,有卖凉粽子热煎饼的,有卖刺绣产品的等等。可别小看了这些小本经营!对于身处僻远乡村的农户人家,每年庙会上的几天辛苦,就能解决一家人一年到头的油盐酱醋开支哩!
哪儿有庙会,哪儿就有老太婆们念经的“阵容”。她们穿着新衣服,迈着“金莲脚”,少则三人五人,多则二三十个,席地而坐,无须乐器,不要道具,一人起头,众人唱和,很快就成了气候,造成“轰动”,围观者多达百人之众。一曲终了,听众鼓掌,一曲又起。她们有时闭眼演唱,有时摇头晃脑,有时有分有合有高有低,独具一种格调,自成一道风景。让人惊异感叹的是,平素间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大多数人一字不识,念起经来,却像另换了人一样:记性好,不掉一字一句;嗓音好,不逊戛玉敲金;唱法好,不拘一格一式。有的人,越唱情绪越高,越唱嗓门越大。通宵达旦,不知疲累者屡见不鲜。唱(念)的内容,大都是劝善积德之类的经文。其中一首《学正道》:人的心里总好高/万事全从高里糟/越高越将道根脱/正眼没开道看错……人之初来性本善/良心就是道关键/一颗豆子有了秧/必须向上来度浆/度成豆苗一大片/成全秧儿自身扁……人生不要忘根本/饮水思源要谨慎/积德行善走正道/修心养性别乱套……
“摇宝”台是庙会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其实,这是一种变相的小额的但又带有赌博性质的游戏。一般情况下,经营者在戏台底下较远处搭建一个简易板台,四周绷上绳子,绳上挂满了小儿玩具或小食品。这些便是奖品,每个价钱约在一毛钱上下。摊主手持“宝盒”(多为口对口的两只小碗),嘴里念念有词:轻轻摇/慢慢掂/摇了个十八大点点……你的十八也不小/没他的十八来得早……这会不得下会得/好运终究是你的……这些话,不但幽默,且具诱惑,不但宣传了摇宝的飞来“效益”,而且不断重复着上一个中奖者的“赫赫战功”,因而气氛热烈,场景火爆,简直就是另外唱起了一台小戏!其实,摇的人少,看的人多;娃娃多,大人少;“送”钱的人多,“拿”奖的人少。比起中奖的欲望,人们更感兴趣的,是想听听他那能说会道的摇唇鼓舌!台下的人,感情也很复杂:有人夸他能言利齿,有人说他巧言骗财;孩子拉着父亲,缠逼他碰碰运气摇中宝让自己享个口福,并且不住地叨叨着谁家娃他爸有本事摇了宝中了彩把奖给了娃娃;妻子瞅着丈夫,阻止他不甘罢休的再摇再输,暗示他千万不敢图了自个儿高兴掏空了腰包断了家中烟火(粮米);摇中的人,手提“利物”,边吆喝边挤出人群,声音高傲得发颤;“屡战屡败”的人,闷着头睁大眼捏着越来越瘪的钱口袋难受得看见谁赢了都觉着不顺眼,碰见谁问他都懒得接茬搭话难装出一幅笑脸!
唱大戏,是庙会的中心内容。农村人,看戏成瘾。逢会天,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提上板凳,结成伙儿,相扶相伴,不约而同地涌向戏台前。看戏时,目不转睛,眼耳并用;散戏后,说长论短,七嘴八舌;来回路上,情不自禁地放开嗓子,手舞足蹈,惟妙惟肖地重复着某个演员的唱法和动作。往返一路,谈笑全程,喜不自禁,乐不可支。有则笑话,虽然粗俗,但可窥出农村人喜爱看戏的痴迷程度:某村庙会。剧团演员在后台化装准备。其中有个名演名叫“水水娃”,他是方圆百里家喻户晓的胡子生。一女戏迷遣子去看“水水娃”(自己想看,但觉不便)。子归。母问。答:“挨骂了!”细问骂了啥话。答:“‘水水娃’说,给你妈看野汉呢!”她叹息:“妈怕是没有那么大的福?!”
