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周庄的某些长官为了使自己的政绩看得见摸得着,决定修一条高速公路从周庄镇上穿过,文化馆的几位文化人呼吁,说这会毁了周庄的旅游资源,但毫无用处。不知怎么地这事引起了阿婆们的反对,她们提着铜壶、抱着烧茶的炉子、捧着茶杯去找某些长官下午吃茶,连吃了几个月,长官们也就打消了修高速公路的念头。如果这条高速公路在当时修了,周庄也就入不了联合国的世界文化遗产的大名单,也就不能使周庄人民和周庄长官同富。主张修高速公路的某些长官后来很感激那些找他们在机关大门口吃茶的阿婆们,就决定雇佣几十位阿婆作为政府的临时工,分派到周庄的各风景点吃茶,以增加和渲染地方文化。一个下午十元。后来工资加到一个下午二十元,但来应聘的阿婆还是寥寥无几。因为阿婆们早自谋出路,当导游--讲古的讲古;当船长--摇游船的摇游船;当厨娘--烧万山蹄膀的烧万山蹄膀;当大酱缸--腌咸菜苋的腌咸菜苋;当编结车间主任--编旅游草帽的编旅游草帽……周庄的阿婆们差不多已没有时间和工夫在下午吃茶了。
这是甚为可惜的事。因为我一直认为周庄之所以能够成为著名的旅游点,是周庄的阿婆们吃“阿婆茶”吃出的。
周庄在苏州附近的水乡小镇群落中,在过去并不是有名的一个。它成为著名的旅游点后,让周围的人目瞪口呆,像看到隔壁邻居一夜暴富。于是,也就有了种种传说。
其中最有名的一个传说是画家陈逸飞在周庄油画写生了双桥--其实是一座桥,这幅画碰巧被美国的石油大王哈默看到,他很喜欢,就掏腰包买下了。有一年哈默访问中国,把它作为礼品送给了邓小平同志,以象征美中关系就是相辅相成的双桥,尽管分歧不少,但相同点也不少。比如美国人民和中国人民一样,都是勤劳的、勇敢的、智慧的、富有同情心和耐心的、热爱和平的,等等等等。于是,周庄因了双桥而名声大著。
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无法考证,但周庄的确有双桥。因为两座桥组合的样式像一把老式的钥匙,当地人就叫它“钥匙桥”。
这把钥匙在多大程度上打开了周庄通向世界的大门呢?还是先来说说“阿婆茶”。
周庄有个风俗,镇上的阿婆们到了下午,便开始相约着吃茶了。这就是“阿婆茶”。
吃茶在江南司空见惯,为什么说周庄的阿婆们吃茶才称“阿婆茶”,也算是风俗?
因为它真有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的确是江南这一带独一无二的风俗。
周庄的“阿婆茶”,首先男人是不能参加的。就是女人,没上岁数的,也不能参加。或者说不会去参加。约定俗成,这也就是“阿婆茶”的名头由来。
而吃“阿婆茶”的具体吃法,是今天这家,明日那户,挨个做东,不会轮空。没有在一个阿婆家连吃上两天的。即使地处偏僻,这地方只有两个阿婆,也要一天一天轮流做东,毫不含糊。
阿婆们聚在一起吃茶,说长道短,说东道西,不料说出了风土人情,道出了风俗文化。在吃茶聊天的无意之中,一些口头流传的东西,经过她们的复述,就流传开去了,阿婆们给周庄保留下地方上的一些传统,地方上的一些传统沿革有序,就成为这个地方的个性,使周庄在风土人情上--也就是个性上--迥异于苏州另外的水乡小镇,比如会怀旧;会做生意;民间文学发达,阿婆们都会讲上几个段子;女子理财;喜欢招女婿--也就是“倒插门”;在吃茶聊天的无意之中,阿婆们给周庄创造了众多传说,所以在周庄成为旅游点之前,周庄的深宅大院长街小巷,就都有一个传说,也可以说是民间故事--这些民间故事丰富了周庄的旅游资源,没影也像是有影的样子,真正应证了“历史是人民创造的”的这句话,因为周庄的民间故事十有八九是周庄的阿婆们在吃“阿婆茶”时创造的,以至一成为旅游点,就成了人文背景。所以我曾对周庄的有关人士说,周庄的最大特色,就是这两个字:“说书”。
