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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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在读中学的时候,班级里流行一个暗语,叫“夹心饼干”。谁早恋了,就喊谁“夹心饼干”。不知道谁发明的,但大家都明白。

那时候市场上有“夹心饼干”卖了,尽管奶油燥得像泥巴。吃在嘴里,碰巧吃到饼干厂水平发挥得好的一次,也像砂纸在不厌其烦地磨着牙齿。如果饼干厂发挥得不好,咬一口“夹心饼干”,就像用大锉刀锉一下舌头。

但不管怎么说,“夹心饼干”终于能在市场上见到了。

我在读中学之前,印象里没见过“夹心饼干”。

我童年吃到的饼干,只有三种。市场上也只有这三种饼干买得到。有时候还断档。营业员站在玻璃柜台后面,不会好意地对顾客微笑。那时的营业员,比现在的甲鱼还凶--甲鱼咬住你,是轻易不松口的。公共汽车上,一个小女子提着甲鱼,甲鱼第一次坐公共汽车,也就有点惊慌,看旁边有根黑乎乎的棍子向它移来,它就自卫,一口咬了下去。不料那是他的腿。甲鱼咬到了,就不放,随便怎么折腾,它就是不放。杀甲鱼的时候,逗它咬住筷子,你就能把它的头牵拉出来,你一刀一刀地砍它的头,它是不带往里缩的。这时公共汽车上的一位农民让他们和她们长了见识,农民说,只有水淹没它,它才会松口。两个人下了车,甲鱼咬在腿上,还是大腿,水要淹到这里真不容易。那男的实在忍不住疼,就跳了河。那小女子舍不得甲鱼,也跟着往河里跳。甲鱼果真松口了,自由自在去了,因为那小女子不会游泳,一跳到河里,别说甲鱼,就是金甲鱼钻石甲鱼美元甲鱼,她也会松手。后来这两人成全了姻缘,倒也不是那男的救了女的缘故。这时件真事,我妈告诉我的,男的是我的舅舅,女的后来我还要叫她舅妈。

说是饼干故事,怎么讲了半天甲鱼?因为后来有种饼干,就叫“鳖精饼干”。甲鱼也叫鳖,又叫王八。说到这儿,我又要插一段另外的故事。

我去无锡找一个朋友,不在,他老婆说:

“他鳖里去了”。

我听不懂。原来在无锡话中,“网吧”和“王八”是一个音,转换成“鳖”自然顺理成章。

还是说说我童年吃到的三种饼干。

一种叫“杏圆饼干”,铜钱大小,杏子般金黄,一边扁平一边圆。我爱吃扁平处微糊的杏圆饼干,在淡淡的杏子味里会拔地而起一股浓郁的焦香。

一种叫--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它确切的写法,是“鸡油饼干”还是“鸡圆饼干”?说是“鸡油饼干”吧,我并没有吃到鸡的风情。吴方言里,“油”“圆”一个音。它也是圆的,有狗皮膏药大小。我不爱吃。

我最爱吃的是苏打饼干,它是三种饼干中最便宜的。有志不在年少,好吃不在价贱。苏打饼干当时就有两种,一种是本地产的,一种是沪产的。本地产的苏打饼干像木屑板,沪产的苏打饼干像--像什么我说不上来,因为这是我童年吃到的最好的饼干。

岂止是童年,也是我至今吃到的最好的饼干。好吃的东西,都只存在于回忆。我现在常常觉得我吃的是垃圾--饭店像是垃圾场,但放到八十岁时再回忆,大概都“其甘如荠”了。

美食也是吃吃酒,吃吃茶,吃吃糖。

苏州人把“喝酒”,说成“吃老酒”。“老酒”的“老”,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琢磨出一点意思,也不知对不对。

北方人听到苏州人喝酒,会一脸地微笑,很不屑,意思是苏州人也会喝酒?而据我所知--耳闻目睹的,苏州人不但喝酒,还喝得很凶。我记忆犹新的是我小时候住的小巷里有位老头,除了冬天,每晚上能看到他坐在门口的竹靠背上吃老酒,从没见到他吃菜吃饭,他一手端着只酒光冲冲的大海碗,一手攥着枚锈迹斑斑的棺材钉--苏州人把长钉子叫“棺材钉”,说以前是用来钉棺材的。撮一口棺材钉,喝一口烧酒。行家说,铁锈能把酒中的沉香给拔出来。看来苏州真不是一个肤浅的城市,看表面实在是看不出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周恩来总理听说苏州武斗,这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老政治家也大吃一惊,说:“苏州人也会打架?”