借庙会“祈娃”,是一个古老的风俗。谁家媳妇结婚几年了没生娃,便由其姊或其嫂领上,在娘娘庙里捐个布施,烧香叩头许愿,祈求神灵赐子。之后,庙中住持将其唤至一旁,附耳叮嘱一番(大多是生理卫生方面的知识和怀孕“诀窍”)。也怪,其中有的人或是改掉了不卫生的习惯,或是心理暗示起了作用,或是早婚者女方刚刚长大成熟才怀了娃等等,反正是从庙中回来便有了“喜”!好事者推波助澜,奔走相告,簇拥当事者谢神、还愿、请客。于是,娘娘庙又热闹了起来……
久旱中逢庙会,村人们便借会祈雨。祈雨的场面很庄严:一般安排在井台旁,上供龙王神位,四周插满旌幡,“专职”的佛、道人士“正装”沐手,焚香礼拜,老太太老头儿们虔诚地跪伏于地,求神怜悯百姓,赐降甘露。其旁,设有免费提供的舍饭(稀米汤)大锅,还放着准备放生的鱼鳖虾鳝。一群孩子,按大人们的训导,稚气十足地唱着《祈雨歌》:老天爷/你下吧/我给你买个大西瓜/你吃瓤/我啃把/为的是快快把雨下/你吃心心我吃皮/只要大雨来得急……淘气的娃娃们,不知道忧愁困窘的滋味,不相信能感动苍天能祈来雨天,唱着唱着,便恶作剧地唱起了《扫晴歌》:扫晴娘/扫晴娘/三天扫晴了/给你穿上花衣裳/三天扫不晴/扫你的光脊梁……正在叩头祈祷的大人们,听到娃娃们不但唱反了歌谣,还亵渎了神灵,急急爬起了责骂他们。娃们作鸟兽散。大人们又以头叩地重复着自己的虔诚默诵着一遍又一遍的祷告……
农村人还有个好习惯,借庙会之机化解亲属之间的纠葛怨恨。村里庙会的日子到了,各家便逐一邀请亲戚来看戏逛会耍热闹。大伙到齐了,边吃饭菜边拉家常。姑舅姨姐方方面面的人都在,若是彼此有啥过结,当面一说,大家一劝,彼此一笑,便和好如初了。平素间,家人闲聊,若是有人担心哪件事得罪了哪个亲戚留下了后患,当家的人常会胸有成竹地安慰他(她):甭操心甭害怕,今年村上过会时,说合说合就对了!
山区人跟从陕南风俗,过庙会时,常有对唱山歌的热闹场面!年轻人分成几摊,占据山头梁顶,一人领头众人齐吼,一方唱罢一方又起,一曲终了一片欢呼!为过日子辛苦了一年的山里人,只有这一天才真正属于自己!一首山歌唱道:“久不唱歌忘了歌/久不开船忘江河/秀才提笔忘了字/燕子衔泥忘了窝……”
要不是庙会这种民间方式的艺术传承,说不定真的有一天,百姓们会“忘了歌”、“忘了窝”呢!
农村人的庙会,庙会中的农村人,今昔相同,今昔不同!当今的农村人,正是在这种相同和不同之中,感受着天翻地覆,享受着盛世祥和!