周庄本来没什么人文,有名的只这三个,明朝的沈万三和民国的叶楚伧。还有一个实质是两个半个--半个陈逸飞(他画了“钥匙桥”),半个三毛。三毛到了周庄,看见油菜花很感动。周庄的人就建了座“三毛茶馆”,估计是周庄的菜农。尽管周庄比不上苏州的常熟、吴江、昆山诸地,但它看上去人文的氛围哇真的很浓唉,只可能是被“阿婆茶”的茶炉子熏出的缘故。
下午的“阿婆茶”使俗气、傻气的周庄有了灵气,吃茶的阿婆们挺讲究。讲究是灵气的温床。过去阿婆们沏茶的水要用活水:河水、天落水--也就是雨水。后来退而求次,用井水。现在只得用自来水了。把自来水放上一夜,再烧茶吃,这也是讲究。放上一夜的自来水,能跑掉漂白粉味道,一个阿婆说,可以灌到瓶里当矿泉水卖。
“阿婆茶”的茶叶一般都用绿茶。把绿茶放进铜壶里,就架到炉子上去烧。有的铜壶是祖上传下来的,比《沙家浜》里阿庆嫂使的铜壶还大--阿庆嫂的铜壶已能够“铜壶煮三江”,阿婆的铜壶大概可以烧干五洋。边吃茶,边烧茶--茶在炉子上白汽蒸腾,茶越来越浓、越来越涩,阿婆们才觉得过瘾。周庄的阿婆们是不怕吃苦的。
烧茶的炉子很可以一说。阿婆们把它叫风炉。是用稻草澄泥搪成的,烧豆萁,烧瓜藤,烧干柴。而搪烧茶炉子,是周庄男人的日常事务性工作。印地安人的男人的成年标志是从老鹰身上拔下根鹰毛,周庄的男人的成年的标志是搪烧茶炉子。以前,女方会向媒婆打听:
“这小伙子会搪吗?”
尽管周庄的“阿婆茶”女人没上岁数也不能参加,但这是防患于未然。
吃“阿婆茶”的时候,佐茶的常常是萝卜干,所以“阿婆茶”又有人叫“萝卜干茶”的。你不要小看萝卜干,它其实是一个泛指,包括腌咸菜苋、熏青豆、糖果、瓜子、自制的糕点。考究的阿婆会摆出八只碟子,大家围桌而坐,侃侃而谈。有时候谈得一脸严肃,远远看上去像一群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这个时候,往往是她们决定把女儿嫁出去还是把女婿招回来。周庄人认为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和周庄媲美,外国是纽约,国内是上海,除了这两个地方,阿婆们一般是不愿把女儿嫁出去的--这也是周庄近来人山人海的-大原因,以至让阿婆们都为了做生意而忘了吃“阿婆茶”。没了“阿婆茶”的周庄也是没了灵气的周庄--俗气和傻气终究不是可持续发展的根据。
一个人平日里散淡恬静,与世无争,轻声细语,拈花微笑,就可以说是有“吃茶的心境”了。我常常有个胡想,如果老庄思想产生的年头,茶文化已经成熟,那么,老庄思想被这茶香的一熏,或许阴差阳错熏成了我们的主流文化。这也说不定。其实茶在中国的流传,差不多是与佛教的流传同步的。尽管我不信佛,但我爱茶。以至见了带“茶”字的东西,我也喜欢。南京有个地名叫“大仕茶亭”,“大仕”是不是这样的写法,我已记不清了,但“茶亭”两字,肯定是没错的。我去过不下十回,在莫愁湖附近。但我每次去“大仕茶亭”的路上,还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一座大茶亭,茅草潇潇,等待在路旁。我仿佛看见了,尽管这一带已是高楼大厦。因为“茶”字,连日本俳人小林一茶的俳句,我也极喜欢,曾经用写经体抄过一通。
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诗人米沃什有关小林一茶,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白雾巨大的静默
在山丛中醒来
屋檐上凝聚着微滴
也许还有那另一座房屋
这是一个多好的吃茶地方。在我看来,还很有吃茶的心境。杯茶在手,当然是要好茶,即使身处闹市,内心里的确“还有那另一座房屋”。那房屋就是宁静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