我的祖父就是个酒徒,他的死还与吃老酒有关。有次醉归,跌进了新挖的沟里,引起心脏病复发。祖母说起他来,至今还颜色愠怒,从牙齿里吐出两字:

“酒鬼。”

我没见过祖父,祖母说:“你祖父一大清早起来,只做两件事,洗脚和吃老酒。”

我就好奇。那他晚上洗不洗脚?晚上也洗。那他晚上吃不吃老酒?晚上也吃。一天洗两次脚,吃三回老酒。

现在想来,祖父颇有魏晋风度。

父亲也吃老酒,但我只见过他吃醉一次。他每天晚上都要吃一杯,兴致高了,一般也不超过四两。

人情真是有趣,祖母讨厌祖父吃老酒,却一点也不讨厌我父亲吃老酒,她还浸了玫瑰烧酒和杨梅烧酒给他喝。我母亲是讨厌我父亲吃老酒的,常常会说:

“倷阿可以少吃点?”

而我在父母家吃饭,母亲每次不拉地会问我一句,要不要吃点酒?而我妻子也是极讨厌我吃老酒的,她说我们以后要离婚的话,就是因为你喝酒。

以前的苏州,也就是我八九岁时候的苏州,一晃三十多年了,苏州人常吃的老酒是这两种酒:

烧酒(绿豆烧、糟烧等白酒的统称),五加皮酒。

一年四季都喝这两种酒。

五加皮酒是药酒,能驱风寒湿痹,苏州人在春夏天气里吃喝五加皮酒好像还更多些。苏州的春夏尤其潮湿。老房子大都是方砖铺地,一场雨后,青苔会沿着床脚往上长,睡在蚊帐中,闻得见它毛刺哈拉的气息。那时喝的瓶装五加皮酒,苏州人认为质量最好的是天津产。有时候图省几个钱,才拎着一支空酒瓶,去言桥头的酱园店里零拷上半斤八两的本地制造的五加皮酒。

五加皮酒是棕黑色的,像咳嗽药水。这是我童年偷喝了几口五加皮酒后的感觉。后来喝洋酒,我不是以为在喝咳嗽药水,就是以为在喝五加皮酒。所以我洋酒至今喝不来:天生土老鳖,难学“洋格格”。“洋格格”是“天牛”这种昆虫在苏州的浑名。

绿豆烧的酒色是淡绿绿的,好似隔一层纱望莹火虫。成语“灯红酒绿”,这“酒绿”不知是不是就指绿豆烧。可能也不绿,我记不清了。可能是望文生义。

糟烧有股糟味。

现在,绿豆烧和糟烧都难得一见了。五加皮酒喝的人也少了。

现在的苏州人夏天喝啤酒,冬天喝黄酒,逮着个机会就喝五粮液茅台威士忌人头马干红干白。全中国都差不多了。

苏州人把“喝酒”说成“吃老酒”,“老酒”就是“陈年老酒”的缩语。酒是陈年好,“老酒”也就是“好酒”的意思。有时也并不如此,《蕙风词话》的作者况周颐言道:

唐人饮酒贵新不贵陈。白居易诗“绿蚁新醅酒”;储光羲诗“新丰主人新酒熟”,张籍诗“下野远求新熟酒”,皆以新酒为言。杜甫诗“尊酒家贫只旧醅”,且于酒非新醅,深致歉仄。李白诗“吴姬压酒劝客尝”,白以饮中仙称,而尝吴姬新压之酒,尤为酒不贵陈之确证。白又有句云:“白酒新熟山中归”。

做人有一种境界,这在庄子的书里可以看到。做诗有两种境界,这在宋人诗话里也可以看到。做学问有三种境界,这是王国维的说法。喝酒却有四种境界,这是我的想法。在我看来,喝酒深着呢,比做人做诗做学问还难。喝酒的境界像是做梦,可遇不可求。