集贤古乐
别看演奏的人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农民,可是,集贤古乐的名气可大了!在音乐界,它曾被国内专家和外国友人誉为“华夏古代音乐活化石”、“中国古代的交响乐”等等。
它究竟有多古?说法有两种。
《周至县志》记载,集贤古乐是“流行于集贤一带的古乐。可上溯秦汉,盛于唐宋。又吸收元、明、清历代姊妹艺术和民间音乐精华。演奏风姿瑰丽,韵律古朴天成,气质典雅庄严,程序结构严谨而富有变化……”
集贤古乐的传承人则说:唐安史之乱时,玄宗西逃,仓惶中,在马嵬坡处死了杨贵妃,遣散了宫廷乐班人员。乐人们在战乱年代无以谋生,便结队南行,过了渭河,先在李唐王朝的宗庙——楼观台宗圣宫中避乱,后落脚在集贤村民间。他们一面依靠演奏维持生计,一面传授技艺给当地民众,以防后继无人。由于他们演奏的全是皇家宫廷音乐,古朴典雅,所以很受当地民众喜爱,因之,才得以继承,并保留至今。
秋雨中的一个下午,我在集贤镇干部顾收计的陪同下,直奔乐社现场参观访谈,寻觅集贤古乐的来龙去脉。
现在的古乐社共有两个,一个是集贤东村古乐社,一个是集贤西村古乐社。每社约有三四十人,各有乐器三四十件。东村社的社长名叫顾景昭,西村社的社长名叫田孝梨。他俩都正当盛年,直人快语,古道热肠。看似粗犷,其实都很内秀。话匣子一打开,便如数家珍地谈起了古乐社的老话新事。
集贤古乐的演奏形式分为鼓拍、行乐、坐乐。打鼓拍时乐队人员排列有序,有节奏地敲击大鼓;行乐是在行进间或殿堂、神像、祭台前演奏;坐乐是演员排成宫廷乐队的形式进行演奏。无论何种形式,演员一律身着古装,分工严格,整齐有序。一见,便是皇家气度;一听,便觉不同凡响。
集贤古乐的乐器类型有二十多种,分为打击乐和旋律乐两类。主要有阵鼓、坐堂鼓、月鼓、战鼓,大小铙钹、铰子,大锣、板锣、云锣、马锣,碰铃,以及笛、笙、管、筝、海笛,琵琶、立琴等。
乐谱为古代曲谱,音乐界称之为“半字谱”,记谱音符与敦煌古曲谱相似。共11音,汉字发音为:禾、私、以、上、车、公、反、勾、五、六、趁。现存的古谱有六十余册,其中还有布质的手抄本,被专家视为文物。曲目类,根据现存曲谱和老一辈乐人口传,共有三百余首。名称为:尺调、六调、商调、吴调、四调引令、中吕、南吕、仙吕,这一类属汉乐府曲和唐宫廷教坊乐曲;粉蝶儿、灯影环、石榴花、玉包头等,这一类属宋元杂曲曲牌。集贤古乐,音调古朴、浑厚,庄穆典雅,风格独特,曲调流畅动听,节奏徐缓别致,既有我国古代宫廷音乐的旋律,又有浓郁的民族色彩和地方风格,不失为艺苑奇葩。
演奏方式上,集贤古乐仍沿袭了唐风古貌。正式的演奏场合,周围摆有黄龙伞、三角龙旗、米色幡、帅字旗等仪仗。演奏行乐时,仪仗前导,乐队居中,黄龙伞殿后,再加上前呼后拥的人群,场面蔚为壮观!
受隋唐宫廷音乐的熏陶感染,集贤古乐演奏形式和乐谱与唐宫廷音乐一脉相承。打击乐器和笙、管、笛等吹奏乐器及古筝、琵琶、三弦等弹拨乐器组合得浑然一体,形成了庞大而复杂的配器结构。乐曲体系完整。曲目有念词、打扎、耍曲、鼓段、套词、赞、鼓、拍等,并配有唐舞。这些技艺,被誉为“梨园子弟”的老艺人们呕心沥血地代代相传,才使千年真音迄今不绝。