喝酒的境界,可分为一年、十年、百年、千年。

“一年又过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这是喝酒的笫一境界,看似洒脱,实则无奈。其中是有不少伤心事的,别的且不说,时光催人老,就够人伤心的了。再说又有多少人能活到百岁?生年不满百,何怀千岁忧!秉烛夜游,寻欢作乐吧。寻欢作乐实则就是无奈。所以这两句诗的后面,跟着这两句:

“能向花间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贫。”

这是宋之问的绝句。这笫一境界是强颜欢笑的。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这是喝酒的笫二境界,喝出了慨当以慷--“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平日里愁眉苦脸,一脸的病气、晦气、小气,酒一喝,眉宇之间顿生出一股勃勃英气。没喝酒时是蒋干,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一喝酒后成周瑜,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酒是洗涤精,把病气晦气小气给洗掉了。酒是牡丹皮、山茱萸,让人挺直了腰板,走出情绪的低谷,走出情感的困境,走出低谷走出困境,发展才是硬道理。

这笫二境界是闻鸡起舞的。

“百年那得更百年,今日还须爱今日。”这是喝酒的笫三境界,既不要强颜欢笑,太累;也不要闻鸡起舞,太苦。喝酒就是喝酒么!今日有酒今日醉,似乎大可不必;今日有酒今日不喝,似乎也不妥当。今日还须爱今日--之酒,才顺其自然。李白月下独酌,朗声吟道: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这是深得酒中之趣的。也是明代大诗人王世贞从李白那里偷去的意思:

“何如且会此中趣,别有生涯天地间。”

王世贞有一天做梦,梦见“百年那得更百年,今日还须爱今日”这两句诗,大喜过望,连忙敷衍成篇,“何如且会此中趣,别有生涯天地间”就是这首诗的最后两句话。

“一斗合自然”,就是“别有生涯天地间”了。这笫三境界,也就是顺其自然--这个老生常谈罢了。

最近听人说有种酒叫“百年孤独”,这让我想起了马尔克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如果写作年代提前,如果提前到二三十年代,如果被我们那时的翻译家翻译,我想他们很可能会套用杜甫的这一句诗:“百年世事不胜悲”。那时的翻译家喜欢套用古诗词句。而我个人更喜欢卡尔维诺,因为他更多的时间用来自说自话,愿他的一些书名也能做成酒名,比如《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觉得太长,可以用陶渊明的一句“千载有余情”来意译。

“千载有余情”,我认为这是喝酒的笫四境界。

俗话说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尽管排在最后,但在苏州,却是一件大事,完全可以排在酱醋之前。苏州人吃酱的时候少,一般都在夏天。我记得一到夏天,祖母会拿一只海碗,描着金边的,碗的四周画着粉彩的缠枝牡丹,去酱油店里买点酱回来,这种酱稀里糊涂的闪烁着湿润的红光,叫甜面酱。切些肉丁,切些香干丁,往油锅里一炒。这是夏天的美食。现在想来,大约是这样的工序,先把肉丁在油锅里煸熟,加入香干丁,略微翻炒几下后,再把一海碗甜面酱倒进去--炒得沸沸的,在湿润的红光四周冒起白色的小汽泡。我那时不爱吃肉,吃到肉就吐掉。我挑香干丁吃。肉丁和香干丁,都切得小拇指指甲般大小,被酱渍透,是很难分辨的。后来长到八九岁,才有了点经验:炒在甜面酱里的肉丁,它的色泽比香干丁深些,而香干丁的色泽是内敛的,像我们的传统诗歌。香干丁是一首绝句,或者是一阙小令。不到夏天,过了夏天,酱都吃得很少。酱在苏州人看来,是消暑的末事。末事是句吴方言,就是东西的意思。苏州人也不太吃醋,糟倒吃得很多。我原先以为只有苏州人吃糟,就像山西人爱吃醋一样。想不到鲁菜里也有糟,福建菜里也有糟,还有人说糟用得最好的,是福建厨师。苏州人吃醋,也多在夏天。好像夏天是一个兼容并蓄的季节。好像苏州人吃酱吃醋是一件蓄谋已久的事。在夏天,常吃糖醋黄瓜,或者糖醋黄鱼,或者蘸着醋吃黄泥螺。苏州人吃醋,出不了一个黄字。也该扫扫黄了。醋什么时候吃,与什么末事同吃,都是适宜的。吃得不适宜,大不了一个酸溜溜么!但在苏州,只有茶什么时候吃,与什么末事同吃,都是适宜的。我就见到一个人边吃稀饭边吃茶,他把茶当作了下饭的肴菜,不是穷,是仿古--也真颇有些宋代人的气息。

一大清早吃茶,在苏州人那里,已成了神圣的仪式。一个人在家里吃,冬天守着火炉,夏天守着树荫;几个人在外面吃,春天望着鲜花,秋天望着巧云。几个人在外面吃,也可以在巷口,也可以在茶室。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茶馆很少见了,只在公园里有,叫茶室。茶馆改名为茶室后,总觉得少了味道。像把潇湘馆改成潇湘室似的,有点局促不安,有点捉襟见肘。在苏州,每个公园里都有一个茶室,有的甚至还多。大众一点的,是大公园、北寺塔里的茶室,但大公园茶室兼营早点,一碗爆鳝面味不让朱鸿兴。朱鸿兴是苏州的百年面馆,按下不表。高档一点的,是拙政园、沧浪亭里的茶室。其实大众一点也罢,高档一点也罢,言说的是周围的环境,茶钱以前是一样的,近几年略作调整,开始买卖环境了。2000年夏天,我回苏州,一位朋友约我怡园吃茶,这么好的环境,一杯龙井茶也只要五块钱。当然这龙井并不正宗,但还是比花茶滋味长兮兮的。我在北京地坛吃茶,一杯盖碗花茶也要二十五块,还没坐多久,女茶博士们就催下班了。去公园吃茶是苏州便宜,下馆子喝酒是北京便宜。苏州人把吃茶当家常便饭;北京人把喝酒当家常便饭,如果价格偏高,哪能常便呢?我与朋友把两支藤椅从茶室搬出,搬在了长廊上,面对面坐着,吃茶,此刻正是中午,阳光浇银,怡园里没一个游人,我与他打起赤膊,一声不吭,听水边的两三棵柳树上蝉鸣阵阵--像隔壁大姐烧饭烧焦了,用饭勺刮着锅底。怡园的假山石,积重难返,堆叠得太多了,一直为人诟病。有人觉得怡园有暴发户气,但我却不这么看,我觉得怡园像位博学者。怡园是苏州在辛亥革命之前所建的最后一座私人园林,因为它年代在沧浪亭、狮子林、纲师园、留园、拙政园等等之后,造园家就想做个集大成者,这里集来一点,那里集来一点,大成肯定没做到,博学的样子是有了,像给老杜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作笺作注,笺注一大堆,略过它,就能听到夜雨的响、看到春韭的绿、闻到新炊的香、想到黄粱的空,前梦吃茶,后梦吃酒,梦醒后吃醋。我的这位朋友是位画家,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中国最早从事现代艺术的那一拨,由于地处苏州--受到四面皆山山堵山围的局限,他的名声不大。但我觉得他没有行尸走肉。这么多年来一直画着,画到快下岗了。他的妻子已经下岗,他的儿子把米把糖悄悄地藏起,说以后怎么办呢?那天,他没说这些,只说着王羲之、米芾,像说着自己的家务事。在他身后,假山石体上皴出的阳光,使怡园成为一个白热化的园林。

怡园的假山石在夏天中午,白得密不通风,这是我以后想到的。

中国也有一个地方,像英国人那样吃下午茶。它就是周庄。

北边的平遥,南面的周庄,这两个很不起眼的小城镇,如今大放异彩地入了联合国的世界文化遗产的大名单而大名鼎鼎了。旅游资源开发得滴水不漏,旅游事业也搞得热乎乎。在平遥,从事旅游服务的多为男性;而周庄,却都是一些阿婆--上了岁数的女人的当地方言称谓--在忙前忙后:给你讲古的是阿婆,给你摇游船的是阿婆,给你烧万山蹄膀的是阿婆,给你腌咸菜苋的是阿婆,给你编旅游草帽的是阿婆……周庄像是阿婆的天下,周庄的男人倒个个都仿佛游手好闲的样子。

所以也有人说周庄是母系的周庄,真正的一家之主常常是女的。尤其是年龄到了阿婆阶段的女性--到了能在下午吃茶,也就有了了不得的权力。