我专意听、看了集贤古乐的录像资料,深为震撼,印象极深。鼓手田中禾的古装形象和娴熟练达的表演,简直就是大唐雄风的再现。他的一招一式,起、承、转、合,或奔放,或细腻,或豪迈,或哀婉,都将鼓手在鼓乐演奏中的地位与作用,将民乐指挥的魅力与风范,展示得恰到好处、淋漓尽致。只见他,一会儿敲坐鼓,一会儿敲阵鼓,一会儿又敲月鼓或战鼓,几近手舞足蹈。只听得,一阵子鼓点紧,一阵子鼓点慢,一阵子又戛然而止,不声不响。其他乐手,一组一排,整齐化一。乐声有分有合,有高有低,有急有缓。他们一会儿正襟危坐,一会儿又左摇右摆,前仰后合。无论怎样演奏,队员们都绝对地服从鼓手指挥,绝对地各司其职,一丝不苟。这时,我眼前展现出了古代三拜九叩举行大礼大典的恢宏场景;这时,我才真正理解了“鼓动”、“鼓励”、“鼓舞”这些词语的含意;这时,我也才真正认识到配角的平凡与重要,理解了他们的无私奉献和不可或缺;这时,我还联想起了由集贤古乐移植创作的《仿唐乐舞》的音乐,想起了由汉唐古音衍生的日本雅乐
解放后,集贤古乐得到了各级政府的重视和扶持,在原有的基础上不断得到巩固、发展和升华。国家除财力支持外,还分别于1953年、1957年、1962年多次派来专家,帮助整理古曲谱,并进行研究、指导,使得集贤古乐之树又绽新花。这里,不止一次地留下了我国著名音乐史学家杨萌浏先生和古乐研究专家李石根先生、何钧先生等人的足迹和汗水。近几年,东、西两个乐队都吸收了一部分年轻人,还破天荒地打破旧习,接收了不少女队员。新成分的加入,不但解决了后继乏人的问题,而且给乐队注入了活力,增添了生机,唤回了春天。
为防止“兵无粮草自散”的问题,他们采取了以社养社的管理方式。历史上,古乐社有自己的房产、地产,还有几架山归属他们。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我们不是普通的民间乐人,绝对不受人用钱雇买;我们演奏的是皇家音乐,绝对不为婚丧嫁娶之事演奏;我们是民间性质,队员全部是自愿参加,业余排练,义务演出,有劳无酬。队员们一代一代牢记古训,谨遵师命,老规矩至今仍然铁打不动。远处,他们去过北京、长安南五台、西安城隍庙和八仙庵,甚至德国柏林;近处,他们年年参加村镇的元霄节活动,全都未取分文,一律无偿参与,深受民众赞扬。李石根先生曾赋诗称颂:“集贤庄上贤人多,贤人多弄管弦乐。相传仙游演乐洞,留下香会水会歌。”
队员中,也有因经济困难、生活中的不幸、家庭矛盾等原因产生过动摇,中途卷旗收兵者。有的人,还是乐队的骨干。为解决这个问题,上辈人给他们创造了一出绝招:古乐队平时祭奉一尊韦驮神像,可以抬走移动,谁要是产生动摇不想在乐社干了,大伙便将韦驮神抬至其家,让他面对神像申明缘由。这么一来,神灵一“震”,大伙一“劝”,家人一“应”,本人一“动”,事情就解决了,队伍又稳定了。
师承相传,爱我所爱,心纯志坚者,是队伍中的绝大多数。有个吹笛的小伙张俊,24岁,朗眉秀目,高大英俊。他酷爱古乐,业务精熟,虽然年纪轻轻,却早已成为骨干。去年端午节的前一天,他家拆房时发生了事故,花费了六七万元,生活一下子陷入困境。小张面对厄运,坚强冷静,丝毫没有影响参加乐队组织的任何活动。他的精神感动了大家,村上帮了他,队友们也捐了款。女队员孔红莉,家中经营了一辆客运汽车。有一次乐队去西安演奏,他顺路为自己的客车卖票,准备到了西安再参加集体活动,一举两得。没想到,途中发生了交通事故。她留下丈夫处理现场,自己毅然改乘一车按时参加了演奏。2002年冬,邵晓逢等两个乐手在西安学习古筝。小邵晕车,承受不了长途颠簸,每次周末回家,她便走一段路,乘一段车,十多个小时才能走完单程。就这样,她顽强地坚持了一个冬天,出色地完成了培训任务。其它队员,也是各有各的困难,各有各的苦楚。他们共性的体会有“八苦”:学习演技苦;寒暑天排练苦;大热天穿表演服苦;大忙天演出“紧上加紧”苦;耽误了活计向家人赔情苦;女乐手远嫁离别苦;老艺人去世永别苦;长途演出水土不服生活苦等。但是,无论多苦,他们都是自觉自愿,自始至终参加乐社活动,人虽苦,却心乐、心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